“尘儿,有什么不对么?”展云清朗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段尘一个激灵,也顾不得纠正他此时过于亲昵的称呼,提起裙子就往梅林后头的那间木屋跑去。

三人见状连忙跟在后头,就见段尘没往门的方向走,反而直接奔着旁边的窗户去了。窗户明显已经被钉死,不是能随意开阖的那种,段尘伸手抚上沾着薄薄一层冰渣的窗纸,就见上面露着铜板大小的一个洞,明显是有人以指捅破的。

段尘缓缓收回手,转身,一语不发往梅林外走去。三人只能跟在一边,其间展云试探着问了两次,赵廷和周煜斐也各自说了句话,可段尘只一径往前走,失了血色的唇抿的紧紧的,苍白的小脸儿神情冷淡,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展云见她这副样子,虽然心里面悬的厉害,也知道不能硬来。可赵廷却早就忍不住了,看着段尘那副一遇着什么事情就自己一个人硬扛的倔强神情,心里面就跟烧开了锅的滚浆子似的,翻腾的胸腔跟着一片。刚走进院子,赵廷手臂一揽,一把将段尘拽到自己怀里,漆黑眼眸定定锁住佳人双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你一个人死扛着不累,我们看着心——”

“放开。”段尘冷冷截断赵廷的话,一双眼却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赵廷被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气的肠子都打结了,握着段尘手臂的大掌不自觉收的更紧,这人怎么好说赖说怎么都讲不听!就这个倔强性子,真要了命了!

赵廷破天荒的说了一长串话剖白心迹,展云则一反常态的收敛笑容一语不发直接出手。不待段尘再次开口,展云袖中折扇一甩,直接敲上赵廷手肘。赵廷只觉右侧手臂一麻,吸气的同时深邃眼眸一眯,松开对段尘的钳制直接出掌砍向对方手腕。

展云手腕一绕,顺着赵廷手臂一路敲了上去,专打人身上各处痛穴。赵廷反应不及,接连被击中三下,浓黑剑眉一皱,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两人虽相交多年,年少时候也没少为了鸡毛蒜皮的打打闹闹,可基本上都是动动拳脚,不用兵器,不拼内力,从来没动过真格的。所以虽然都看到过对方出手,也曾并肩作战,但那都是教训别人,两人倒是从未正经领略过对方身手。

周煜斐早就退到一边,手臂交叠靠在门廊的一根柱子上,扬眉看着俩人在院子里直接动手。只听“啪”的一声,段尘闪身进了自己屋子,门板被重重关上。

正动手的两人俱是一愣,接着赵廷一记长拳,直接就往展云脸颊招呼过去。展云抬手隔开闪身一躲,同时将折扇往袖里一收,也赤手空拳跟人缠斗起来。不远处周煜斐“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了又弯,这俩家伙…

屋子里,段尘眉心微蹙绕着桌子踱步,其间又喝了两杯凉水,最后终于想通透了些。拔了门闩推开房门,前脚刚迈出门槛,段尘身形一定,眉尖不自觉的抽了抽,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跟着迈了出来,同时顺手将门带上。

屋外,周煜斐坐在门廊边的一条石凳上,双肩耸动,抬手指着那两人,两指微微颤抖,终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雪地里,一身雪色锦缎长袍的展云头发散乱,衣襟微敞,破了一边嘴角,正咧着嘴抬起手背擦拭血渍。对面,赵廷一边衣袖撕开一条口子直到手肘,露出里面玄黑色的中衣,正皱紧眉心捂着胸口直瞪着露出浅浅笑意的展云。

段尘侧眸瞟了一眼笑得即将岔气的周公子,缓步走到两人面前:“快去换衣服,有要紧事做。”

赵廷闻言乖乖点头,抬脚就要往屋子里去,就听旁边展云低哑着嗓子柔声问道:“尘儿,你那有药么?”说着,曲起食指轻轻触碰自己嘴角,唇畔的笑颇有些无奈。

赵廷眼眸一眯寒光尽显,握了握搁在身畔的拳头,也低着头凑到段尘身边,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淡淡委屈:“尘儿,我也受伤了,是内伤。胸口被那家伙打了一掌,估计得疼上好些天。你也给我些药吧!”

段尘转身就走,嗓音依旧清冷若山中冰泉:“去换衣服,出来吃药。”

身后,两位公子不约而同俱是面上一喜,接着又侧脸对视。赵廷冷笑一声,挑了挑一边眉毛:“为了博取同情故意挨我一拳,亏你想的出来!”

展云舌尖抵着一边唇角笑得牲畜无害:“你不也学的挺快!”

终于勉强止住笑意的周煜斐吊儿郎当迈着步子走到两人跟前:“快去换衣服吧!不然待会儿美人儿出来见你们俩在这里亲切友爱闲话家常,耽误了她办正事,一怒之下把药收回去就麻烦了!”说着,又嗤嗤笑出了声。

赵廷唇角微勾,手一抬,重重压上周煜斐一侧肩膀,只听周公子轻哼一声,喘着气颤颤伸出食指指向赵廷:“你…”赵廷抬起手掌,微微一笑:“对不住,刚刚手臂有些酸,借来搭一下。”

周煜斐正要发作,就觉得伸出的那只手掌虎口一震,接着整个小臂都又麻又疼。转脸瞪向另外那人,就见展云浅浅笑着收回折扇,眨了眨弯月眼眸,和赵廷两人一起默契非常的各自朝自己屋子走去。

两人以最快速度换了身衣服出来,就见段尘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等了。展云面带笑意走到段尘面前,正要开口,就见段尘面色冷淡粉唇轻启:“伸手。”

展云依言乖乖摊开一只手掌,另一边,赵廷也不甘示弱几乎同步伸出手来,薄唇微弯,一双黑眸亮晶晶的望着眼前人。段尘拿出一只小瓶,在两人掌中各磕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吃了。这个主治内伤。”

其实若说赵廷胸口挨的那一掌勉强算的上“内伤”,展云则是彻头彻尾的没受半点内伤,就嘴角破了个小口子,显出一小块青紫。可两人望着各自掌心那颗药丸,笑得简直好似捡了天大便宜,在段尘的注视下,义无反顾甘之如饴的吞了药丸入口,又一前一后柔声道谢。

段尘又从袖中拿出一只圆形小盒子,打开盖子,递到展云面前:“沾一些涂在嘴角。”

展云眼眸弯弯笑意满盈依言照做,涂了一些药之后温声说道:“谢谢尘儿。这药里是有薄荷吗?感觉凉凉的。”

段尘点头,盖上盖子将小盒放回袖中:“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展云面色微僵,一边赵廷则弯起嘴角,周煜斐见终于能插上话了,凑到段尘跟前期期艾艾的说了句:“美人,刚刚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也吃一颗?我,我也有内伤…”

段尘侧眸瞟了眼满脸期冀可怜巴巴的周公子,轻声说道:“没有了。刚刚是最后两颗。”

四人见过柳亦辰,讲明在梅林所查看到情况,又提出要见几个人。昨天用过晚膳后,几人已经见过保德邓家镖局的两位当家,今日要见的,则是睦州萧家萧大先生和霹雳堂堂主左辛。

柳亦辰叫管家去请两人过来,坐在主位上深深叹了口气:“刚刚我去见了家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跟他说了。父亲身体本就不太好,本打算借着这次寿宴多请些朋友过来,大家一起聚聚,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可现在这样子…”

柳亦辰眉头越皱越紧,面上疲惫之色愈重:“我刚刚已经让祥伯告知各位宾客,后天的寿宴取消,不过大家暂时不能离开,直到找出偷盗杀人的真凶为止。咱们只剩七天时间,七天之后,无论找不找得到凶手,我都只能放人离开。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业,这眼看着年关将至,很多人都有不少事情要忙。我若执意不放人走,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几人都点头,表示理解。展云温声说道:“少庄主宽心,我们会尽快找出凶手。不过,还请少庄主谨慎行事注意安全,两位小姐和老庄主那里,也要多派些人手保护周全。”

正说着,就见三人两前一后走了进来。几人起身,拱手寒暄。展云站的离段尘最近,说话间,就听身边人倒抽一口冷气,匆忙转脸,就望见段尘面色沉郁,一双凤眸定定望向其中一人。

左辛见状,有些不解的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接着又挑眉看向段尘。自己这手下样貌普通,行事又规矩的很,从不随便招惹女子,可看眼前这位姑娘的眼神,倒像是从前见过似的。

站在左辛身后的,赫然是昨日晌午在“集贤堂”后面大柳树下与段尘攀谈的那位怪异男子。见段尘眉心微蹙一直盯着自己瞧,那位男子有些尴尬的拱了拱手,讷讷开口:“姑,姑娘。咱们从前,应该没见过吧。”

段尘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再仔细观察那人脸庞,虽然仍是那张脸,却明显不是易容。在场众人都觉得纳闷,就听段尘淡淡开口:“我见过这张脸,却不是足下。”

男子听得一愣,左辛却很敏感,眼眸微微眯起,一脸戒备:“什么意思?”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答道:“意思是,有人易容,冒充您的手下。就在昨天晌午流采剑被盗之前,我在集贤堂后面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一旁萧大先生颇有兴致的“哦”了一声,漆黑眼珠转了转:“想不到这山庄里还有同好啊!”

睦州萧家萧大先生以其一套“游龙惊风掌”闻名于世,可最让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的易容之术。

相传,萧大先生年少时候极为贪玩,又喜欢捉弄人,曾将自己易容成绝色少女,出现在某个江湖前辈的文定宴席上,直勾的在场一众男子眼直心跳大献殷勤,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最后一群人连同那位已有未婚妻子的前辈大打出手,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毁了那场原本风光无限的订婚宴席不说,还闹得一众男子失魂落魄,镇日到处寻觅美人芳踪。直到若干年后,众人方知,那位美的不似真人的天仙女子,竟然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子易容所扮。自此,萧大先生名声大噪,誉满江湖。

段尘却轻轻摇头:“那人对易容之术不比萧大先生专精,很容易就看出来的。”

“无论那人是谁,在山庄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左辛微微停顿,又沉声说道:“说不定那人就是真凶。”

众人都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展云转脸看向段尘:“尘儿,若你再见了那人,还认得出么?”

段尘有些不悦的瞟了展云一眼,轻声说道:“即便掩去真实外表,一个人自身所带的气质却很难改变。若是再见,我应该认得出。”那种尊贵和威严,绝非一朝一夕修炼而成,可以想讲,那人平日里也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这好办。”柳亦辰眉心渐渐舒展,精神很是振奋,在一旁接口道:“我待会儿让祥伯将各位宾客请到‘祥禄阁’用晚膳,姑娘仔细看看,应该就能找到那人的!”

回到自己房间,段尘将门闩上,走到桌边正要点亮灯芯,突然手上动作一滞。缓缓挺直脊梁,段尘尽量匀平自己气息,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一颗一颗的立起来,颈后仿佛悬着一根线,渐渐的,越拉越紧,好像随时都能绷断开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不错嘛!果然是我看中的人哪。”男子的嗓音依旧带了些沙哑,却意外的低沉悦耳,咬字有些含混,略带了一丝异域腔调:“听说,你在找我?”

十一章试探?迷茫

段尘循着那人声音来处抬手一甩,就听“啪、啪”两声,核子钉应声撞击到硬物之上,又脆声落地。那人低低笑出了声,下一瞬,段尘就觉耳根一酥,温热的气息吹拂后颈,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把你教的不错。”

段尘拧腰侧身出掌,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收掌转身,段尘只觉心砰砰跳得剧烈,一股寒意顺着刚刚那人吹拂过的后颈一路滑过脊梁,不由得轻轻打了个颤。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尾音略略扬起:“你在怕?”

段尘眼睫微湿,借着窗外幽微月色,一瞬不瞬的望着斜倚在床边的那团暗影。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吐吸和心跳,段尘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只要一开口,对方就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在怕了。

“怎么不说话?”男子似是有些纳闷,细一听却不难察觉,他语调里的淡淡笑意:“我记得你昨天,可是伶牙俐齿的很哪!”

段尘握紧拳头,不动声色的徐徐吐出一口气,确定自己现在声音绝不会有半点颤抖,方才淡淡开口:“那几件兵器,是你拿走的?”

男子换了个姿势,似是躺的更自在了些,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一边悠悠舒了口气:“这个香味,我喜欢。”

段尘瞪大了眼,一边走的更近了些,却在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之后,脑子里“哄”的一声,接着手一甩,一连五颗核子钉朝那人打了过去。

男子嗤笑一声,手一扬,五颗核子钉“啪啪啪”落在段尘脚下,接着又很是无奈的摇头叹息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这玩意就是我教她的,你却拿来对付我,呵!”

段尘身子微微颤抖,紧咬着牙正欲再次动手,却见那人身形一动,自己瞬间被人搂入怀中,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就被压倒在床上。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得那人面部轮廓,似是较一般男子更深一些,一双眼亮的仿佛天边星子,又让人不自觉联想起一种常在暗夜方会出现的动物——狼!

男子一手将段尘双手压制过头顶,将人困于身下,另一手仍然拿着那件会让一般女儿家羞愤致死的衣物,两指挑着,再次嗅了嗅味道,又低下头,凑近段尘发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次怎么不怕了?”男子抬起头,有些惊奇的盯着身下女子问道。

段尘面色平静声音平板:“那几件兵器,到底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男子似乎觉得有趣,又凑的近了些,高挺的鼻子几乎挨上了段尘的鼻尖,说话间,略微有些炙热的吐吸拂过女子嘴唇,低魅的嗓音仿佛在诉说着最动人的情话。

“今早梅园小木屋里的人,是不是你?”段尘身子一动不动,一双眼也定定与男子对视。

男子略微撑起上身,晶亮的眼眸闪过一丝兴味:“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回答我的问题。”段尘声音益加冰冷。

“不过我喜欢!”男子下了结论,松开一直紧握着段尘手腕的大掌,从床上跪起身子就要下床。却听“啪”的一声,男子一个怔楞,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觉却能证明刚才那个掌掴绝非自己幻觉。男子再次低笑出声,脚一滑在床边站好,却在同时伸手,借着自己身子惯性将段尘一把拉起拥入怀中:“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门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接着是展云清朗温润的嗓音:“尘儿,睡了么?”

段尘下意识的偏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发间一松,男子伸手挽了挽段尘耳边发丝,低哑的嗓音里隐隐带了一丝笑意:“喜欢门外那个?”

接着不待段尘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松开掌握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把拉开门,与展云擦肩而过,转眼就消失无踪。

段尘追到门口,就见展云一手端着托盘,另一手攥着一团冰蓝色的软薄衣物在胸口位置,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尘儿,刚刚那人。”

段尘伸手就夺展云攥在手里的衣物,展云下意识的攥紧,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清俊的脸“腾”的烧起两朵红云:“尘儿,我,我…这个不是我…是他刚刚…”

“还不松手!”段尘眉心微蹙,似有薄怒,清冷凤眸漾起点点水光,展云看的一愣,“哦”了一声,连忙松开手。

段尘拿回兜儿,转身进屋就要关门,却见展云脚一抬,倾身卡在两扇门板之间,脸颊仍然染着粉色,一双眼却透出浓浓关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段尘抿了抿唇,扶在门边的手一松,转身就往桌边走去。点亮油灯,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

展云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抬手将门闩上,将托盘放置桌上,一边四下里望了望。看见脚下四散着几颗核子钉,展云面色一凛,转头望向正从床边往回走的段尘:“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人是谁?”

将肚兜叠好放回包袱,段尘走到桌前,凤眸半垂,却突然觉得后背有些不对劲,抬手一摸,接着就有些惊慌的抬眼看向展云。发簪!转身走回床边,四下里看了看,一旋身却正对上展云低头凝视的双眼:“他刚才欺负你了?”

展云面色益沉,平日里清朗眉眼渐渐染上阴霾,眼都不眨一下的紧盯着段尘瞧。簪子丢了,头发散了,女孩子家最贴身的衣物差点被人拿走,屋子里明显有打斗痕迹,浅灰色床单也有些褶皱,刚刚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即便她不说,展云也猜得出大概。只不过这个大概的猜测,就足以让他心不断下沉。胸中怒焰愈烧愈烈,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控制不住逐渐急促的呼吸,以及越攥越紧的拳头,展云只觉自己与“温润如玉”这四个字是真的渐行渐远了。

段尘垂下眼,声音依旧清冷:“我没事。”

“我们就在隔壁,你怎么不…”展云深吸一口气,咽下后半句质问,转而柔声叹道:“是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刚刚他从我身边经过,我却只瞥到一个身影,连他样子都没看清,也察觉不到他的气息,这人功夫应该在我之上。”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以他的功夫制住段尘不让她发出半点声响,甚至悄无声息直接将人掳走,简直易如反掌。展云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怕,若真是那样…展云不愿再想下去。

正拧着眉自责,就听段尘轻声说道:“刚刚那人,就是我昨天在‘集贤堂’后面见到的那个。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展云眉皱的更紧了:“难怪刚刚晚宴时候,你看过所有宾客都说不是,他根本就不在这一百一十二人之中!”

段尘点点头:“这就更奇怪了。万柳山庄再不济,也不会随便多出一个人来都察觉不到。除了这人自己功夫好之外,我怀疑…”

正说着,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赵廷的声音:“尘儿,是我。”

段尘闻言冷冷瞥了展云一眼,走过去开门,第一句话就是:“我说过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赵廷薄唇轻扬,却在看到段尘散发以及仍站在床边的展云时候,蓦地收缩眼瞳。段尘一看他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模样,也顾不得别的什么,连忙转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索到那只首饰盒子,随便拿出一只簪子,以最快速度将头发挽起。

走到圆桌旁边,看到桌上盖着盖子的小盅以及三两小菜,赵廷眯了眯眼眸,又抬头看向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展云。这家伙,还真是见缝插针,大献殷勤啊!脚往边上一迈,赵廷皱着眉低下头,挪开右脚,弯腰拾起一颗核子钉,又以询问眼神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展云从袖中抽出折扇,敲了敲一边掌心,面色自始至终都很严肃:“咱们找了一晚上的人,刚刚自己送上门来了。”

赵廷扬起一边眉毛,看了看手中的暗器,又望向段尘:“他来你这了?”

段尘轻轻点头,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将托盘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一边轻声跟展云道谢。展云嗓音微冷:“赵廷,那人功夫,应该在你我之上,若是单打独斗,我没有致胜把握。刚刚尘儿处境很危险,是咱们疏忽了。”

刚刚晚宴时候,段尘整个阁楼上上下下走了一遭,将所有宾客看了一遍,却压根没有找到昨日晌午在大柳树下邂逅的那人。空着肚子回到房间,正想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察觉屋子里似乎有些不对。那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段尘就知道,麻烦来了。

“他找上你,都说什么了?”前后一联系,再加上一向温和的展云都沉下面容眼神凛冽,赵廷很快明白展云话中所指。两人对视片刻,赵廷暗自捺下脾气,沉声问道。

段尘咽下一口粥,嗓音较平时更低了些:“我什么都没问到。”踟躇半晌,段尘放下小勺,抬眼看向两人:“昨天那会儿,我听他说话,就觉得有些怪异。今天他没有伪装,虽然屋子里很暗,但从他五官轮廓以及咬字腔调,可以肯定,他不是中原人。”

赵廷与展云迅速交换一个眼神,神色颇有些莫测:“除了这点,还有么?”

段尘摇头,静静将剩下那些白粥喝完,几碟酱菜却一口未动。抬手轻拭嘴角,段尘看向一直沉默的两人:“我觉得,这次的事有些麻烦。”

“早上那会儿在梅林,我看到雪地上那道拖痕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那人是故意的。”段尘垂下眼眸,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很明显,楼月如是一到那里就被人用软鞭勒住脖子,一路拖到其中一棵树下。也就是说,那人不是如我之前料想,偷偷跟着楼月如身后进了梅林,然后从后面偷袭。他是一早就在那里等着她去找,鞭子早就在他手上了。”

两人静静听着段尘的话,忽然想起那时段尘跑到小木屋查看窗纸的情景。展云心中一惊,一把将折扇拍在桌面:“你的意思是…”

段尘轻轻点头:“早上时候,我就是在小木屋前的那片梅林与楼月如动手。我当时不愿被人发现那间屋子,所以才边打边退,将她一路引出那片林子。她的鞭子,就是丢在了那里。”

赵廷此时也反应过来:“所以那人当时就在小木屋里,看到你们打斗情景,待你们走了之后,他就将鞭子拾了去?”

“应该是这样没错。”段尘低声说道。

“刚刚那人,会不会就是当时在小木屋里的人?”赵廷又问。

“有这个可能。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段尘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我现在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好像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正好是那个凶手所希望的。我们所知道的,也是他故意让透露给我们知道的。”

“无论今晚这人是不是真凶,我们都应该把他找出来。”展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坚定,“他一个外族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万柳山庄,又总是神出鬼没,足以惹人怀疑。”

“看样子,明天一早,我们应该找柳少庄主好好谈谈了。”赵廷面色转冷,沉声说道。

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要快。”段尘抬眸看向两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因为,凶手很快就会再次下手。”

十二章守夜?飞天

段尘躺在床上,闭上眼小憩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坐起身子掀开床边布幔:“你还是回去吧。他今晚不会再来的。”

屋子里一片黑暗,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依旧十分显眼。从自己屋子搬了把有椅背的花梨木椅过来,展云盘腿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床,闭目打坐。听得段尘嗓音中含了一丝不耐,展云睁开眼,没有偏过头去瞧人,唇畔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段尘抿了抿唇,捏着布帘的手微微攥紧,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有人在,我睡不着。”段尘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江南三月春风吹拂而过,撩的湖边绿柳枝摇叶摆,那极细极尖的柳枝儿轻飘飘低拂过湖面,带出圈圈浅淡涟漪。涟漪虽小,却终是搅乱一池春水,而自己的心,已不复初时宁静。

段尘懊恼自己内心这种细微改变。从那两人执意留下为她守夜到猜拳决定谁去谁留,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就像她今天已经说过两遍,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那般亲昵称呼她。可那两人一个面色温润一个目露柔波,任她面色再冷语调再冰,他们就仿佛没听到她那句话一样,下一句开口,还是一句轻轻柔柔的“尘儿”。

守夜的事情也是。那人已经来过一次,即便日后一定会再见面,他也绝不会笨到一晚上连来两次。而且,听他话中意思,只不过是想见一见自己罢了。既然已经见到,他也没甚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而复返。可她仔细推断详加解释,那两人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直接开始猜拳,还说为了公平起见,三局两胜!段尘当时听到那句“三局两胜”,就禁不住额角直抽,一个尊贵不凡的小王爷,一个名满江湖的行之公子,是把她这里当赌坊,拿她当赌注了吗?

可自己平日里又偏不是擅言的人,和他们两个分析过其中利害,又保证今晚一定不会有事,他们不听,段尘还真拿这种死缠烂打的无赖行径没辙。眼下这种情况,走也走不掉,跑也跑不了,不住这间房,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自己冷面冷言,那两人却不痛不痒,仿佛一出拳便打在一团棉花上,除了将手收回,段尘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展云听得她那句轻声抱怨,内心一片柔软,一双弯月眼眸更弯,清朗的嗓音不自觉更低柔几分:“睡吧。我闭气内息,不吵你的。”

一片幽暗中,那一团白色身影一动不动,窗外,月色迷离风拂影动,一种让人心安的静谧之感在整个屋子渐渐蔓延开来。段尘半眯着眸子,蓦地想起幼时在边关一带居住时,每个月十五、十六那两日夜晚,父亲总会抱着自己坐在一只藤制摇椅上,母亲在一旁煮茶削水果,一家三口就在庭院里的那棵凤凰木下谈天赏月。那一轮皓皓圆月,皎洁似玉,温润明朗,成为她幼时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后来,没有后来。段尘心里一冷,手中布幔瞬间脱手。轻轻躺倒在床上,段尘强迫自己不去再想那些事情,忽略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那个清俊男子。缓缓闭上眼,任那满眶尚且温热的液体在眼中流转,段尘一手搭在心口位置,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一滴泪水没有了意识的束缚,终究按捺不住,缓缓滑落眼角,消失在乌黑发间。

木椅上,察觉床内那人气息渐渐归于平和,展云睁开眼,唇畔的温暖笑意,始终没有淡去。

身边传来有人温柔低唤,段尘眼皮微颤,却在下一瞬蓦地睁眼起身,床边那人应是听到动静,又温声说道:“别怕,是我。差不多时辰该吃早饭了,一起吃吧。我们在隔壁等你。”

段尘轻轻应了一声,待听到那人将门带上的声音后,方才掀开布幔,下床洗漱更衣。

套上那件淡青色滚银边小袄,段尘一边系着带子,眉心却越蹙越紧。居然比平日晚起整整两刻,而且屋子里还有别人在,段尘在镜前坐下,正望见自己微微有些迷乱的神情,不由得心下暗恼,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望着首饰盒子里那几只各色质地的发簪,段尘蹙了蹙眉,执起一只白玉簪子,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便起身出门了。藏在袖中的拳缓缓收紧,无论如何,再见那人时,一定要把簪子拿回来!

一迈进隔壁展云屋子,段尘面色未变,心底却微微一动。就见柳曼蝶正坐在展云身边,一见自己进来,连忙起身,迅速绽出一朵笑来:“尘姐姐,早。”

段尘轻轻颔首,在赵廷和周煜斐中间的位子坐下,准备用早饭。柳曼蝶却有些尴尬的仍站在原地,偏头瞟了展云一眼,复又看向拿起筷子夹菜的段尘:“尘姐姐,我今日来,是给你赔不是的。”

段尘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柳曼蝶尚未开口,眼圈却先红了:“我昨天,情绪激动了些,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要不是赵公子在一边拦着,我还差点跟姐姐动手。我昨天也是太着急,一看到表姐她…”柳曼蝶捂着嘴又嘤嘤哭出了声,一双美目微红:“对,对不起。昨天晚上叔叔说我来着。尘姐姐你一直和三位公子忙着追查凶手,我和依依却…依依她脚踝扭伤了,没法出屋,我今日过来,就是给你赔不是的。对不起…”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没关系。”

柳曼蝶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流的更凶了,一边转头看向展云:“行之,行之公子…”

展云微微一笑:“尘儿她脾气直,说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了。柳小姐万勿挂怀。坐下来一起用早饭吧。”

柳曼蝶闻言破涕而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颊,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展云:“行之公子,昨晚上在‘祥禄阁’,是没找见那人踪影吗?”

展云唇畔仍挂着浅笑,温声说道:“案子的事,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头绪。正巧待会儿我们也要去见少庄主,柳小姐和我们一起过去吧。现在山庄里实在不太安全,柳小姐和岳小姐一定要小心。”

几人到了偏厅,柳亦辰正站在屋子中央低声吩咐几个手下。一见几人,柳亦辰唇畔露出一缕笑容,连忙让下人奉茶。

柳曼蝶和叔叔道过晨安,便转身出了屋子,后面跟着几人一路护送回她的卧房。柳亦辰在主位坐下,抬眸看向几人,一双眼布满血丝,面上透出淡淡疲惫,似是熬了整整一宿。“几位一大清早过来,可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柳亦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端起手边茶盏,掀起盖子,饮了一大口浓茶。

“我们今日来,就是问少庄主一句话。”展云垂下眼眸静静饮茶,问话的却是一向在众人面前甚少开口的赵廷:“这山庄之中,可有外族人在?”

柳亦辰接连饮了几口茶,听得赵廷问话,眉间褶皱渐深,正要开口作答,就听另一边周煜斐先一步凉凉说道:“庄主可要想好再说。有些话,说出了口,再改可就来不及了。”

从前日傍晚集贤堂内剩下三件兵器同时不翼而飞,几人在屋内因蜂针谈到二十年前的旧事,柳亦辰就已经觉察,眼前这两人,绝非普通江湖人士。展家这些年来在江湖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可却始终没有过多涉入江湖中事,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展云祖父的阻力。而柳亦辰当年与展云父亲交往甚密,这其中的因缘,自然也略知一二。前后连起来想一想,再加上赵廷虽然隐去真名,可毕竟姓氏特殊,柳亦辰不难猜到,赵廷和周煜斐是哪边的人。

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在桌上,柳亦辰正色道:“就柳某所知,山庄之中并无外族人士。不知两位何出此言?”

“好。”赵廷沉声应了一声,深邃眼眸微眯,唇畔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既然柳庄主如是说,那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怪我等不留情面。”

柳亦辰面色一沉,一双眼紧盯着赵廷,接着又看向展云:“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展世侄,你也不相信柳某的话?”

展云放下茶盏,面色平静,嗓音清朗:“少庄主,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说是还是不是。如果少庄主确实不知,那就请您从现在开始彻查整个万柳山庄。因为,那个易容成左堂主手下并曾在集贤堂后面出现的男子,昨晚在尘儿房中再次现身。”

柳亦辰闻言面色一凛,眉间川字更深:“姑娘,他昨晚出现在你房间里?”见段尘点头,柳亦辰眸中微光闪动,嗓音也更提高了一些:“你可看清他身形样貌?”

段尘轻轻摇头:“我只能肯定,他绝非中土人士。”

柳亦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段尘身边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你骗我!”

展云手腕一抖,折扇直接敲上柳亦辰手肘:“少庄主。”

柳亦辰顾不得整条小臂都麻了,依旧执著拉着段尘手腕不松手,眉眼之间透着狂喜,整张脸微微涨红:“你昨天是骗我的,对不对!意意她根本没死!否则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