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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有你一个就够了,你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骄傲,除了你,谁也不配成为岑家的继承人。”

甜言蜜语听得多了,听的人会将它当真,说的人却不会。

她被医生断言无法治愈的第二年,母亲就火速怀上了弟弟。

他们想瞒着她,母亲在肚子明显后就不来玻璃房看她了,然而她不需要亲眼见到事实,就能从蛛丝马迹中推出众人想要隐藏在她面前的真相。

她可以理解父母的选择。只是依然很难受。

原来她并非独一无二,原来她只是一颗可以被替换的螺帽。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明白自己没有无理取闹的资格,面对命运,她不哭不闹,安静冷漠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难道她不怕死吗?

她怕。

可是她知道,她已经被放弃,唯二在乎她是否害怕的人已经预备好走上另一条没有她的道路,她的惊慌和恐惧,留恋和不舍都只是无用的累赘,只是他们通向新生活的绊脚石。

她啊,只是一颗即将报废的螺帽。

她将所有痛苦和恐惧咽下,像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般冷漠。

因为她必须冷漠。只有她冷漠,才对大家都好。

不,对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好。

她就快死了,她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她并非不幸福,她只是孤独。

岑念垂下眼眸,看着脚下被她不断踏破的水泊和人影。

只是孤独。

“每个人都可以被替代……也许吧,但是偶尔也会有例外情况发生。”

岑溪的声音有着让人不自觉静下心来的魔力,就像此刻夹着细雨的风,轻柔地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雨似乎变小了。

地面的水泊荡漾着涟漪,仿佛她忽然被风吹动的心湖。

“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无法替代。”

第113章第 113 章

第二天清晨六点, 岑念一身轻装又出门跑步去了。

晴空万里无云, 一如她此刻的好心情, 就连脚下的步伐也似乎轻快了一些。

老头子又拿着他的折叠小板凳挡在路中央,靠在他腿边的大毛笔就像是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般,老头一脸岑念欠了他八百万不还的表情,屁股牢牢坐在凳子上, 眼睛珠子却盯在她身上,没等她跑到面前就忍不住质问:

“你昨天怎么没来?说好了每天都来跑步, 这么快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连跑步都坚持不下来,以后还想做什么大事?”

老头子一开口就止不住, 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年轻人就是这样,做事三分钟热度——一点毅力都没有,说放弃就放弃!要知道, 我们那时候……哎你怎么走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岑念取下蓝牙耳机。

“……你在和我说话?”

“……”

老头差点气死。

岑念不会告诉他在他说话的一开始她就关掉了音乐, 她当然听见了他的喋喋不休,来而不往非礼也, 想让岑念不痛快的人, 最后的结果一般都是只有自己不痛快。

她停下脚步, 走回老头面前,看着已经风干消失的半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

老头又洋洋得意起来:

“我来考考你,你知道这是谁的字体吗?”

“张旭唐的草书。”

“……”

老头再一次装逼失败, 瞪着眼睛看她。

为了挽回失去的尊严, 老头说:“你看我这字写得好看吗?”

岑念勉强点了点头。

“嗯, 你也不用羡慕,我可以教你。”老头昂起下巴:“练上个七□□十年,说不定你也能学个毛皮。”

“不用。”岑念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半吊子草书。

“什么不用?你们年轻人的那□□刨字……”

老头话音未落,岑念已经拿过了他手里的毛笔。

蘸水,抹笔尖,写字——岑念的动作一气呵成,除了毛笔过大她用着有些不习惯外,一看就是会写毛笔字的老手。

同样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岑念用一手骨力遒劲的柳体写完全篇。

老头:“……”

第N次装逼失败。

岑念把毛笔还给他,打算继续往前跑了。

“哎——哎!你等等!”老头把她叫停。

岑念转头看着他,老头似乎自己都没想清楚要说什么,面对岑念扬起的眉毛,他用气急败坏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天天跑步有用吗?你这蜗牛一样的慢跑有什么用啊!”

岑念:“……”

刚刚是谁在为她一天没来晨跑就气愤不已的?

“你有更好的办法?”她问。

“有!”老头精神一振,说:“你跟着我学打太极拳。”

岑念转身就走:“五十年后再说吧。”

“你站住!”老头气急:“太极拳你不学,擒拿术你学不学啊?站军姿呢?野外求生技巧呢?!”

老头这是把他压箱底的东西全摆出来任她挑选了吗?

别的都算了,站军姿是什么?谁要学这个?

岑念走了回去,重新打量着老头:“你是军人?”

“退役军人。”老头挺起胸脯。

岑念想了想,说:“我想学适合女性使用的防身术。”

“简单!我教你几招用巧劲的擒拿术,你就是对上一米八的壮汉……”老头顿了顿,看着岑念又改口:“你这小身板,学了可能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记住,遇到危险,能跑就跑,你是打不过男人的。”

老头似乎把教学行为当作了一种游戏,乐在其中地反复示范指正岑念的动作。

在江边学了一个多小时的防身术后,岑念回家了。

没想到跑步还能跑出一个免费的防身术老师,虽然说话讨人厌了点,人无完人,免费的就是要差一点,岑念忍了。

话说回来,她在那条路上跑了这么久,也没见老头和其他人搭话。

汤老和钱奶奶也是,她也没说什么——连水果篮都没往他们家提过,莫名其妙就得了他们欢心。

难道——她上辈子是老人乐?

岑念回家后正好遇上岑溪一人在楼下吃早餐,打了声招呼后,她就独自上楼了。

洗得干干净净,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岑念径直去了四楼的琴房。

坐在钢琴前,岑念跟着记忆里的乐谱缓缓弹出一曲安宁的奏鸣曲。

原身自带绝佳的身体记忆力,同样的曲子,这具身体只需要她从前的一半时间就能牢记,这有利于扒谱的效率,但是岑念自己的绝对音感却没有了。

这具身体有胜她的优点,也有败给她的缺点,那就是这具身体的手太小,跨九度极其勉强,这样的先天条件在职业钢琴家中只能算中等偏下,很难成为杰出的专业钢琴家。

岑念坐在琴凳上,打算弹满六小时再下琴,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不过短短三小时,她的十指就疼得不得不停下了弹奏的动作。

她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这十根指头。

原主的十指原本嫩如白葱,现在已经被她日日练琴练出了一层薄茧。

她很熟悉这种状态,接下来薄茧会变成厚茧,指腹也会慢慢变形。

只有一双不美丽的手,才能弹出最动听的琴声。

休息一会吧,岑念想。

……

“所以,你的休息一会,就是拿着高数题来问我?”岑溪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不可以吗?”岑念有些困惑。

“可以。”他笑道。

岑溪给她讲完她问的题后,岑念正打算离开,目光忽然落到他打开的电脑上。

她对那一排排的线性方程组产生了兴趣:

“你在做什么?”

“建模。”岑溪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数学建模。”

“……我能看着你做吗?”

岑溪笑了:“把椅子搬过来坐吧。”

于是,岑念把练琴忘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跟着岑溪学习蛛网模型去了。

学到一半,岑念忽然想起来:“你不是学哲学的吗?”

“学哲学也可以辅修数学。”

“你还会玩滑板——”岑念没见过比他更多功能的复合型人才了,她问:“有你不会的吗?”

“你问个问题试试?”

“世界上名字最长的首都是什么?”

岑溪笑了起来:“我认输,我怕舌头打结。”

“你肯定知道。”岑念笃定地说。

“我知道你也知道。”

两人对视,不由自主都笑了。

毋庸置疑,这是一段无聊的对话,但就是这么一段无聊的对话,也让岑念觉得开心。

和正确的人呆在一起,什么也不用做,也能开心。

和错误的人呆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开心。

充实而平淡的暑假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岑念按部就班地实行着她的暑期计划表,这段时间以来,她在人际关系上最大的变化应该就是多了一个爱挑刺的防身术老师。

老头不仅教她防身术,还跟着她一起跑步,说来惭愧,岑念缺乏锻炼的身体让她连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也跑不过。

大概是军队里带出来的习惯,老头不仅跟着她跑,还要跟着她骂:

“抬头!挺胸!吸气!你看看你这瘸腿蜗牛一样的速度,坏人来了再给你五条腿你都跑不动!”

“……一个人长七条腿当然走不动了。”

“你还有力气说话?提速!提速!”

一条滨江路跑下来,岑念气喘吁吁,恨不得就这么仰倒下去不管不顾,反观老头,别人神采奕奕,腰不酸腿不疼,大气都不喘个,那张嘴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八百年没说过话那样吧嗒吧嗒地不停说着,从读书时到军队当兵,从当兵到决定听家里安排结婚生子——岑念别的没学多少,老头的“当年勇”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你看看你,身体这么虚,现在不开始锻炼,以后有得你受!”

老头念念有词地走到一边,拉下路边的树枝左挑右选扯下一片树叶后回到还在喘气的岑念身边。

“看好了,我教你不用乐器也能吹奏曲子。”

老头把叶片放到嘴边,一首轻快愉悦的不知名小曲从他轻轻抿着叶片的双唇中发出。

用叶片吹小曲,比擂琴什么的更让岑念好奇,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技术,不禁入迷地看着老头的魔法。

老头吹了四五十秒,放下叶片满脸得意:“哼,现在的年轻人哪懂得这一套!”

岑念无视他不讽刺人就开不了口说话的坏毛病,问“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这是我战友教我的曲子,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一手也是他教我的,我们曾是睡上下铺的兄弟……后来他被召去战场,就没什么后来了。”

老头的神色黯淡下去,这还是岑念第一次见他露出低落的表情,在此之前,老头都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一样,对什么都能愤世嫉俗地讽刺上几句。

“怎么没有后来?”岑念说:“后来,你还在怀念他,后来,你还把他的这手树叶吹奏演示给另一人看。”

老头怔住。

岑念说:“你去世以后,我也会替你记着他。”

老头脸上的感动立即变成气急败坏:“老子还要再活一百年呢!”

岑念瞥他一眼:“老人妖。”

老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人妖就人妖,还老人妖?!

“你要是我孙女,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

“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伺候!”

“我不想要年纪那么大的爹。”

老头捂住胸口。

“你怎么了?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跑步!马上跑起来!不跑个一千米你今天就踏着老头我的尸体过去!”

第114章第 114 章

一番斗嘴, 也不知道是谁伤害了谁。

火红的朝阳升上高空时, 岑念拖着自己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回家, 思考今天是否就是这双腿报废的时间,而老头则在思考下回见面要不要备上速效救心丸,以防真的需要急救车乌拉乌拉地把他送往医院做电疗。

总得来说,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分别之前, 一老一小坐在江堤边聊天,岑念问:“你的家人呢?”

“哼, 活着跟死了没两样。”老头冷哼一声,颇有怨气:“老婆子不是搓麻将就是扭秧歌,整日不见人影!”

“你的孩子呢?”

“有个儿子, 不提也罢!”提起儿子,老头的怨气更大了:“还不如我的狗儿子听话懂事!我的狗儿子比人儿子有良心多了,天天陪着我这个孤寡老人, 你知道泰迪吗?那种卷毛狗——我的狗儿子就是泰迪, 对了——小女娃,你讨厌狗吗?”

“不讨厌。”

“不讨厌就行!明天我把我狗儿子牵来给你瞅瞅, 那家伙可聪明啦, 不是老头子我自夸, 我的狗儿子比我那两条腿的儿子聪明得多!就是有一点不好,跟我那人儿子一样,管不住下/半/身……”

说起他的狗儿, 老头滔滔不绝, 再三提醒她明天来跑步, 他会把狗儿介绍给她。

岑念答应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门时遇见刚从外回来的岑筠连,他喝得酩酊大醉,被齐佑搀扶着进了家门。

岑筠连看见要出门的岑念,开口叫住她:

“你、你要去哪儿?”

“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