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众越野车……车牌看不清,有反光……岑念和车里的人说一句话……抓进去……我只看到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

老头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仓库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休闲裤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将几袋外卖放到旧木桌上:“醒了就来吃饭吧。”

伪装被识破,岑念也不纠缠,直接睁开了眼。

她刚刚才醒来,神智恢复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木椅上,一根麻绳将她的手和椅背绑在了一起。

周围是无数货架,上面堆积着样式老旧的棉布料,这里看上去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布料仓库。

她知道绑架自己的是谁,毕竟当初打了照面,她还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绑架她。

一张湿手帕就让她睡到现在,岑念后悔没把他当做洪水猛兽。

岳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打包盒。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买的都是我爱吃的。我一直想约你出去吃饭,可是你从来没答应过……”他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曲线实现这个愿望了。”

“你绑架我,对改善岳家如今的处境于事无补。”岑念说。

岳尊摇了摇头:“和岳家无关,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岳尊咧嘴一笑:“我不怕。”

岑念没说话,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扭动。

岑善克教过她一些特殊情况下的自救方法,其中就包括了如何挣脱一般的绳索。

岳尊捆的绳子,第一回做绑匪,自然是捆的一般的绳子,没动几下岑念就感觉到了一丝松出来的空隙。

“你想吃什么?我喂你。”岳尊期待地看着她。

岑念冷冷说:“吃不下。”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不想回家吗?”

“吃了你就让我回家?”岑念反问。

他笑了:“不一定。”

岑念甩给他一个冷眼。

岳尊也不强求,他自己拿起碗筷,在岑念面前慢慢吃了起来。

“你说,我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看不上我?晚会那一次,我是做得不对,可是你看不起我,从晚会之前就开始了,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看不上我。”他神情平静,语气十分诚恳:“为什么呢?”

岑念觉得现在这个平静的岳尊,比以往她印象里那个沉不住气的岳尊更加危险,像一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炸弹。

“你和你哥,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我想不通,我想了一年了还没想通,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吗?”他喃喃自语,一边吃饭一边说:“你知道你哥是怎么起势的吗?他是吸着我的血起来的啊……是我毫无保留地和他共享一切,他才能走到这一步的啊。”

“……他吸着我的血强大起来,然后让我家破人亡。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爸误杀了他妈妈吗?可是,这和我无关啊,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错在不该相信他,不该把他当哥们吗?”

岳尊放下碗筷,看向岑念。

岑念的小动作立即停了,岳尊望着她,说:“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头脑聪明,不如告诉我是为什么?”

“你想知道?”

“想。”岳尊的身体下意识前倾,靠了过来一些。

岑念要的就是这个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她从已经松开的绳索里抽出手,端起桌上的热汤就泼到了岳尊脸上。

岳尊猛地闭眼,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岑念在那同时,毫不犹豫往大门跑去!

“你站住!”

岳尊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岑念头也不回,然而岳尊长手长脚,她还未跑到大门就被捉住了。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地上粗暴地一摔——

岑念还没来得及感受后背传来的疼痛,岳尊沉重的身体就覆了上来。

“你和你哥都不识好歹!我只是想和你吃一顿饭,吃最后一顿饭……”

如果说岳尊只是想把她重新捆起来还好,岑念感觉到他的手碰到自己大腿时,一阵恶寒从胸口传来,她大怒,拳打脚踢着竭力挣扎着——

“滚开!”

她的话触怒了本就愤怒的岳尊,他的动作更加粗暴,两人扭打时,岑念的头忽然重重撞上地板,强烈的眩晕让她眼前景象模糊,双手也无力地从岳尊身上垂了下来。

屈辱的眼泪模糊了原本就摇摇晃晃的视野,岑念在满腔愤怒和屈辱、害怕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少女的手臂摔到地上,唤醒了岳尊暴怒的神智。

他呆呆地看着女主的泪水,那些狂暴的情绪慢慢平静,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伸出颤抖的手擦掉她眼角的泪珠。

“我不想伤害你……是你从没正视过我,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闻不顾……我真正想要的,原本是……”他哽咽了,后面的话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音节。

那年风光正好,世界春暖花开,他开着明黄色的法拉利,意气风发地开过上京,因为惊鸿一瞥而差点制造一起汽车追尾。

那一眼,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想的,只是为她顶天立地,为她擦去眼泪啊。

岳尊跌坐在冰冷地上,抱着头,沉闷的呜咽从他的手臂下隐约传出。

……

岑念回到了她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伊甸园。

明明不是零点,明明已经一年多没有再回来这里,一睁开眼,她却已经赤脚踩在了凝冰的走廊上。

所有的门都消失了,在她面前,仅剩下最后一扇房门。

她推门而入,一辆红色的小火车发出“嘀嘀”的声音,从她眼前穿过,欢快地开进一旁的迷你隧道中。

“妈妈!妈妈!我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小岑溪在儿童床上拍着手,一脸高兴地看着小火车在头顶穿梭。

林茵半躺在床上,温柔地抚摸着小岑溪头顶的黑发,柔声说:“你想取什么名?”

“它是红色的,还会鸣笛,所以我要叫它‘红笛’,你要是记不住呢——就叫它的昵称‘嘀嘀’!”

小火车从另一头穿来,开过躺在床上的两人眼前。

小岑溪声音轻快飞扬:“红笛!红笛!”

林茵问:“你喜欢火车吗?”

小岑溪重重点头:“喜欢,我喜欢车!妈妈,今天我看见舅舅的布加迪大龙了,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买一辆布加迪大龙!”

林茵失笑,在他的小鼻子上宠溺地轻轻刮了一下:“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妈妈送一辆大龙给你。”

“真的吗”小岑溪神情雀跃,伸出他的小手指来:“一言为定!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茵笑着和他拉钩,一大一小两个大拇指用力印在一起。

林茵说:“一百年不许变。”

岑念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连世界逐渐陷入黑暗都没有察觉。

她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小岑溪欢快的声音,他在喊,红笛,红笛……

她曾看过一本哲学书,书的最后一页有个问题,她曾经回答不了,现在也回答不了。

“如果你身处缸中,该如何证明这个世界的真实或虚妄?”

……

岑念睁开眼,眼前依然是昏迷前看到的画面。

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水泥天花板,木桌上已经热气散尽的饭菜,倾倒的椅子,以及不远处的人。

岳尊呆呆坐在一个木架前,一动不动,身旁的地上放着一本她似曾相识的笔记本。

她在林家的小木盒里见到过类似的本子,上面写满林茵自己创作的童话故事。

这是那本至今不知所踪的林茵遗作吗?

她小心谨慎,不想再次让岳尊发疯,岳尊却已经发现了她的苏醒。

他看也不看她,哑声说:“……你走吧。”

他又疯了?好不容易把她绑来,现在又肯放她走了?

岑念不管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她试探着站了起来,见岳尊依然没有反应后,走上前去,拿起了他身边的笔记本——他依然没有看她。

“拿走吧。”他说。

岑念转身离开,她提心吊胆,害怕身后有脚步追来——可是直到她走出这一间仓库,身后依然没有人追来。

代替脚步声响起的是瓶子滚在地上的声音,以及一声可疑的“呼”。

她转头一看,火光已经从她刚刚所在的那间仓库蹿了出来,火焰转瞬就封锁了回去的入口。

火势如此之大,他一定是提前准备了助燃物!

这里是布料仓库,一旦起火就很难熄灭,他说“最后一顿”,原来是真的最后一顿!

岑念还没回过神来,一大群配备真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了仓库,她被强行赶出了仓库。

岑溪一见她就把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颤抖的怀抱代替他的沉默,向她诉说着他失而复得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欣喜。

“哥哥……岳尊还在里面……”他的颤抖传染了她,这时她才感觉到了恐惧。

“你有没有受伤?”岑溪松开她,目光在她身上四下打量。

岑念摇了摇头:“他放了我,自己却点燃了仓库里的货架……他想死。”

岑念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岳尊是做错了事,可是罪不至死,他是岑溪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她知道,岑溪更不愿意看着岳尊死。

岑溪看向熊熊燃烧的仓库,大火照亮了清晨五点的天空,如同坠地的红日。

岳尊早有准备,火势一起就不可收拾,连警察都被拦在了仓库外,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消防车的到来。

等到消防车来,人恐怕也已经在里面窒息而亡了。

有人抱着一桶灭火的水路过,岑念刚狠下心来想要伸手去抢,有人先一步做了她想做的事。

岑溪抢走水桶,把自己浇得湿透。

“哎!你怎么——”

对方话音未落,后半段话变成惊叫,因为岑溪已经一头冲进了火海!

岑溪冲进火海,顶着热浪和烟尘,在危机四伏的火海中大声喊着岳尊的名字。

几声咳嗽让他找到了方向,岑溪快步跑去,看见靠坐在燃烧木架前的岳尊,他看见岑溪,惨淡地笑了笑:“你来晚了,岑念已经出去了。”

“不晚。”岑溪快步走去,抓着岳尊的手臂就要把他拉起来:“我是来找你的,和我一起出去。”

岳尊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神色倦怠:“你自己滚,我不走。”

“别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岑溪再拉。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你听不懂人话?我让你滚,你——”

熊熊燃烧的木架从天而降,岑溪刚刚抬头就被人用力推开了。

岳尊趴在他刚刚站的位置,代替他被燃烧的木架砸中,大股鲜血从他头顶流下,途径鼻梁和眼窝,在他脸上分流出几股红色的鲜血。

“岳尊!”岑溪回过神来,立马去搬他身上的木架。

火焰直接灼烧在他的手上,他恍若未察,咬牙撑起是他体重数倍的木架。

“你滚啊!别管我了,滚出去行不行啊?!”岳尊吼着吼着,渐渐变成哭声:“你他妈什么好事都包圆了,害我家破人亡,抢我最喜欢的女孩,还要让我对你感激涕零!老子不干!你给我滚!”

“闭嘴,把力气给我留着,要狂吠也等出去再说。”岑溪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屁股,屁大点力,却让底下的岳尊哭得更凶。

……

岑溪进去救人,岑念一直站在门口等待,可是她盼了又盼,狂舞的大火后面始终没有出现人影。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蔓延到整个布料仓库,及时赶到的消防人员不断扑火,火势却没有丝毫减弱,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岑筠连和消防车差不多同时到达,他在得知岑念安好,而岑溪进入大火至今未归后,一直面色惨白地站在明灭变换的火光中,如同失去了三魂六魄的空壳。

“拜托了,求求你们了……再派几个人手进去找找吧,求求你们,救救溪少爷……”齐佑不断乞求着,而他面前的几个消防队长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岑筠连忽然抢过一名消防员手中的高压水枪,想要往火海里冲去,五名警察一起扑来,险之又险地把他在火场边缘拦下。

“你们放开我!里面是我儿子!我要去救他!”岑筠连奋力挣扎着,双目赤红,被警察们强行架走,关进警车里“休息”去了。

岑念呆呆站在仓库门口,劝自己要冷静,要相信岑溪,相信这些专业的消防员,她的心在岑溪冲入火海后就像是落进了海面,在水上飘来飘去,找不到可以依靠停留的地方。

她的身后传来不知是谁的窃窃私语声:“火势太大,里面的人恐怕……”

不,不会的。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笔记本却从无力的手里落下了。

她愣愣地去捡,目光落在自然翻开的笔记本上,定住了。

“从前的从前,有一个心地纯洁如雪花的贵族小姐,她自生下来就坐拥了美丽的容貌、富可敌国的财富和人人惊叹的智慧,然而她并不完美,因为她缺少了最重要的健康。”

“……当少女无法行走后,少女的父母为了延续她的生命,将她软禁在一个玻璃世界里与世隔绝。少女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一个人望着窗外孤独的雪花,幻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无形的囚笼。”

“有一天,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枕头边。她同情转瞬就会融化的雪花,雪花也同情这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雪花问:’你愿意一个人踏上未知的冒险吗?’”

笔记本上的文字在颤抖,因为岑念的手在颤抖。

文字到此已经结束,之后都是空白,岑念一张张翻到最后一页,林茵在结尾的位置写了一句话:

“孤独的雪花少女在异世界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和存在的意义,她永远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女主翻回笔记本首页,怔怔地看着第一页上手绘的雪花与少女,一滴眼泪落到了雪花上,融化了铅笔画出的雪花。

她想起了。

想起了时停世界小木屋中那本没有字,封面却飘着片片雪花的空白笔记本。

想起了穿越最初,头脑中的空白和记忆的混乱。

想起了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块巨大广告牌:“根据花翎同名小说改编,今夏请你一同体验穿书的奇幻浪漫。”

想起了她对岑家众人的记忆,源自齐佑的一声“岑董”,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水面,紧接而来的涟漪让她想起了一个又一个零碎的剧情。

在此之前,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什么“原著”。

她引以为傲,以为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大脑欺骗了她。

她初来乍到时大脑里的那片空白,才是她原本的记忆。

她深信不疑的故事,是根据创作者林茵的片面认知,再加上她自傲的大脑瞬间补全缺损,汇集真真假假编织的一种可能。

她以为他们才是书中的扁平人物,却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书中人。

救火现场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惊呼:

“他们出来了!”

火光掩映中,满身黑灰,狼狈不堪的岑溪和岳尊互相扶持着走出。

岑念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从眼眶中倾流而出。

岑溪把岳尊交给一旁的医护人员,不顾他们的阻拦,径直朝岑念走来。

“别哭了,我没事,你哭得我反而心口疼。”岑溪神色无奈。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笔记本:“这个怎么在你手里?”

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她的视野。

岑溪抬手想要给她擦泪,手抬到一半又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