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曾经对军队拥有绝对控制力的秦王、天策上将、十二卫大将军,现在却忽然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连自己的部属都无法支配,还打什么仗?

外面的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内部的局面又如此艰难,李世民该怎么办?

就在此刻,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李世民再次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若无其事地对李元吉说:“既然你不敢出战,那我就单独前往,你就留在大营中观战吧。”

还没等齐王反应过来,李世民已经率领仅有的百余名亲兵朝敌阵飞驰而去。

来到突厥大军前,李世民高声向颉利可汗喊话:“可汗既与大唐和亲,为何背弃盟约,深入我国?我是秦王,可汗如果认为自己能打,就出来和我单挑!如果要以众凌寡,我就用这一百人和你拼了!”

颉利可汗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小子在玩什么?居然只带着百来个人出战?而且居然用这种蹩脚的激将法逼我跟他单挑?他是不是早已埋设了伏兵,想引诱我往口袋里钻?

颉利可汗相信这其中必定有诈,于是按兵不动,笑而不答。

接下来,让颉利更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李世民居然带着他的一百名骑兵又往前逼近了一程,而且派人跑到他的侄子突利小可汗阵前,唧唧歪歪地不知道说一些什么。颉利可汗满腹狐疑地拉长耳朵,终于听了个大概——“你从前跟我盟誓,有难同当,有急相救,今乃引兵相攻,何无香火之情也!”

颉利可汗大惊失色。难道突利这小子早就跟李唐二皇子有一腿了?怪不得他这回屁颠屁颠地一定要随我一同出征,原来是早有预谋,想趁两军交战之际对我下黑手!好悬啊…还好自己遇事冷静,刚才没有一下子冲出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思虑及此,颉利转过头去看突利,只见他默不作声,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李世民再次逼近,正准备策马跨过两军之间的河沟。颉利可汗立即派人去跟李世民传话:“大王不必过河,我并无他意,只想与贵国重申前盟而已。”随后传令全军,即刻收兵回营。

看着颉利可汗率大军匆忙退去的身影,李世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回总算是忽悠过去了,可突厥大军并未撤退,危险仍然存在。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世民知道,急中生智的忽悠只能偶尔来一次,再来就不好使了。要让突厥人退兵,必须在军事上有所行动。即便没有办法与突厥大军正面决战,也要适当对他们施加压力。同时让李世民感到庆幸的是,这次成功的忽悠让他抓住了突厥人的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颉利大可汗与突利小可汗之间的矛盾。

只要利用这个矛盾,军事手段和谋略手段双管齐下,进一步离间两个可汗的关系,就能让他们互相猜疑,最终迫使颉利可汗撤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一刻,虽然连绵不绝的秋雨依旧笼罩在五陇阪的上空,可盘桓在李世民心头多日的阴霾却一扫而光。

李世民随即召开了军事会议。

他环顾着毫无斗志的唐军将领,胸有成竹地说:“突厥人最倚仗的武器是弓箭,如今他们在野地宿营,连日的雨水会使弓矢上的弦筋胶化,失去弹性,弓箭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犹如飞鸟折断翅膀;而我们则住在可以升火的干燥房屋内,刀槊等武器仍然锐利,此刻不发动攻击,更待何时!”

当天夜里,李世民出动军队,冒着大雨悄悄逼近突厥军营。与此同时,他派遣了一个特使秘密潜入敌营,找到了突利可汗,与他进行了一番密谈。史书没有记载这次密谈的内容,但是李世民肯定是向突利抛出了颇具诱惑力的橄榄枝。所以就在唐军逼近突厥大营的同时,突利就已经愉快地同李世民派来的秘使订下了盟约。

突厥军队绝对没有料到,唐军会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军营上下顿时一片慌乱。颉利可汗本来想要迎战,可一想到他的侄子突利和李世民之间很可能有什么阴谋,心里马上敲起了退堂鼓。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颉利终于决定退兵。

因为他绝不希望在与唐军交战的时候,让这个居心不良的侄子从背后捅他一刀。

尽管此刻退兵让颉利很不甘心,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派遣突利和另一个亲王阿史那思摩到唐军大营,与李世民议和。而突利则借此机会,正式和李世民结下了香火之盟。

此后突厥退兵,这场有惊无险的五陇阪之战终于落下帷幕。李世民以他超乎寻常的胆识和谋略,演绎了一出经典的“孤胆英雄记”,不但兵不血刃地逼退突厥大军,而且成功地缔结了一个政治盟友,可以说在他辉煌的军事生涯中又增添了精彩绝伦的一笔。

也许正因为李世民的表现太过精彩了,所以历来很多人认为五陇阪之战精彩得有些过头。除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外,似乎还有严重低估突厥人智商的嫌疑。对此胡如雷先生也曾提出如下疑问:首先,突厥倾国而来,意在一决,怎么会以优势兵力而慑于世民的诱说,竟轻易讲和退兵呢?世民的个人作用似乎夸大得太不近情理了。其次,世民施反间计是肯定的,但内容究竟是什么呢?最后,世民对待二可汗的态度有显著差别,可以概括为拉突利打颉利,采取这样的策略有什么根据和条件呢?

对此,胡如雷先生以陈寅恪先生的考证为依据,证实“大约在克长安前,世民曾遵突厥风俗,与突利可汗约为‘香火兄弟’”(这可能只是一次非正式的口头约定)。因此,李世民在五陇阪不战而胜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是他在突厥上层中实行分化政策的反映,正因为世民在过去早已在二可汗中预布了棋子,才能在这次事件中收‘叔侄内离’之效,取得戏剧性的结果。”(胡如雷《李世民传》)

至于李世民派密使向突利施行反间计的具体内容,史书没有记载,胡如雷先生也没有提出他的看法,但是我们站在突利小可汗的立场上,完全可以推测出李世民向他传达了怎样的信息。

据《旧唐书·突厥传》,突利可汗在“幽州以北”统领着数十个小部落,但由于“征税无度”,导致“诸部多怨之”。由此可见,作为颉利长兄始毕可汗的嫡子,突利不但因年龄关系未能继承大可汗的宝座,而且现在连小可汗的位子也坐得不太稳当,日子显然并不好过。在此情况下,李世民很可能会向突利做出承诺:只要他与李唐交好,密切配合李唐对突厥的一切军事和外交行动,那么李世民就能保证作为突利的强力外援,尽可能维护他的利益,帮助他巩固地位,甚至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还可以帮他夺回大可汗之位。

为了自己的利益,突利可汗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李世民。

不管李世民采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五陇阪之战”确实是不战而胜了。

毫无疑问,五陇阪的精彩表现,使得李世民在那条通往权力顶峰的高空悬索上又往前迈进了一步。

我们不知道,当秦王李世民再次凯旋回朝时,齐王李元吉和太子李建成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眼中那嫉妒和愤怒的火焰,一定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灼热。

而此刻的高祖李渊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他首先当然是感到欣慰,因为穷凶极恶的突厥人终于走了,京师长安总算化险为夷了。但是除了欣慰外,李渊肯定也会感到更深的无奈和不安,因为秦王头上的光环更加璀璨了,他对太子的威胁当然也就更大了。

然而,李渊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尽其所能对秦王进行制约和防范之外,老皇帝还能做什么呢?毕竟秦王是帝国独一无二的军事王牌,如今边患频仍,只要突厥人的威胁一日不除,秦王就一日不可或缺。虽然李唐王朝并不缺将才,可问题是把兵权交给任何一个异姓将领,李渊都会一百个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便秦王不是帝国的中流砥柱,他也是自己的儿子——掌心是肉,掌背也是肉。只要他没有公然做出夺嫡篡位的举动,李渊就只能苦心孤诣地保持现状,维持平衡。他一方面必须遵循“立嫡以长”的原则,始终维护李建成的太子之位,防止李世民越过雷池;另一方面也要念在秦王长年征战、劳苦功高的分上,给予他应有的荣誉和地位,不赞成太子和齐王采取过激的手段对付他。

总而言之,李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把一碗水端平。

但是武德七年夏秋之交,我们却赫然发现,老皇帝手上的这碗水正在儿子们日渐升级的政治PK中剧烈颤动…

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倾覆。

第三章 玄武门之变

【突厥又来了】

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夏末秋初,大唐帝国的边境线上再次燃起烽火。

东突厥的颉利可汗自从去年秋天倾巢南侵、无功而返后,顿觉颜面尽失,大为不甘。经过将近一年的养精蓄锐,颉利便再度挥师南下。

这一次,颉利改变了战略。他并不打算再干上次那种看上去气势汹汹、到头来却劳而无功的蠢事,而是在西起凉州(今甘肃武威市)、东至幽州(今北京)的数千里战线上,采用“多点进攻、袭扰为主”的战略,专搞打砸抢,捞一把就走,不问仗打得漂不漂亮,只求有没有捞到实惠。这样的战争虽然不像去年那样直接威胁唐朝中枢,但覆盖面广、持续时间长,也着实让唐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东奔西跑、疲于应付,大伤了一回脑筋。

从六月末颉利亲率大军攻击灵州(今宁夏灵武市)开始,这场长达一年多的断断续续的骚扰战就拉开了序幕。

七月十二日,李渊对负责起草诏书的侍臣宣布:“突厥人贪得无厌,朕将与其全面开战,从今往后,给突厥人去函不能再以平等的‘国书’形式,而要一律改用‘诏书’和‘敕令’!”

相对于突厥的战略转变,李唐朝廷这次的军事任命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李渊先后把右卫大将军张瑾、安州大都督李靖、行军总管任瑰等人调到前线御敌,而李世民则只是作为后备力量被派驻蒲州(今山西永济市),防守关中门户。

李世民之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推上第一线,主要原因当然是突厥的这一波入侵并未对唐帝国构成太大的威胁,但同时也表明了李渊的用心,那就是尽可能抑制李世民的锋芒,不让他再出风头。

在前线看不到李世民的身影,这对颉利来讲绝对是一大利好。八月初,颉利亲率十万大军劫掠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张瑾等人急忙北上御敌,于十一日在太谷(今山西太谷县)与颉利会战。令人遗憾的是,这一仗张瑾全军覆没,出任行军长史的中书侍郎温彦博被俘,张瑾仅以身免,狼狈投奔李靖。

此仗突厥完胜,颉利发现自己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便在八月末派人与唐帝国“和解”。可想而知,这种打完胜仗后主动提出的所谓“和解”事实上就是要挟,无非是想挟新胜之威狠狠敲一次竹杠。史书没有记载李渊对此做何反应,但从颉利随后便引兵北还的结果来看,李唐朝廷很可能又是违心地给了颉利可汗一笔数目可观的贿赂。

颉利这次之所以见好就收,一来当然是贯彻他“捞一把就走”的战略思想,二来估计也是担心继续向纵深推进迟早会碰上李世民。

突厥人的主力虽然撤了,但是其他各路偏师却依然在唐帝国广袤的北部边境袭扰不止。这场旷日持久、令人不胜厌烦的骚扰战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打到了武德九年(公元626年)。

在这一年的六月份之前,除了边境线上这种小打小闹的骚扰之外,唐帝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四月二十日这天,李靖在灵州境内的硖石与突厥军队狠狠干了一仗。据说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唐军从是日清晨一直血战到黄昏,最后终于将突厥人击退。大约也在同一天,朝中的太史令傅奕上了一道奏疏,内容是请求皇帝禁止佛教。李渊基本上采纳了傅奕的奏议,随后颁下一道诏书,对全国范围内的寺庙和道观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理整顿。

除了这两件事,这些日子总体而言相对平静。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时间走到了武德九年的六月初一。

这个盛夏的早晨,大唐帝国的一切看上去都与往日并无不同。

阳光依旧明媚而灿烂,天空依旧澄澈而蔚蓝。

然而仔细一看,这个早晨的天空却有些异样。

因为天上多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UFO。那是一颗星星——一颗大白天跑出来闲逛的星星。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的早晨,耀眼的太白金星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大唐帝国的天空上划了过去。

按古人的说法,这叫“太白经天”,是一种奇异而重大的天象。

那么,这种天象意味着什么?

史书说:“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汉书·天文志》)金星白昼划过长空,天下将发生变革,人民将拥有一个新的君王。

此刻的李世民并不知道,两个月后,他就将成为这个新的君王。

尽管冥冥中一直怀有天命在我的自信,尽管对自己在政治上、军事上以及其他各方面所拥有的绝世才华从来不曾怀疑,但是眼下,李世民却只是一个受困于现实的藩王。

是的,起码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只是不断遭人排挤、生存空间日益狭小的一介藩王。

从懂事的时候起,李世民就感到自己体内奔流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能量。这种能量显得如此完美、强烈而又如此自然,以至于李世民相信它绝对是上天的赐予。随着这种与生俱来的能量在生命各个阶段的流淌、奔腾和外溢,它便具有了诸多的表现形式,并被赋予了各种名称——

在少年时代,它表现为“幼聪睿”(《旧唐书·太宗本纪》)、“好弓矢”(《贞观政要》卷一)、“尚威武”(《全唐文》卷九);稍长,它表现为“玄鉴深远、临机果断”(《旧唐书·太宗本纪》)、“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资治通鉴》卷一八三);后来,它在战场上表现为一种无坚不摧的惊人意志、一种藐视对手的傲然气概、一种冲锋陷阵横扫千军的骁勇和无畏;再后来,这种能量逐渐转化为一种掌控外部世界的欲望,一种睥睨世间万物的雄心,一种经天纬地、济世安民的抱负;到了最后,这种能量终于不可遏止地演变成一种问鼎皇权、君临天下的政治野心。

一个人能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

巨大的潜能促使李世民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求着生命的自我实现。他似乎始终坚信,上天既然赋予他这种潜能,必是要让他完成某种神圣的使命。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期许。

说白了,这就叫自我暗示。武德四年李世民刻意去找道士王远知,也许正是为了加强这种心理暗示。所谓“眷言风范,无忘寤寐”(《旧唐书·王远知传》),正是他不断进行自我暗示的生动写照。

不过,我们有必要知道,这样的自我暗示恰恰是一个伟人最宝贵的品质之一、恰恰是伟人区别于凡人的重要标志——“它标示出我们,似乎我们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这是一种我们不知不觉自我赋予的价值。正是靠这种品质,我们赢得了其他人的尊敬,也正是它,常常使我们高出那些门第出身、高官显爵和功勋本身。”(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

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然后不断地进行自我激励,这一切共同构成了李世民精神力量的源泉。毋庸置疑,这种精神力量要远远大于门第、官爵和功勋这些外部事物所提供的价值。换言之,只有始终如一地告诉自己“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只有持续不断地让这种自我激励的精神之光投射到外部事物上面,通往伟大的道路才能被真正照亮。

美国精神之父爱默生说:“一心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人,整个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然而,如果说在武德前期整个世界确实都在为李世民让路的话,那么到了武德中后期,这个世界却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与此同时,李世民发现自己汪洋恣肆的巨大能量也被悄然纳入了一个无形的容器中。

这个容器是高祖李渊亲自为他量身定制的——不但划定了尺度,而且打造了边框。

李世民试图冲破它,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奔突,到头来所有努力均告失败。

最后一次努力就是武德七年六月的杨文幹事件。

从这个事件之后,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建成,肯定都会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用常规的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武力。

只有挥起手中的剑,才可能结束这一切。

就像亚历山大曾经做过的那样。

传说在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入侵小亚细亚,并占领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古代伦帝那王国的首都格尔迪奥斯城。他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城中的宙斯神殿,希望了却自己的一桩夙愿。

几百年来,这座神殿中一直供奉着一辆古老的战车。在这辆战车的车辕上打着一个复杂的绳结。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的统治者。几百年来,无数的国王、智者、能工巧匠为之殚精竭虑,却无人能将其解开。

这就是著名的格尔迪奥斯绳结。

当亚历山大站在这个绳结前的时候,他凝视了很久,可最终的心情却跟所有人一样沮丧。

亚历山大非常沮丧。因为他连绳头都找不到,遑论把它解开。

就在亚历山大即将放弃的一瞬间,他忽然想: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常规呢?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方式把它解开呢?

亚历山大刷的一声抽出佩剑。

寒光闪过之处,绳结断裂。

这个几百年来难倒了无数人的格尔迪奥斯绳结就这样被亚历山大“解开”了。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当你无法用智慧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只能用武力。

这是一切政治斗争中的永恒法则。

而当李世民和李建成长久地凝视着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那个“格尔迪奥斯绳结”,到最后肯定也都有了拔剑的冲动。

唯一的问题只是——谁会比谁先出手。

【亲兄弟下毒,李世民吐血】

在最后的PK到来之前,李世民首先意识到的一点是:必须先稳定自己的大后方。

为此他选择了关东的那个形胜之地——洛阳。

那是他经营已久的根据地。此前李世民早已将自己的嫡系、陕东道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派驻洛阳。而眼下,为了迎接这场生死PK,李世民又特意命麾下骁将、秦王府车骑将军张亮率左右侍卫一千余人前往洛阳。李世民给了张亮一大笔金帛,让他暗中结交山东(崤山以东)的英雄豪杰,做好一切应变准备。

万一在长安的斗争中失利,李世民打算退守洛阳,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形势一再恶化,实在迫不得已,就与李建成裂土而战。

然而,此次秘密行动却没有逃过齐王李元吉的眼睛。

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秦王府的一举一动,而今这一千多名武装人员忽然大举调动,当然会引起他的高度怀疑和警觉。李元吉立刻入宫,指控张亮阴谋反叛。李渊随即下令逮捕了张亮,命有关部门调查审理。

情况十分危险。万一张亮的嘴被撬开,李世民的麻烦就大了。

所幸李世民没有用错人,张亮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不管审讯官员采用什么手段进行逼供,始终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只语片言。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朝廷只好将他释放。张亮随后便按原计划率部赶赴洛阳。

“张亮事件”总算是有惊无险,但是下面这个事件却差点要了李世民的命。

这是一场诡异的夜宴。

就是在这次夜宴上,发生了一起扑朔迷离、备受后人争议的“毒酒事件”。

据《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新唐书》、《资治通鉴》所载与之大同小异):“(建成)与元吉谋行鸩毒,引太宗(李世民)入宫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数升。”淮安王李神通赶紧将李世民送回秦王府。李渊闻讯,立即下了一道手诏给李建成,说:“秦王一向不能饮酒,从今往后不准再举办夜宴。”言下之意是警告太子不要再玩什么小动作,随后李渊便亲自前往秦王府探视李世民。

李渊肯定意识到太子和秦王已经水火不容了,于是就向李世民提出了一个消解纷争的办法。他说:“当初建立大计,后来又平定海内,都是你的功劳,当时就想立你为太子,可你却坚决推辞,我也只好成全你的美意。再说建成年长,当太子的时日已久,我也不忍心剥夺他的继承权。看你们兄弟好像不能相容,都住在京城里,必定要产生冲突,我想让你重新掌管陕东道大行台,居住洛阳,自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以东的国土都由你做主,准许你建立天子旌旗,一切仿照西汉梁孝王刘武的做法。”

李渊说完,秦王已经泣不成声,以不愿远离膝下为由推辞。

这当然是李世民在故作姿态,其实高祖的安排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们知道,唐朝实行“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士兵平时务农,农闲习武操练,战时出征,所以,除非面临战争,由天子下诏,兵部颁令,将领才有权统率军队,否则即使是像李世民这样的十二卫大将军,平时手中也没有兵权。而在长安,东宫和齐王府的势力加起来要比秦王府强大得多。东宫曾私募长林兵两千余人,而齐王也一直在“募壮士,多匿罪人”(《旧唐书·巢王元吉传》),两人兵力相加,总数应该不下于三千人。而秦王虽然也“素所蓄养勇士八百余人”(《资治通鉴》卷一九一),但明显处于劣势,双方一旦在京师开战,秦王很可能会吃亏。所以,出镇洛阳对于李世民来说,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上上之策。李世民之所以命温大雅和张亮经营洛阳,其用意也正在于此。

李渊最后说了一句:“天下一家,东西两都,相距很近,我想念你的时候就去看你,你不必伤心。”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到李世民即将被派驻洛阳的消息,太子和齐王大感不妙。秦王一旦到了洛阳,手上就掌握了土地、城池和军队,这无异于猛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二人紧急磋商之后,得出了一致结论——如果把秦王控制在京师,要摆平他易如反掌。

随后太子便命人向高祖递上密奏,声称:“秦王左右都是山东(崤山以东)人,一听说要前往洛阳,没有不欢呼雀跃的,观察他们的心志,恐怕是一去不返了。”同时授意心腹大臣不断向高祖分析其中弊害,劝他收回成命。这些人向李渊说了什么史书无载,但按照上述的密奏内容,其游说之言不外乎如此:一旦秦王据有洛阳这个形胜之地,刚刚统一的国家就会再度面临分裂的危险;陛下您健在的时候,秦王和太子或许还能暂时隐忍,可一旦您千秋之后,双方势必爆发武装冲突,甚至可能导致大规模战争,到时候家国分崩、生灵涂炭,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也许就是在近臣的如此游说之下,李渊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暂时中止了命秦王赴洛阳的计划。

以上就是毒酒事件及其余波。

许多学者认为夜宴一事疑点太多,不足采信,很可能是出于贞观史臣的虚构。综合怀疑论者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当时太子与秦王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不断,怎么可能聚宴饮酒?

二、即便太子为了谋害秦王而故意设下鸿门宴,可秦王明知太子有不轨意图,为何还敢去赴宴,并傻乎乎地喝下毒酒?

三、就算秦王去了,酒也喝了,可为何“吐血数升”而不死?莫非堂堂皇太子精心准备的毒药竟然是假冒伪劣产品?

四、按《通鉴》记载,毒酒事件是在“太白经天”的六月初一之后的,也就是说,此事发生的时间不会早于六月初一。而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就爆发了,那么,李世民怎么可能在中毒吐血的短短三天后就能生龙活虎地发动政变,并力挽强弓射杀太子呢?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既然疑点这么多,那么毒酒事件果真是虚构的吗?

我们的答案是:未必。

上述质疑也并非无懈可击,值得推敲。由于除了两《唐书》和《资治通鉴》,没有更多的史料可资辨别此事的真伪,所以,我们只能从常识和逻辑的角度来进行相关的考察和推论。

第一,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即便是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表面上的东西也是要维持的;背地里越是斗得不可开交,面子上越是要装得若无其事,甚至还要比平时显得更为友善。这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屡见不鲜,不足为奇。所以,李建成和李世民在当时的情况下聚宴,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既然已经赴宴,李世民就没有不喝酒的道理。即便他怀疑李建成会在酒中下毒,那也只是怀疑而已,连兄长请客的酒都不敢喝,岂不是要让人耻笑?依照李世民倔强而果敢的个性,这顿酒他非喝不可。联系此前的胡马事件,以李世民对马术的精通,他未必看不出李建成给他的是一匹野性未驯的烈马,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骑了上去。由此可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正是李世民的一贯性格。

第三,李建成即使是想毒死李世民,估计也不敢让他死在自己举办的酒宴上,因为这无异于明目张胆地谋杀。在当时高祖仍然想把一碗水端平的形势下,李建成这么做对自己也是不利的。即使他真杀了李世民,毒死自己亲弟弟的罪名也不小。当初他阻止李元吉在齐王府行刺李世民,也是相同的道理。对于在斗争中一直占据优势的李建成来说,应该不至于出此下策。所以,比较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李建成确实下了毒,但不是什么假冒伪劣产品,而是一种药性缓慢发作的毒药,也就是能够对李世民造成重大内伤但不会令其当场毙命的毒药。对李建成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李世民在中毒的几天或者一段更长的时期后身亡,这样一来不但能达到目的,而且能最大程度地洗清嫌疑,至少也能淡化杀人的罪名。而李世民最终之所以安然无恙,或许就是这种缓发型的毒药在药性和剂量上比较难以控制,因而未足以令他毙命。

此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李世民对这场鸿门宴早已心存警惕,所以只喝了极少量的酒。并且,也有可能事先准备了解药,中毒之后在第一时间服用,从而极大地减轻了中毒症状,保住了性命。

第四,这个事件的发生时间真的是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吗?

其实这一点历来就遭到普遍怀疑。因为《资治通鉴》把此事放在了“太白经天”之后,所以人们习惯上认为此事是发生在六月初一晚上,但是除了《通鉴》之外,两《唐书》都没有记载具体日期。所以我们认为,此事有可能是发生在玄武门之变的半年之前,也就是武德八年的年底。理由有三:首先,按照两《唐书》,此事都是直接记载在“杨文幹事件”后面的,并且《旧唐书》正是在毒酒事件叙述完后,才出现“九年,突厥犯边”等语,而《新唐书》的记载顺序也与此相同。这里关键就是“九年”这个时间标志。如果《旧唐书》也认为此事是发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一,那么这个“九年”就应该冠于毒酒事件之前,而不是放在毒酒事件之后。所以,这就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此事极有可能发生在武德九年之前。

其次,按《资治通鉴》记载,从六月初一的“太白经天”到六月四日的玄武门之变,其间连续发生了张亮事件、毒酒事件以及太子和齐王收买、陷害、斥逐、争夺秦王府文臣武将的一系列事件;而后又是乌城战报、齐王兼并秦王府将士、昆明池政变未遂等事件,继而才有秦王府一干心腹将吏力劝秦王动手的那一幕,最后才是玄武门的流血政变…在短短三四天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重大事件,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无怪乎许多读者会在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同时惊呼——这四天也太漫长了!

在此,我们无意考证这么多事件确切的发生日期,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做一个推论。也就是说,《资治通鉴》完全有可能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和情节的紧凑,才把这么多事件集中放在了武德九年六月初一之后的几天内。在此仅举一例:秦王府骁将程知节被太子排挤出京师、外调为康州刺史这件事,《通鉴》就把它放在了武德九年的六月初一之后,但是查《旧唐书·程知节传》,这件事却分明是发生在武德七年。由此可见,毒酒事件也极有可能和程知节事件一样,并非发生在武德九年,但是被司马光出于叙事需要实施了乾坤大挪移,硬是挪到了玄武门之变的几天前。

最后,按照常理,太子李建成要举办宴会,总要有一点由头,更何况与秦王早已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要邀他赴宴更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这样的理由有可能是什么呢?我们发现,在武德八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朝廷曾“加授秦王世民中书令、齐王元吉侍中”(《资治通鉴》卷一九一),两个弟弟在同一天荣升要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聚宴理由吗?这难道不值得太子替弟弟们庆贺一番吗?而假如太子真的以此为借口对秦王发出邀请,李世民好意思拒绝吗?虽然没有更多的史料支持我们这个推测,但是这种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因此,根据上述理由,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这场几乎要了李世民性命的夜宴,有可能是发生在武德九年之前;确切的日期,或许就是武德八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夜。既然如此,休养了大半年的李世民完全康复之后才发动政变,就是合情合理的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综上所述,毒酒事件及其之后李渊欲派秦王赴洛阳的事情,就未必是出自贞观史臣的虚构。我们认为,这个事件在总体上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不排除其中的某些关键细节存在增饰的可能。在此仅举两例:首先,秦王的“吐血数升”之说就不可能属实。“吐血”或许是真,但“数升”定属虚妄。据医学理论,一个健康成年人体内的血液为3.8~5.6升,人体失血的极限为1.9~2.8升,约占血液总量的50%,超过这个极限就有致命的危险。而李世民的“吐血数升”到底是几升呢?2升以下不会用“数升”这种说法,所以至少也该在2升以上,很明显已经突破了失血极限,因此绝不可信。

除了吐血的细节不真实外,另一个细节增饰的例子就是李渊对李世民所说的“建天子旌旗”的话。在太子和秦王水火不容的情况下,李渊让秦王暂且避居洛阳,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这是完全可信的,也符合李渊维持平衡的原则,但是让秦王“建天子旌旗”则显然属于夸诞之词。因为李渊即便不是圣主明君,也断不是昏庸之辈。作为一个年长的开国之君和成熟的政治家,李渊不会不明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也不会不明白这么做就意味着分裂和战争。

因此,这场毒酒事件总体上应该是真实的,但其中类似于“吐血数升”和“建天子旌旗”这种细节极有可能就是出自贞观史臣的虚构。之所以做这样的一些夸诞增饰,其目的无非是表明李世民受迫害的严重程度,从而证明其迫不得已自卫反击的正当性,并且为他日后发动政变、夺取皇位提供更多的合法性。

无论这场诡异的夜宴确切发生在何时,也无论毒酒事件的真实程度有多高,总之,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之前,一个有目共睹、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太子和秦王的斗争已经走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那些置身于政治漩涡中的文臣武将们,包括大唐天子李渊,肯定都会为此感到极大的恐慌。

一个相同的疑虑必定会在他们的心中盘旋——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被孤立的痛苦】

夜宴之后,太子和齐王对秦王发起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强力攻击。

首先,他们动用了朝中和后宫的所有政治力量,不断对李渊施加影响,有力地加剧了李渊对李世民更深的猜忌和反感。在所有的离间之词中,有一个当朝重臣的话似乎一下子就说到了李渊的心坎里。

这个人就是封德彝。

在太子与秦王的政治博弈中,封德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

因为每一方都把他当成自己人。

李世民一直认为他是忠心耿耿的秦王党,李建成也认为他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而高祖也始终将其视为心腹重臣。直到时过境迁后的贞观初年,也就是这个“所为秘隐,时人莫知”的封德彝死后数年,其生前的真实面目才被唐太宗知悉——原来他一直“潜持两端,阴附建成”。

在毒酒事件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封德彝一方面劝秦王对太子下手,一方面又劝太子除掉秦王,同时又跟高祖说了这么一句话:“秦王恃有大勋,不服居太子之下。若不立之,愿早为之所!”(《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很简单:秦王居功自傲,不愿屈居太子之下,这一点陛下您也知道,既然您不可能废黜太子而改立秦王,那就要早做打算。

封德彝很聪明,他没有明说应该做何打算,但是其潜台词无非是——早日铲除秦王,以绝后患。

此刻的李渊不能不受到极大的震动。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封德彝的劝告是有道理的。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一切都将变得无法收拾。

可问题是——老皇帝下不了这个手。

对于一个年逾六旬、儿孙满堂的老人而言,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和和睦睦更值得珍惜呢?还有什么比父子之情、天伦之乐更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呢?

没有了。

权力固然重要,江山社稷固然重要,可要让一个老人为了这些东西而牺牲亲情甚至亲手除掉自己的儿子,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所以,尽管封德彝的话切中肯綮,尽管高祖手中的这碗水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但是他只能满怀无奈地把它端下去。

除此之外,李渊什么也做不了。

所幸老皇帝身边也不完全是反对秦王的声音。比如另一个心腹重臣陈叔达就站在秦王这边。他对高祖说:“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陈叔达的话让李渊多少缓解了一些内心的痛苦,也让他多了一个继续把水端下去的理由。所以不久后的一天,当齐王李元吉明目张胆地劝老皇帝杀掉秦王时,李渊就毫不客气地把他顶了回去:“他有定天下之功,而今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罪状,你有什么理由杀他?”

齐王咬牙切齿地说:“当初攻克东都洛阳时,他盘桓逗留,不肯马上班师,还散发大量金帛树立私恩,又违抗敕令,不是反叛是什么?但应速杀,何患无辞!”

李渊闭上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齐王只听到一个长久的沉默。

老皇帝虽然老了,有时候难免轻信而多疑,可还没老到李元吉希望的那个程度。

太子阵营的步步紧逼让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感到一根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他们的脖颈,而周遭的空气也已变得日渐稀薄。

房玄龄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对秦王的大舅子长孙无忌说:“如今结怨已成,一旦祸乱爆发,岂止是府廷血流满地,简直是社稷的灾难啊!不如劝秦王效法周公(诛杀管、蔡),以拯救家国。生死存亡之机,不容延误,必须尽早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