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感业寺的暮鼓晨钟日复一日地敲打着女尼们日渐麻木的耳膜和心灵,武媚知道很多人已经学会了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发现,曾经的愤懑和不甘已经从她们的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和麻木。当然,女尼们也在绝望中发明了许多苦中作乐的把戏,这些深夜庵房里的私密游戏甚至让许多人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可所有这一切都让武媚觉得可悲而荒唐。

武媚在后来的日子里急剧消瘦,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如纸,女尼们普遍认为这是她离群索居、自命清高的结果。每当武媚从感业寺凄冷空旷的庭院中走过,冬天的大风就会吹起她身上那袭宽大的缁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无比孤单的飞鸟。

许多女尼暗地里都说,这个总是满脸冰霜的武媚也许就快死了,她最后的下场就是变成一个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

对于女尼们背后的嘲讽和诅咒,武媚听到后只是冷然一笑。

我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武媚说,我会变成一只鸟,一只不死鸟,永远在自己的天空里飞翔。

冬天里暮色四合的时候,感业寺的其他女尼总会成双结对地躲进庵房,早早就吹熄了灯火,只有武媚的庵房里一灯如豆,固执而凄清地燃到天明。没有人看见武媚总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铺开一纸素笺,用笔墨一遍遍倾诉着自己的爱断情伤。其中一首名叫《如意娘》的乐府,后来被收录在了《全唐诗》中。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没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长夜无眠的相思对象就是至尊无上的当朝天子。

没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寻那片曾经翱翔过的天空。

无论感业寺的生涯如何漆黑和艰难,武媚始终没有感到绝望。

因为她坚信,自己是一只鸟。

一只不死鸟。

【谁也别想再让我离开】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当女尼武媚依旧在感业寺里“看朱成碧”“憔悴支离”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李治正在以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指点着大唐江山。

太宗皇帝给他留下的这个繁荣而庞大的盛世帝国,既给了他强大的动力,也给了他巨大的压力,所以李治丝毫不敢懈怠。刚一即位,他就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热情一头扑在了天子的工作岗位上。每天上朝,他总是既严肃又诚恳地对文武百官说:“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悉宜陈,不尽者更封奏。”并且散朝之后,李治总是孜孜不倦地加班加点,“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

新天子饱满的工作热情和勤政爱民的作风很快博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赞誉,百姓们更是极力称颂,说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遗风”(《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年轻的高宗李治就这样忘情地投入一个新皇帝的职业生涯中,巨大的新鲜感和责任感暂时冲淡了他对男女之情的需求和想念,先前那场昙花一现的暧昧恋情似乎也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淡出。如果不是在太宗周年忌日的时候,高宗李治必须循例前往感业寺行香,如果诡谲的命运没有再度安排他和她邂逅,那么日理万机的年轻天子也许会把那个风情万种的才人武媚彻底遗忘,而中国历史或许也就不会出现那个空前绝后的女皇武曌。

永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新君李治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来到感业寺行香。寺内尼众经过多日精心筹备,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迎接圣驾。当天子仪仗进入山门的时候,寺内钟鼓齐鸣,所有束手站立在甬道两侧的人们一齐跪了下来,口中山呼万岁。

坐在銮驾内的天子李治当然没有听到,在这雷鸣般的恭迎圣驾的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女尼剧烈颤抖的声音。

那是武媚的声音。

当时的武媚全身都在发出一种幸福和激动的颤抖。

跪在武媚身边的人甚至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奇怪的哽咽。

是的,自从听说天子要来感业寺行香的那一刻起,武媚就无法抑制这种哽咽了。

一年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武媚无时无刻不在向上苍祈求,祈求她与天子别后重逢的这一天。一年来女尼武媚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年来女尼武媚相思成灰、望穿秋水,终于感召上苍垂悯,让天子重新来到了她的身边,又怎能让她不发出激动的哽咽,又怎能让她不喜极而泣呢?

在整个行香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武媚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天子的身上离开,她害怕自己一转睛、一眨眼,李治就会再度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年前那个炎热而又冰冷的夏日,太子李治在终南山的山道上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地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一样。

行香礼毕的时候,李治出于某种礼节上的需要,亲自走到因太宗亡故而循例出家的这群女尼身边,亲切地表达了他的关怀和慰问之情。有好几个女尼为此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李治象征性地安抚几句之后,正准备转身离去,而那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尴尬场面,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人群后的一个女尼忽然用力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了天子面前。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天子李治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张大了眼睛,木立当场。

当时在场的人也全都怔住了,她们不无惊愕地发现,把天子牢牢钉在当场的那道闪电分明来自女尼武媚的眼中。而且她们还看见,那一刻的女尼武媚仿佛变了一个人——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她原本消瘦而苍白的脸庞忽然绽放出一种朝霞般绚丽的光芒。

许多年以后,感业寺的一些老尼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女尼武媚确实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妩媚,所有人都看见她的脸上闪动着一种流光溢彩的惊艳之美。

那种美实在是稀有罕见、摄人心魄。她们说。

无怪乎天子李治会深陷其中,终其一生无法自拔。她们说。

行香那天的意外重逢令天子李治猝不及防,人们看见天子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的表情也极为怪异。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转过头去,匆匆离开了现场。片刻之后,人们看见寺中的住持老尼一脸严肃地把女尼武媚带走了。女尼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冷笑,她们认为这个自视清高的武媚这回肯定是要遭殃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住持老尼把武媚匆匆领到了感业寺的客堂,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当然更没人知道,就在这座清幽僻静的客堂中,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武媚。

他就是天子李治。

当时天子已经摒退左右,正独自一人站在堂中,用一种焦急的目光朝门口张望。

武媚走进客堂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天子脸上复杂的表情。

那上面写满了激动和惊喜,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和歉意。而最让武媚感到欣慰的是,李治的眼神依然清澈,而且分明荡漾着一种缠绵悱恻的回忆之光。

武媚庆幸自己终于唤醒了李治对于那场爱情的回忆,她也庆幸自己身上的美丽光芒没有在感业寺的枯寂时光中消磨殆尽。

一年来,天子李治就是她生命中唯一不灭的信仰。

她全部的孤独和全部的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这样的时刻,有太多的言语需要表达,有太多的衷肠需要倾诉,但是武媚却让它们全都化成了幸福而感伤的泪水,任它们在自己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奔涌和流淌。

此情此景,天子李治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沸腾的情感。

他哭了。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那一瞬间,李治和武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唐会要·皇后》:“上因忌日行香,武氏泣,上亦潸然。”)

尽管已经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可他们的啜泣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屋外,隐约落进一些侍从的耳中。听着天子李治和女尼武媚纠缠在一起的哭声,这些随行的宦官和宫女止不住浮想联翩。他们暗暗惊讶于行香之日发生的这一切,也暗暗猜测着这个女尼与当今天子非同寻常的关系。而理所当然的是,就在天子一行起驾回宫之后,某个宦官或宫女便及时地把这份惊愕和猜疑传达给了王皇后。

作为天子李治的第一夫人,同时也作为一个长期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王皇后蓦然听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时,心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强烈的愤怒和嫉妒。可在一阵酸劲过后,王皇后的嘴角旋即掠过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不无惊喜地发现——在她即将与萧淑妃展开的后宫之战中,感业寺的这个女尼出现得正是时候!

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把女尼武媚暗中控制起来,命她偷偷蓄发,然后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她弄进宫来,让她去夺取天子的宠爱,把原本占尽天子之宠的萧淑妃彻底整垮!(《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方幸,后阴不悦。他日,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帝感动。后廉知状,引内后宫,以挠妃宠。”)

“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这一幕无疑是女皇武曌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如果没有王皇后借刀杀人的阴谋,武媚的命运绝对不可能改变。恰恰是王皇后企图把武媚当成后宫之战中的一枚卒子,才促成了她的二度入宫及此后的脱颖而出。假如没有自作聪明的王皇后极力促成,很难想象高宗李治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把一个已经出家为尼的先帝嫔妾纳入自己的后宫,也很难想象日后的武媚会有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按《唐律》,李治这么做同时触犯了“和奸父祖妾”与“和奸女冠尼”两条大罪;而如果是由皇后出面为夫纳妾,则显得合情合理,且较可掩人耳目。)

如果说,早年的晋王李治在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东宫大战中是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幸运儿,那么,后来的武媚又何尝不是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后宫之战中捡了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便宜?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治和武媚都是上天垂青的幸运儿。

当然,能够在历史上绽放光芒的人物,不仅需要绝好的运气,还需要过人的实力。武媚之所以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固然是有“三分天注定”的因素,但更需要的无疑是“七分靠打拼”的进取姿态和奋斗精神。

永徽元年,与李治在感业寺的别后重逢虽然给武媚的命运带来了一丝转机,但是仍然有重重的艰难险阻等待在她生命的前方。

对于女人而言,天子的后宫历来是天底下最险恶的战场,曾经在掖庭宫中生活过十一年的才人武媚,由于品秩低下、年龄幼小,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后宫之战的惊险和惨烈。所以,二度入宫的武媚要想在争权夺宠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学会在谎言和阴谋中生存、在残忍和绝情中成长,也必须学会在刀尖上舐血和觅食、在悬崖边行走和舞蹈…

如果说在当年的狮子骢事件中,年少轻狂的武媚还只是凭一时意气、逞嘴上英雄,那么从今往后,武媚则必须面对无数情敌和政敌,真刀实枪地亮出她的铁鞭、她的铁锤,还有她的匕首!

武媚做好准备了吗?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七月的某个黄昏,一驾皇家马车悄悄来到感业寺。

片刻之后,一个罩着面纱的女子在宫中使者的引领下,匆匆走出山门,径直登上了马车。

马车迅速掉头,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车中的女子已经蓄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并且挽起了一个宫中流行的发髻。经过一年多的精心保养,这个原本方额广颐、蛾眉凤目的女子看上去显得更加丰腴而白皙,也更加雍容华贵、妩媚动人。

车辇缓缓驶进皇宫的时候,女子下意识地挑开一角车帘。在橘红色的夕阳映照之下,她看见这座熟悉的太极宫依旧散发着一种华丽而森严的光芒。

我回来了。武媚说。

谁也别想再让我离开。

【天子的旧爱兼新欢】

随着武媚的二度入宫,她和天子李治这段暧昧曲折的恋情终于结束了地下状态,堂而皇之地走到了阳光底下。此刻的武媚真有一种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沧桑之感。

第一次入宫,她十四岁。

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

从表面上看,命运绕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然而武媚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因为,皇宫虽然还是当年的那座皇宫,但是武媚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武媚。

见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说当年的武媚对天子之爱的朦胧渴望纯粹是出于一种撞大运的赌徒心态的话,那么今天的武媚无疑可以自豪地宣称——天子之爱已经在我的掌中!

是的,武媚对此满怀自信,她相信天子李治对她的爱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这一点她完全可以从李治的眼睛中看出来。

可是,有一点武媚却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拥有天子之爱,可如今的她却没有丝毫名分,甚至比十三年前初入宫的时候还不如。当时的她至少是一个五品才人,可眼下的她只是王皇后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目前的起点甚至比过去的还低。

所以,武媚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锋芒都深深敛藏。

换言之,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更加谨慎、更加韬光养晦、更加低调做人。而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对王皇后百依百顺,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从而取得她的绝对信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

有人说,所谓百依百顺,就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未完成前,所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耐心。

此时的武媚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最终才能将王皇后取而代之。

平心而论,王皇后其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虽然她出身名门、天生丽质,而且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看上去似乎拥有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实际上她的幸福指数很低,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民间妇女。

因为她始终得不到丈夫的爱。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

从成为晋王妃的那一天起,到后来成为太子妃,再到今天贵为皇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丽、最宝贵的时光都给了今上李治,可她换来的却是十年如一日的忽视和冷落。

她的身份一天比一天尊贵,可她的失落感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在人前她风光十足,在人后她形同弃妇。

在她的记忆中,天子与她同床共寝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始终平坦如初、空空如也——连爱情都没有,遑论爱情的结晶?

既没有天子之爱,又没有自己的子嗣,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同时更是一种莫大的危机。

而在王皇后看来,自己的处境之所以如此不堪,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萧淑妃!

这个姓萧的女人似乎命中注定是她的天敌。

无论出身门第,还是容貌才学,这个萧淑妃都与王皇后旗鼓相当。王皇后出身于北方望族——太原王氏;而萧淑妃则出身于南朝世族——兰陵萧氏,系出梁昭明太子一支,是后梁帝室的后裔,家族中出了前隋的萧皇后,还有大唐的开国功臣萧瑀,因此,其家世背景和才学修养丝毫不比王皇后逊色。

此外,早从东宫时代起,萧氏的地位就总是紧挨着王氏。王氏册封为太子妃时,萧氏的身份是萧良娣(东宫嫔御之职);王氏晋封为皇后之后,萧氏就紧跟着晋位为淑妃(仅次于皇后的一品妃,员额四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而最让王皇后妒火中烧的是,萧淑妃似乎从一开始就占据了天子李治全部的爱,所以短短几年间就生下了一子两女——贞观二十年生雍王李素节,稍后生义阳公主,贞观二十三年又生宣城公主。

眼看着这个女人在天子的深耕细作下硕果累累,而自家的田地则是一片荒芜、颗粒无收,王皇后几欲抓狂,同时也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都说母以子贵,有了这一子二女,萧淑妃不仅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有了保障,而且具备了跟王皇后叫板的资格。换言之,距皇后宝座仅一步之遥的萧淑妃随时有可能一步跨过来,把王皇后取而代之!

幸好打了武媚这张牌,让王皇后颇感自得和欣慰的是,武媚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一入宫就牢牢锁定了天子的欢心,使得萧淑妃所获的宠爱急剧衰减。此外,武媚又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所言所行总是让王皇后感到称心如意。为此,王皇后屡屡在天子面前替武媚说好话,希望进一步帮她提升地位,以便把萧淑妃彻底整垮。

在王皇后这个“贵人”的一再荫庇和帮助下,武媚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辉煌——大约在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左右,她被立为二品的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和四妃。

真是双喜临门,在立为昭仪的数月之后,武媚又生下了长子李弘。天子李治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对武媚的宠爱更是有增无减。相形之下,那个曾经垄断了天子之爱的萧淑妃,其命运则是一落千丈,几乎已被天子遗忘。

当初王皇后曾经品尝过的所有痛苦、失落和嫉妒,而今萧淑妃也不得不一一体验。每当看见萧淑妃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日渐黯淡的目光,王皇后的心里总是一片阳光灿烂。

可王皇后也知道,虽然萧淑妃已经无力对她构成威胁,但她必须防患于未然。天知道,在这美女如云的后宫中,会不会哪一天又冒出一个蛊惑天子的狐狸精,成为萧淑妃第二呢?所以,她必须做一件事情,才能确保自己的皇后之位和整个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王皇后要做的事就是——把皇长子陈王李忠认做义子,再把他扶上太子之位。

其实这个主意不是王皇后自己想的,而是她舅舅柳奭(侍)帮她出的。

柳奭时任朝廷的中书令,位高权重,可他却时常感到忧惧。因为外甥女虽然贵为皇后,但一来得不到天子之宠,二来又没有自己的子嗣,这样的处境使她随时面临被废的危险。而万一她哪一天真的被废了,柳奭的仕途也就到头了。因此,出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考虑,柳奭便一直暗中帮王皇后策划立嗣之事。

而柳奭之所以把立嗣的对象锁定为陈王李忠,原因有二:其一,他是高宗的长子,具有储君的资格。其二,陈王李忠虽是长子,但却是庶出,生母刘氏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所以他需要一座坚实的靠山,而王皇后正是这样一座靠山。一旦被皇后收为义子,陈王李忠就不仅是长子,同时是嫡出,自然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因此,王皇后和李忠都需要对方——一个需要子嗣才能保住皇后之位,一个需要名分才能入主东宫,二者可谓“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为了圆满达成这种双赢之局,柳奭在朝中积极活动,联络了与他交情甚深的宰辅重臣长孙无忌等人,屡屡上表,劝请天子立陈王李忠为储君。高宗李治起初并不同意,可是迫于一帮宰相的压力,最后不得不点头。于是,就在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差不多与武媚立为昭仪同时,陈王李忠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王皇后终于如愿以偿。

那些日子,诸事顺遂的王皇后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否极泰来之感。

情敌萧淑妃失宠了,义子李忠也入主东宫了,她生命中的阴霾已经一扫而光,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担忧和恐惧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王皇后想象的这么简单。

因为,老对手萧淑妃虽然倒下了,可更为强势的新对手却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崛起了。

这个新对手,就是天子李治的旧爱兼新欢——武昭仪。

王皇后绝对没有料到,这个被她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女尼武媚,这个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侍女武媚,居然在她刚刚取得胜利的一刻掉转枪口,摇身一变就成了她生命中最强大的敌人!

在王皇后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个曾经温顺而乖巧的武媚,这个看上去丝毫不构成威胁的武媚,居然带着她的铁鞭、她的铁锤,还有她的匕首,迎面朝皇后的宝座走来,然后微笑着向皇后扔出一纸生死对决的宣战书。

猝不及防的王皇后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就被迫与她过去的敌人萧淑妃重新联手,硬着头皮匆匆投入了战斗。

【是谁杀死了小公主?】

永徽年间这场惊心动魄、震撼朝野的后宫之战最初是以情报战的方式打响的。

据说王皇后是一个不善于笼络人心的人,史书称她“性简重,不曲事上下”(《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也许是高贵的出身和显赫的地位造就了她清高倨傲的性格,抑或是人生道路过于顺畅,缺乏必要的历练,导致她的心机、谋略和手腕都相对不足,因此她虽然入宫多年,但从未在后宫中培植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也没有在天子左右安插自己的耳目和亲信。在这方面,她母亲魏国夫人柳氏和舅舅中书令柳奭,好像也和王皇后如出一辙,都让人有一种鼻孔朝天、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宫中的各色人等只好对这一家子敬而远之。

相形之下,武媚就要比他们高明许多。

从二度入宫的第一天起,武媚就知道,要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并且出人头地,仅仅依靠天子的宠爱是不够的,还必须拥有一个坚实宽广的群众基础。所以武媚再入宫门之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广结善缘,不管对方身份高低,只要是她认为有用的,就一定会刻意逢迎,与其建立良好的关系。到她被立为昭仪并且与王皇后的矛盾逐渐公开化之后,武媚更是加紧了笼络人心的步伐。尤其是那些被王皇后一家子轻视和冷落的人,武媚更是倾力结交。凡是天子赏赐给她的钱物,她总是一转手就送给了那些人,自己则不留分毫。(《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昭仪伺后所薄,必款结之,得赐予,尽以分遗。”)

武昭仪的平易近人和慷慨大方迅速赢得了宫中各色人等的心,她的人气指数直线飙升。凡是跟她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因而都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而在这些人中,无疑有相当一部分是王皇后和萧淑妃身边的宦官和宫女。

短短几年间,武媚就成功地缔造了一张无孔不入的后宫情报网。从此,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和掌握之中。武媚稳稳盘踞在这张网的中央,每天听取并收集着从各种渠道传递到她手中的情报,然后一一甄别,挑出对王皇后和萧淑妃不利的东西,第一时间就告到了天子那里。

与此同时,王皇后和萧淑妃当然也是使尽浑身解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对武昭仪进行反击。

但是这种蜚短流长、捕风捉影的情报战,其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因为天子李治对女人们在背后互相使绊子这一套好像不太感冒。他采取了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方式,不管双方说了多少对方的坏话,他一概不表态,让所有谗毁之言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武媚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手段实在难以奏效,要想把对手彻底打垮,似乎应该另辟蹊径,寻找更为有效的办法。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年初,武昭仪又给天子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天子李治对这个漂亮的小公主钟爱有加,每天政务之余都会抽空过来看上一眼,抱上一抱。

当时王皇后与武昭仪的矛盾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且谁都知道,不能生育的皇后对连生二胎的武昭仪恨之入骨,嫉妒得要发狂,就跟她当初嫉妒萧淑妃时一样。可是作为后宫之主,在得知武昭仪又产下一女之后,王皇后却不得不故作姿态,隔三差五总要来看望一下武昭仪和小公主,以表关心和慰问。

每次来“慰问”的时候,出于必要的礼貌,也出于女人的天性,王皇后总不免要抱起女婴逗弄一番,而武昭仪当然也要强作欢颜地陪在一边。

也许就是在这种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不期而至地跃入了武媚的脑海。

这个念头是如此大胆和疯狂,以至于它乍一出现的时候,连武媚自己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是,这个想法又是如此强烈而又如此可行,以至于它一旦出现,武媚就无力也无意把它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终于有那么一个早晨,当王皇后照例来看望小公主,而且照例抱起来逗弄一番时,武媚便下意识地摒退左右,躲在纱帐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当王皇后放下女婴转身离去后,那个可怕的念头再次浮现,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不可抗拒地击中了武媚,让她不由自主地走向自己的女儿。

摇篮中的女儿正在熟睡,武媚看见襁褓中那张粉红的小脸在睡梦中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靥,这无疑是人世间最纯洁、最无瑕的笑容。可武媚知道,片刻之后,这个笑容就将从世界上消失,从此只能凝固在自己的心底,成为生命中最温柔也最残酷的记忆。

武媚看见自己的手慢慢伸了出去,像一条冰冷的白蛇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游向女儿细嫩的脖颈,然后一下子锁住了她的咽喉。

女儿的四肢在挣扎,身体在抽搐。

武媚的灵魂在崩裂,内心在流血。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颠倒过来,武媚看见周遭的事物开始围绕着她飞快地旋转,旋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刹那,一切就都恢复了原状。

女儿依然在熟睡,但已永远无法再醒来。

武媚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她分明看见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已经鲜血淋漓。她知道,这也许是她用尽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口。

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毫无悬念,一切都像已经写好的剧本一样,按照时间和逻辑顺序一幕一幕地上演。

天子散朝之后特意来看他的小公主,武昭仪跟往常一样面带笑容迎接天子。可当天子掀开温暖的锦衾,抱起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极度震惊的天子向周围的人发出了暴怒的质问,而女儿的母亲武昭仪则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人们看见她身形摇晃、状若晕厥。

是谁杀了小公主?

负责伺候小公主的侍妾和宫女们在第一时间被叫到了天子面前。她们脸色煞白,手脚打战,在天子的厉声质问下,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刚刚只有皇后来过。

一切都明白了。

那一刻的天子咆哮如雷:皇后杀了我的女儿,皇后杀了我的女儿!

而武昭仪则在泪流满面的同时不停地对王皇后发出声讨和控诉——以一个善良无助的母亲的身份,对一个阴险冷酷的杀婴凶手,发出最强有力的声讨和控诉!

据说王皇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扼杀女婴的凶手,然而所有不利的证词和怀疑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指向了她,令她百口莫辩、无以自解。满腹冤屈的王皇后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她确信这是心狠手辣的武昭仪对她实施的一个苦肉计,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这一点。

而且她知道,就算她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她。

因为人们宁可相信一个受到伤害的可怜的母亲,也不会相信一个被嫉妒之火烧坏了心肠的女人。

永徽五年的这桩女婴猝死案直到千百年后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按照相关正史的记载,人们普遍认为是武昭仪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女儿,以此嫁祸于王皇后。然而后世史家却不断有人提出质疑,理由是“虎毒不食子”。许多人认为,尽管武曌在对付政敌的时候确实非常残忍,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呢?

论者从普遍人性与人之常情的角度提出质疑,应该说是不无道理的,但他们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武曌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按世俗规范去衡量、可以用人之常情去揣度的人物。如果一般的道德规范可以束缚武曌,那她就绝不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如果世间的常情常理可以界定武曌,那她一生中大多数所作所为就通通变成不可理喻的了,又何止杀婴一事?

暂且不说武曌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中还有多少突破常规的作为,单纯从她早年的许多言行和经历来看,我们就不难看出她那非同寻常的人格特征,尤其是在她的人生遭遇瓶颈或者陷入困顿的时候,她的表现就更是迥异于常人。十四岁离家入宫的时候,她母亲杨氏哭得何其悲切,可她居然说出“见天子庸知非福”的话,那份镇定、乐观和自信,又岂是同龄人可以比拟?当年为了博得太宗的赏识和青睐,在驯马场上故作惊人之语,用想象中的铁鞭、铁锤和匕首“残杀”了太宗钟爱的狮子骢,其表现又是何等出格出位?在太宗的病榻之侧,居然敢和太子激情燃烧、共浴爱河,那份渴望改变命运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又岂是常人可以理解和想象的?

所以,当武曌在通往皇后宝座的道路上遭遇障碍的时候,当她发现女儿的牺牲足以成全她对于权力的野心和梦想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屡屡做过的那样,再一次逾越人性的藩篱,再一次颠覆世俗的道德规范,毅然决然地扼住女儿的咽喉呢?

其实,对于那一刻的武曌而言,与其说她扼住的是女儿的咽喉,还不如说她扼住的是敌人的咽喉、是命运的咽喉!

当然,不论武曌如何决绝和无情,这件事对她造成的伤痛仍然是巨大而深远的。时隔十二年后,武曌还专门为女儿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迁葬仪式,葬礼规格用的是“卤簿鼓吹”的“亲王之制”,显然已经逾制。此外,她还把这个夭折的长女追封为“安定公主”,谥号为“思”。这个谥号不仅表达了她对女儿的绵长哀思,而且蕴藏着另一层更深的意味。

依照有唐一代的谥法,“追悔前过曰思”。于是我们就有理由问这样一个问题:在时过境迁的十几年后,还有什么样的“前过”值得母仪天下的武曌追悔不已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这是武曌对长女的亏欠。

这是她用尽一生也弥补不了的亏欠。

也许日后武曌之所以对幼女太平公主百般溺爱,在此就可以找到某种隐秘而深远的原因——因为太平公主得到了双份的爱。

一份是她自己的,另一份属于那个在襁褓中便已夭亡的姐姐——安定公主。

事后来看,女婴暴卒事件无疑是永徽年间这场后宫之战最重要的转折点。因为高宗李治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产生了废后之意,他对王皇后由冷淡变成了憎恨,而对武昭仪的宠爱和信任则与日俱增,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后无以自解,而帝愈信爱,始有废后意。”)

就这样,王皇后与武昭仪之间原本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被彻底打破了。在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中,武昭仪看见那张母仪天下的宝座已经在向她遥遥招手,而王皇后和萧淑妃则只能在午夜惊梦中频频看见厄运之神对她们发出一脸狞笑。

永徽五年上半年,也就是在女婴暴卒案发生后不久,朝廷又发生了两件意味深长的事情。有心人不难发现,这两件事的出现,恰足以证明王皇后与武昭仪之间的力量消长。

第一件事是在这一年三月,朝廷忽然以“褒赏功臣”的名义追赠了一批武德功臣的官爵。在这份以屈突通为首的十三人追赠名单中,武昭仪的亡父武士彟赫然在目,他被追赠的官职是并州都督。朝中的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显然是武昭仪在背后一手策划的,她撺掇天子追赠亡父,其目的无非是想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屈突通等另外十二人只不过是十二枚绿叶,为了陪衬武士彟这朵红花罢了。当然,能当一回这样的绿叶也是很荣幸的。

第二件事发生在六月,中书令柳奭忽然向皇帝提出辞呈,要求辞去宰相职务。皇帝很快就批准了,将他降为吏部尚书。这件事乍一看有些蹊跷,因为柳奭在宰相任内一直尽职尽责,从没听说有什么差错。可人们再一想就明白了,在女婴暴卒事件后,王皇后已经彻底丧失了天子的信任,随时有可能被废黜。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作为皇后母舅的柳奭主动离开相位,也算是急流勇退的明智之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