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政变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全面成功,李隆基当然就更有理由憧憬那个越来越真实的天子之梦了。

李隆基相信,只要父亲李旦登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帝国的储君。虽然他不是嫡长子,但是在他看来,就凭这场政变所取得的“安定社稷”和“拥立相王”之功,天下人就没有理由不拥戴他,大哥李成器更没有什么资格跟他竞争太子之位。

说白了,谁打下的江山,当然就要由谁来坐。

所以,眼下李隆基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说服父亲当皇帝。

当天夜里,李隆基就找到了大哥李成器,然后和他一起来到相王府,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接受禅让,登基为帝。(《资治通鉴》卷二○九:“成器、隆基入见相王,极言其事。”)

看着两个儿子万分诚恳的表情,听着他们一遍遍近乎乞求的劝说,相王李旦在心里不停地发出一声声长叹。

为什么天底下无数人拼了性命要夺取的东西,却偏偏是自己不想要的呢?

为什么被自己视同枷锁,视同藩篱,视同禁锢的这顶天子冠冕,却要一次次地被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呢?

当初母亲武曌把他强行推上皇帝之位,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一只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表面上让他成为帝国最尊贵的男人,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囚徒”。

而现在,虽然再也没有母亲的铁腕来操控他的生命,但是儿子们现在要求他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胁迫”呢?

李旦一生崇尚淡泊宁静,自然无为的人生哲学,可事实上他的一生丝毫也不宁静自然,而是时刻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载沉载浮,身不由己。原以为母亲武曌下台后,他的人生就再也不会落入被利用,被胁迫的窘境,没想到天地如此之大,他却始终逃不出“被”字的网罗。

如今,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又扛着他的旗号搞了一场流血政变,再度把他推入“被代表”“被拥立”的政治漩涡之中,真是让他备感无奈。其实李旦很清楚,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都是不甘居于人下之辈,二者的权力野心谁也不比谁小。现在他们之所以合起伙来把他强行推到前台,无非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来强化新政权的合法性而已。换句话说,他们其实是把他当成了一面幌子,一个跳板,一种暂时性的过渡。迟早有一天,在太平和隆基之间,必定会再次爆发一场权力斗争。到那时候,李旦悲哀地想,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像眼下的少帝李重茂不得不在时势逼迫下“被禅让”一样,到那时候,自己恐怕也只能步他的后尘,在妹妹或儿子的逼迫下“被逊位”…

可明知如此,相王李旦又能如何呢?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语)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在两个儿子的一意坚持和苦苦劝说之下,相王李旦终于被说服,被感动了,最后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晨。太极殿。

一具贵重的楠木棺椁停放在大殿的西边,里面躺着二十多天前被毒死的中宗李显。

一张宽大的御座被放置在大殿的东边(原来的位置是坐北朝南,国丧期间改为坐东朝西),上面坐着二十天前刚刚登基的少帝李重茂。

中宗灵柩旁站着面无表情的相王李旦。

少帝御座旁站着容光焕发的太平公主。

大殿下方站满了鸦雀无声的文武百官。

百官前列站着目光炯炯的李隆基和刘幽求。

这是一场特殊的朝会。

整个太极殿一片静默。

人人都在静默中等待一个毫无悬念的谜底揭晓。

太平公主用一种矜持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的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家国多难,社稷不宁,皇帝欲以此位让叔父,诸位认为如何?”

文武百官低垂着头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保持沉默。

只有刘幽求挺身出列朗声道:“国家多难,皇帝仁孝,追踪尧舜,诚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爱尤厚矣!”(《资治通鉴》卷二○九)

皇帝仁孝,故“被禅让”;相王慈爱,故“被拥立”;百官沉默,故“被代表”。很好,叔慈侄孝,君仁臣忠,上下和睦,一团和谐。

然而,刘幽求说完后,瘦小的少帝李重茂却依旧一脸茫然地坐在宽大的御座上,仿佛根本没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太平公主嘴角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径直走上前去,对少帝说:“天下之心已归相王,这不是你小孩子的座位。”说完一把抓住李重茂的衣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提下了御座。

就这样,在几个政变首脑的一手操纵下,大唐帝国迅速完成了新一轮的权力交接。

当天,李旦正式登基,并亲临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一个月后,朝廷改元景云。

这是唐睿宗李旦的第二次登基,与第一次登基时隔二十六年。

人生如梦,世事如烟。

二十六年是一场无奈的轮回,充满了一种宿命的怅惘。李旦发现自己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可是一不小心,却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极力想要逃离的地方。当初被他弃如敝屣的那顶皇冠,而今又成了他不得不戴上的一副枷锁。

第一次帝王生涯给李旦带来了无尽的压抑、苦闷和烦恼,而第二次帝王生涯,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两强相争中的夹缝天子】

李旦即位后,一个严峻的问题立刻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立谁为太子?

李旦知道,三郎隆基发动这场政变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太子之位,而且以他的能力和功劳而言,这个位子确实也是他应得的。但是棘手的问题在于,隆基排行老三,而且还是庶出,如果立他,嫡长子成器会作何感想?

按照自古以来“立长不立贤”的传统,只有成器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无论隆基能力再强,功劳再大,都不应该染指太子之位。可是,如果隆基一心要争,而成器又坚决不让的话,事情又该如何解决?

一个建有不世之功,一个拥有法理依据,立谁都没错,可立谁又都不妥。

在此,李旦发现自己陷入了跟当年的高祖李渊一样的困局。搞不好,李唐皇室就有可能重演一场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悲剧。

怎么办?

就在李旦万分焦灼,无计可施的时刻,长子宋王李成器主动站出来了。他对李旦说:“国家安定,则先考虑嫡长子;国家危险,则先考虑首功之人。倘若违背这个原则,天下必将失望。所以,臣宁死也不敢居于平王之上!”一连几天,李成器流泪请求,态度坚决。

很显然,这是一个明智的嫡长子。

他对目前的形势有非常清醒的判断,对李隆基的实力和野心也有十分清楚的认识。他知道,仅凭自己嫡长子的身份,是远远不足以同三郎竞争和较量的。因此,与其冒着丧失一切的风险去打一场同根相煎并且毫无把握的仗,还不如做得漂亮一点,主动让位。这样既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又能换取李隆基的感激和信任,从而保住自己的亲王地位和后半生的富贵,何乐而不为?

李成器的主动弃权让李旦如释重负。与此同时,大多数朝臣也认为平王李隆基建立奇功,应为太子。紧接着,李隆基的心腹刘幽求又一次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对睿宗李旦说:“臣听说,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功莫大焉!何况他素有贤德,请陛下不必再犹豫。”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六月二十七日,亦即政变后的第七天,睿宗李旦正式册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为了取得平衡,李旦又于次日将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三个要职同时授予了长子李成器。

接到诏书的这一刻,李隆基似乎显得出奇的平静。

或许该有的激动和喜悦都已在他心中预演过无数次,因而兴奋之情早就淡了;又或者拿到一种命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惊喜之感。总之,李隆基很平静。

当然,即便李隆基心里认定太子之位是自己份内应得的,表面上的客套文章还是要做的。他随即上表,非常谦虚地推让了一番,不过马上就被睿宗李旦驳回了。

就这样,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李隆基就成了大唐帝国的皇太子。

一条通往天子宝座的红毯已经在他的脚下铺开。不过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障碍也已经出现在红毯的前方。

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挡住了李隆基的去路。

她就是太平公主。

韦后和安乐公主死后,如果有人认为,大唐帝国从此已经摆脱了牝鸡司晨的尴尬和女主天下的危险,那他就太过乐观了。因为,原本就比这两个女人强过百倍的太平公主,此时正在用一种比过去更加强势的姿态,在帝国政坛上迅速崛起。

要了解太平公主在睿宗一朝究竟拥有怎样的强势地位,有必要引述一段《资治通鉴》的记载:〖太平公主沈敏多权略,…中宗之世,韦后、安乐公主皆畏之,又与太子共诛韦氏。既屡立大功,益尊重。上(睿宗)常与之图议大政,每入奏事,坐语移时;或时不朝谒,则宰相就第咨之。每宰相奏事,上辄问:“尝与太平议否?”又问:“与三郎议否?”然后可之。公主所欲,上无不听,自宰相以下,进退系其一言,其馀荐士骤历清显者不可胜数,权倾人主,趋附其门者如市。子薛崇行、崇敏、崇简皆封王,田园遍于近甸;收市营造诸器玩,远至岭、蜀,输送者相属于路;居处奉养,拟于宫掖。〗这段记载的大意是说,太平公主性情沉稳,机智灵敏,擅长权谋,早在中宗时代,韦后和安乐公主就对她甚为忌惮,后来她又与李隆基一起铲除韦氏、拥立睿宗,因而屡立大功,位尊权重。睿宗李旦经常召她入宫商议大政方针,每次商谈的时间都很久;有时太平公主没有入宫,睿宗便会派宰相到她府上请示磋商。此外,每当宰相向睿宗呈递奏章时,他第一句话总是问:“跟太平公主商议过了吗?”紧接着又问,“跟三郎商议过了吗?”在听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着手批复。

当时,太平公主所想望的,睿宗没有一件不应允。宰相以下文武百官的擢升或贬降,只在太平公主一句话,其余经她推荐而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官员,更是不可胜数。

由于太平公主的权势之隆完全不亚于皇帝李旦,所以朝野上下人人趋之若鹜,其府邸总是门庭若市。她的三个儿子薛崇行、薛崇敏和薛崇简都被封王,地产和庄园遍布京师郊外。为了收藏各种奇珍异宝和器物古玩,不惜派人远赴岭南和蜀地去淘宝,运送的人马和车辆一路上络绎不绝。同时,太平公主饮食起居的奢华程度,简直可媲美于皇宫。

从上述记载明显可以看出,睿宗李旦是一个典型的夹缝天子——一边是建有大功,自命不凡的儿子,一边是素来强势,权倾朝野的妹妹,属于李旦的空间自然就变得十分狭小。为此,他不得不在这两个强势人物之间勉力维持平衡,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几乎是从李旦登基的第一天起,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政治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博弈的焦点在于朝政大权的争夺,而表现方式则是宰相班子的人事变动。

唐隆政变后,以萧至忠和崔湜为首的一帮后党成员本来已经被逐出朝廷,可这帮官场老手并不轻易认栽。以他们从政多年所养成的高度灵敏的政治嗅觉,很容易就能察觉出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矛盾。而这样的矛盾对萧至忠等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可以充分利用的机会。他们相信,只要及时靠上太平公主的码头,就完全有可能咸鱼翻身,东山再起。所以,尽管接到了朝廷的贬谪令,可他们并不急于动身赴任,而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不约而同地往太平公主的府上跑。

看着这些栖栖遑遑的丧家之犬,太平公主面带微笑地敞开了大门。

对太平公主来讲,这些人过去是谁的党羽根本无关紧要,他们的操守和品行如何就更是无须多虑,只要他们从现在开始效忠于她,她就可以既往不咎,来者不拒。尤其是这个萧至忠,几年前曾在中宗面前极力替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开脱,如今带着这份功劳前来投靠太平公主,自然更容易被接纳。

于是,太平公主迅速收编了这帮韦后余党,随后极力向睿宗施压,终于迫使睿宗重新起用了这批人。萧至忠官复中书令,崔湜官复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其他几个也照样官复原职。这些在唐隆政变中侥幸逃过一死的有罪之臣,就这样在太平公主的荫庇下,摇身一变又成了堂堂的帝国宰相。

眼看太平公主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党羽,控制朝政,李隆基当然不会无所作为。被立为太子后,他马上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影响力,迅速提拔了两个官员,把他们从地方调入中央,一举让他们进入了宰相班子。

这两个人,一个叫姚崇,一个叫宋璟。

姚崇,本名元崇,字元之,陕州硖石(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南)人,生于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早在武周时期,姚崇便已官至宰相,因处事精明干练而深受武曌赏识。张柬之得以在八十高龄入阁为相,便是姚崇和狄仁杰大力举荐的结果。神龙政变后,武曌被废黜,姚崇念及往日君臣之情,为武曌一洒同情泪,引起五大臣不满,被贬为地方刺史。

宋璟,邢州南和(今河北邢台市)人,生于高宗龙朔三年(公元663年),自少博学多识,工于文翰,弱冠中进士,武周时期官居御史中丞,以忠直耿介、执法严明、不阿权贵著称,颇为武曌所器重,曾为弹劾二张而与武曌面折廷争。中宗时,宋璟担任吏部侍郎兼谏议大夫,因不满武三思擅权而遭排挤,被贬为地方刺史。

如今,在太子李隆基的垂青之下,这两个人终于回到了帝国的权力中枢。姚崇就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璟就任检校(代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事实证明,李隆基识人用人的眼光确实高明,因为姚、宋二人都没有让他失望。

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姚、宋二人成了李隆基最为得力的心腹股肱,不仅尽心竭力地帮助李隆基对付太平公主,并且还在几年后辅佐李隆基缔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辉煌时代——开元盛世。因此功绩,姚崇和宋璟也成了青史留名的一代贤相。

史称姚、宋此次回朝后,同心协力“革中宗弊政,进忠良,退不肖,赏罚尽公,请托不行,纲纪修举,当时翕然以为复有贞观、永徽之风”。(《资治通鉴》卷二○九)

在姚崇和宋璟的大力整饬下,帝国政坛出现了一派拨乱反正的崭新气象。比如在中宗时期被武三思迫害致死的张柬之等五大臣,皆被平反昭雪;李重俊也被追复太子位号,谥号“节愍(mǐn)”;成王李千里、羽林大进军李多祚等人,也都被追复官爵;此外,因犯言直谏而冤死的郎岌、燕钦融、韦月将等人,也都被追赠了官职。

同时,废除武氏宗庙,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的爵位谥号,并开棺暴尸,铲平坟墓;追废韦后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黜退了中宗一朝的“斜封官”数千人。

由于姚崇和宋璟的改革举措深得人心,所以立刻获得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拥护。他们的威望显著提升,自信心也大为增强。紧接着,在李隆基的授意下,他们又迅速把矛头指向了同为宰相的萧至忠等人。

尽管萧至忠的职位还在姚、宋二人之上,可他明白,自己毕竟是旧势力的代表,在当前这种革故鼎新的形势下,他只能一心一意地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无力与姚、宋二人抗衡。而像崔湜这样的二级宰相(同平章事),面对姚、宋雷厉风行的改革行动,就更是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了,他们只能巴望在太平公主的庇佑下躲过这一劫。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不知道李隆基向睿宗施加了什么影响,总之,就在萧至忠等人刚刚被重新起用的数日之后,再次贬谪的诏书就下来了。崔湜被免去相职,罢为尚书左丞;萧至忠、韦嗣立、赵彦昭等人,全部被贬为地方刺史。

萧至忠等人贬而复用,用而复贬的这一幕,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天之间,充满了出人意料的戏剧性。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出现如此反复无常的人事变动,足以证明一点——睿宗李旦刚一登基,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争夺朝政大权的战争就已经打响了。

第一回合,李隆基完胜。

通过姚崇和宋璟实施的一系列雷霆行动,以太子李隆基为代表的新兴势力正式在帝国政坛上登台亮相,崭露头角,并且先声夺人地获取了斗争的主动权。

一轮旭日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出了一缕光芒。

然而,它的上方依旧笼罩着一团浓重的阴霾。

因为太平公主绝不会轻易承认失败。

天空尚未破晓,李隆基仍须努力。

而睿宗李旦,也仍然要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激烈政争中颤颤巍巍地当他的夹缝天子。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在“牝鸡司晨”的巨大梦魇中艰难行进了许多年的大唐帝国,究竟还要多久,才能重新迎来像贞观时代那样的朗朗乾坤。

第七章 梦魇的终结

【李重福兵变】

公元710年无疑是李唐王朝的多事之秋。这一年共有三个年号:景龙、唐隆、景云。第一个使用了将近半年,被韦后废掉了;第二个才用了二十多天,又被李隆基的一场政变终结了;而当第三个年号刚刚使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又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兵变就突然爆发了。这场兵变的领导者,就是被中宗长期流放的那个次子——谯王李重福。

这些年来,帝国政坛风云变幻,长安的金銮殿上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唐天子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换,但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李重福全然无关。他就像一颗被遗忘的弃子,在热闹纷繁的棋局边缘独自咀嚼无边的落寞与哀伤。中宗暴崩时,他心里曾经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企盼——企盼能以次子的身份入继大统。毕竟,在中宗仅存的两个儿子中,他的年纪几乎比李重茂大过一倍,所以他有理由生出这种企盼。

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只要韦后在朝中掌权,他这种企盼就是一种奢望,一种既可笑又可怜的幻想。

果不其然,中宗暴崩不久,京师就传来了李重茂即位,韦后临朝摄政的消息。

几乎就在李重福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左屯卫大将军赵承恩就奉韦后之命,带着五百名士兵来到均州,层层封锁了他的宅第,彻底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

李重福在心里苦笑。

他知道,只要韦后掌权一天,他就一天也摆脱不掉这种囚犯的命运。而且李重福也很清楚,韦后的最终目标就是像武曌那样篡唐称帝,所以她很快就会把傀儡皇帝李重茂废掉。而一旦韦后走到这一步,那他李重福的死期也就到了。

作为李唐皇室的天潢贵胄,作为最有资格继承中宗帝座的年长皇子,李重福实在不甘心接受命运的无情摆布,更不甘心沦为韦后砧板上的鱼肉。

于是,他心中逐渐燃起了一簇火焰。

这簇火焰一开始还很微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熊熊烈火。

因为,有两个素怀野心的人就在这时候来到了李重福的身边。

如果说,李重福心中长年郁积的痛苦是一堆柴薪,对韦后的仇恨是一颗火种,那么这两个野心家的到来,则无疑是在这两样东西上面猛然浇下了两桶油。

这两个人,一个叫张灵均,洛阳人,身份是平民,职业无考,估计是混黑道的江湖人物;还有一个,就是当初武三思手下的鹰犬,后来因贪污受贿被贬谪出朝的原吏部侍郎——郑愔。

郑愔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人,属于典型的政治投机客。但是这种人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百折不挠,永不言败。

只要有一口气在,这种人的野心就永远不死。

最初,郑愔是酷吏来俊臣的手下,来俊臣被诛后,他又成了二张门下走狗,继而二张被杀,他被贬为地方上的低级军官,随后又因贪污军饷而弃官潜逃,成了一个在逃通缉犯。按理说,一般人混到这个地步,这辈子就算交待了。可郑愔不是一般人,他的政治野心从不因为身陷困境而消失。在东躲西藏,走投无路之际,他居然走了一步险棋,冒死潜回东都,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博得了武三思的青睐,从而摇身一变又成了朝廷的中书舍人。

说到郑愔,就不能不提崔湜。武三思当权时,郑愔和崔湜一块成了武氏门下的哼哈二将,在打击五大臣的过程中紧密合作,出力尤多。后来武三思被杀,郑、崔二人又结伙投靠了韦后,在一段时间里同任宰相,并且联手把持了大唐的吏部,大肆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哥俩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真是滋润无比,得意非凡。然而没过多久,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行就败露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郑愔和崔湜的仕途命运开始分叉。

说起来也很可笑,导致他们命运分叉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容貌。

据说崔湜是一个以“美姿仪”而名闻朝野的稀世美男,所以他可以靠美色取悦上官婉儿、安乐公主等女强人,碰到危急关头,这些手握大权的红颜知己自然会出面保护他。可郑愔却“貌丑多须”,形容猥琐,丝毫攀不上那些女强人的裙带,所以自然要比崔湜倒霉。人家崔湜虽然被定了罪,可只不过在形式上被外放了几天,没多久就回朝复相了;而他郑愔却只能灰溜溜地滚出长安,被贬到山高皇帝远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去当司马。

这次被贬,在郑愔的人生中虽然不是最惨的一次,但却是他的官运曲线图中跌幅最深的一次。因为这次是从宰相的高位上直接跌到了帝国政坛的最底层,落差太大,所以感觉似乎比当初沦为逃犯更为惨痛。

走在那条凄凄惨惨的贬谪路上时,郑愔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一生,难道就这么完了?难道辛辛苦苦混了一辈子,结果却因为长得比较粗犷就没得混了?

不。郑愔很快就告诉自己——我很丑,可是我很有野心!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一次次失去靠山,落入困境,结果却又一次次咸鱼翻身,否极泰来,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凭胸中这一点不死的野心吗?由此可见,男人不怕长得丑,就怕没野心。

可是话说回来,光有野心是没有用的,还要有靠山。换言之,野心只是一条藤蔓,如果不能缠上像二张、武三思、韦后这样的大树,藤蔓再大条也只能枯死。

那么,放眼当今天下,还有哪一棵大树可以让自己缠绕呢?

郑愔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不停地苦思冥想,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马车行走到荆楚地界,距离均州不远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才忽然跃入了郑愔的脑海。

李重福…谯王李重福!

天哪,这不是现成的一棵遮荫大树吗?

刹那间,郑愔发现自己愁云惨雾的人生顿然变得柳暗花明。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仰天狂笑。

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就在去往贬所江州的路上,郑愔特意绕道均州,暗中拜见了谯王李重福,直接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和拥戴之意。

自从李重福被流放以来,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敢踏进他的宅邸,更不用说向他表示拥立之意了,所以李重福既兴奋又感动,马上将郑愔引为知己。

不久,中宗暴崩,韦后临朝,郑愔感到时机来临,立刻前往洛阳,找到了当初流落江湖时结识的一个黑老大张灵均,力邀他共创大业。张灵均欣然同意,于是和郑愔双双来到均州,极力怂恿李重福正式起兵,讨伐韦后。

然而,正当三人加紧密谋之时,唐隆政变就突然爆发了。韦后一党被铲除殆尽,少帝李重茂退位,睿宗李旦登基,帝国政局一夜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随后,郑愔被调回朝中担任秘书少监,可刚刚走到半道,姚崇、宋璟就上台了,他旋即又被贬为沅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刺史。与此同时,谯王李重福也接到了睿宗的一纸诏令,要将他调任集州(今四川南江县)刺史。

就在李重福犹豫着要不要去集州赴任时,郑愔和张灵均又来了。

郑愔告诉他,王爷您别走了,我也不去当什么鸟刺史了,咱还是按原计划动手吧,把本来就属于您的江山夺回来。张灵均也对李重福说:“大王位居嫡长,当为天子!相王虽然有功,但是没有资格入继大统。如今,东都的士人和百姓都翘首以待大王的到来。您若能暗中进入东都,调动宫城两翼的左右屯营兵,袭杀留守,占据东都,就有如从天而降一样。到时候,向西进攻陕州,向东夺取河南河北,只要大王您旗帜一挥,天下须臾可定!”

张灵均不愧是江湖老大,说起话来就是这么牛气冲天,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口锅,一抬手就能把它翻个底朝天。李重福被说得心潮澎湃,两眼放光,当即大腿一拍——没啥好说了,起兵!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李重福随即派遣家臣王道,随同郑愔先行进入东都打前站。抵达洛阳后,王道负责暗中招募死士,短短时间就召集了数百人。而郑愔则负责建立据点,他秘密联络了驸马都尉裴巽(娶中宗的女儿宜城公主),准备利用他家作为李重福的落脚点和行动指挥部。随后,郑愔又胸有成竹地起草了一道拥立李重福为帝的诏书,在诏书中宣布将年号改为“中元克复”,然后遥尊李旦为“皇季叔”,以李重茂为皇太弟;同时,郑愔自任左丞相,“知内外文事”,总揽行政大权,任张灵均为右丞相、天柱大将军,“知武事”,负责军政事务。

一口气写完诏书,郑愔拿起来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感觉自己好像就站在高高的金銮殿上,正和李重福、张灵均一起,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目光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文武百官和芸芸众生…

这感觉,真是爽呆了!

与此同时,张灵均也召集了数十个弟兄,然后簇拥着李重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朝洛阳飞奔而来。

此时的李重福并不知道,他们的异动已经被洛阳县令察觉。就在他们风驰电掣地奔向东都的同时,洛州司马崔日知(崔日用的堂兄)也已根据接获的情报展开了一场搜捕行动。李重福的家臣王道在洛阳募集的党羽,先后有数十人落入了法网。

景云元年八月十二日,洛阳县令从逮捕的人犯口中获知,郑愔、王道等人就躲藏在驸马裴巽家中。县令不敢拖延,立刻带上人马来到裴巽府邸,准备进行搜查。

然而县令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同一天,李重福、张灵均也恰好抵达东都。双方人马就在裴巽的宅邸门口狭路相逢。县令一见对方人多势众,顿时大惊失色,赶紧掉转马头,飞驰进入宫城,向东都留守裴谈作了禀报。

裴谈胆小如鼠,一听说发生叛乱,立刻脚底抹油,头一个溜出宫城躲了起来。其他官员一见长官跑了,也一个个争相逃匿。结果偌大的东都留守朝廷,只剩下崔日知和少数几个官员在支撑危局。

此时,李重福、张灵均、郑愔、王道已经率领几百个党徒,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地向洛阳宫城冲来。当他们接近天津桥(宫城南面的洛水桥)时,正巧与准备逃跑的侍御史李邕撞个正着。李邕一看乱兵已经杀到了眼皮底下,顿时叫苦不迭,只好掉头往宫里跑。他一边跑一边想,现在宫里的官员逃了十之八九,左右屯营兵群龙无首,要是被李重福争取过去,再一倒戈,那东都就彻底完蛋了,自己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左右屯营兵落入李重福的手里。

想到这里,李邕不再往宫里跑了,而是折向了屯营兵的驻地。他先跑进右屯营,召集士兵高声喊话,说:“李重福是被先帝流放的罪人,现在无缘无故窜到东都,肯定是想犯上作乱,诸位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只要奋勇杀贼,就不愁没有富贵!”接着,李邕又找到负责宫门守卫的皇城使,让他赶紧关闭各道宫门,率兵拒守。

经过这一番紧急动员,守卫宫城的士兵们都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所以当李重福等人杀到右屯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喊话,迎接他的就是一阵如蝗箭矢。李重福无奈,只好放弃策反屯营兵的想法,带领部下转攻左掖门,准备直接从这里杀进宫城。可此时的左掖门也早已紧闭。李重福连连受挫,顿时勃然大怒,命人纵火焚烧宫门。

门楼上的卫兵大为恐慌,既担心宫门被烧破,又不敢出门迎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崔日知率领左屯营兵突然从李重福的背后杀出。李重福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他手下的这帮乌合之众一见形势不妙,当即各自逃命,作鸟兽散。

李重福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好拍马狂奔,一路从上东门(洛阳东北第一门)逃出城外,躲进了邙山的山谷之中。

第二天,发现叛乱已经平息,东都留守裴谈才赶紧出头抢功,出动大批部队进入邙山进行地毯式搜捕,同时封锁各道城门,在各个主要路口设卡,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李重福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中游荡了一天一夜。疲倦、饥渴、愤怒、沮丧、懊悔、恐惧,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

眼看东都军队的搜捕大网越收越紧,李重福心中的绝望也越来越深。他蓬头散发,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断崖边,向西遥望了一眼长安方向的天空,最后凄然一笑,纵身跃入了深不可测的潭渊之中…

李重福的尸体最后还是被官兵捞了起来,然后运回东都,吊在闹市中寸磔三日。他的党羽也在同一天纷纷落网。其中,“貌丑多须”的郑愔居然化装成一个贵妇,躲藏在一辆马车中企图蒙混过关,最后还是被盘查的士兵识破了。

郑愔和张灵均一同受审时,张灵均昂首挺胸,神情自若,依旧是一副江湖老大的做派;可郑愔却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张灵均斜乜了他一眼,摇头苦笑道:“老子和这种人一块起事,真是活该失败!”

然而,张灵均此刻明白已经太晚了。被捕当天,他和郑愔便在洛阳闹市被斩首了。

直到临刑的前一刻,郑愔还在思考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这辈子靠上谁谁就倒呢?不管是最初的来俊臣、二张,后来的武三思、韦后,还是现在的李重福,只要他郑愔靠上谁,谁就立马死得很难看。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他们太无能,还是我太倒霉?

郑愔肯定是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因为刽子手的刀光闪过,他那颗“貌丑多须”的头颅就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不过就算他不死,估计到头来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没有弄懂,那就是——成功的人生依靠的是经营,不是投机。

善于经营的人,更多时候是把目光放在自身的修行上,所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纵然会遭遇短暂的挫折,也不会被长期埋没;而习惯投机的人,则始终把目光放在外界和他人身上,疏于自身品格和能力的修炼,所以尽管能得逞一时,但绝不可能辉煌一世。换言之,投机者虽然比别人更有机会一夜暴富,但也随时有可能一朝破产。

只可惜,这样的道理,像郑愔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

兵变平息后,朝廷赏罚分明,擢升平乱有功的洛州司马崔日知为东都留守,同时将贪生怕死的原留守裴谈贬为蒲州刺史。

李重福兵变虽然旋起旋灭,并未对睿宗李旦构成任何威胁,但这并不等于天下从此就太平无事了。随着太子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日趋激烈和公开化,睿宗李旦发现,长安的朝堂上正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火药味。种种迹象表明,一场远比李重福兵变规模更大,性质也更严重的政治动乱随时有可能爆发…

【一场政治恶斗】

自从李隆基当上太子后,太平公主的心情几乎就没有轻松过。

尽管早在唐隆政变之初,她对这个能力过人的侄子就怀有很深的戒备,可直到李隆基在争夺朝权的斗争中漂漂亮亮地赢了第一回合,太平公主才赫然发现——李隆基的魄力和手腕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不过,太平公主并不十分担心。

因为她自信——姜还是老的辣。虽然李隆基初试啼声就搞得满朝皆惊,但是太平公主相信,以自己从政多年所累积的智慧和经验,对付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李隆基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那就是他庶出的身份和相对靠后的出生顺位。

太平公主相信,只要死命抓住这个软肋,就完全有可能把李隆基从储君的位子上弄下来。连皇帝李重茂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