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它终于劈开苍穹,照彻了灰暗的大地!

而今,它终于带着上天的旨意,带着命运之神的嘱托,带着神圣的历史使命——訇然降临,准确地击中了他,穿透了他,并且直抵他的心灵深处。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做一个肩负使命的人。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那命中注定落在我肩上的使命,我将责无旁贷地去完成…

当然,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幸福万状,李隆基的脸上还是保持着往日的平静。

他知道,此刻还有一些场面上的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李隆基即刻入宫,匆匆来到睿宗李旦的寝殿,匍匐在父皇面前,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和惶恐说道:“儿臣以微小的功劳就超越次序被立为太子,已感不能胜任,更没有想到陛下突然传大位于儿臣,不知何故?”

李旦说:“帝国之所以转危为安,我之所以得到天下,都是你的力量。如今帝星有变,预示着社稷之灾,因此传位于你,希望能转祸为福,你不必疑惑!”

李隆基再三辞让。

李旦忽然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朕知道你是孝子,可你何苦一定要等到朕死后才即位呢?”说完,李旦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既然父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李隆基还有什么可谦让的?

他眼中噙着泪水,微微哽咽着退出了寝殿。

这是十分复杂的泪水。

其中有三分矫情、三分感慨、三分激动。

还有一丝惶恐。

是的,尽管壮志在胸,豪情满怀,可一想到登基之后必然要与太平公主展开的生死对决,李隆基的内心还是不免缠绕着一丝惶恐。

次日,睿宗正式下诏传位太子。

太平公主看见事已至此,无由挽回,只好叮嘱睿宗说:“即便是传位,也仍须总揽大政,不宜彻底放权。”

很显然,太平公主的用意是想亡羊补牢。她希望睿宗仍然保留一部分权力,目的就是为了继续保持她对朝政的影响力。

在李旦看来,太平公主的提议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它至少可以保证权力的平稳过渡。三郎尽管能力过人,可毕竟还年轻,既然把他扶上了马,那就不妨再送他一程。于是,李旦随后便对李隆基说:“你一再辞让,或许是因为治理天下事关重大,希望朕仍兼顾其责吧?你放心,朕虽传位,又岂能忘记家国!日后的军国大事,朕自当兼顾。”

公元712年阴历八月初三,太子李隆基正式即皇帝位,是为唐玄宗;同时尊睿宗李旦为太上皇,并宣布三品以上的官员任命、重大刑案及帝国大政仍由太上皇裁决,其余由皇帝裁决。八月初七,朝廷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先天。

李隆基虽然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帝宝座,在形式上成了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但事实上他的博弈力量非常弱,跟太平公主比完全处于劣势。

首先,在整个宰相班子中,只有一个刘幽求是他的人,还有一个魏知古是太上皇的人,其他则都是太平公主的党羽;其次,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也仍然掌握在太上皇李旦手里,而根据李旦一贯的软弱性格,他的权力差不多就等于是太平公主的权力。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王到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李隆基的地位提升了N倍,可拥有的实力却并没有相应提升。换言之,李隆基或许曾经是一个异常强势的亲王,也曾经是一个实力与身份大致匹配的太子,可如今,他却只能算是一个实力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弱势皇帝。

从历史上看,这种弱势皇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正所谓福薄位尊,力小任重,此乃万祸之源也。

李隆基当然不能算是一个“福薄”的人,可眼下他的“力小”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皇帝不好当。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就必须比以前多加十二分的小心。可是,李隆基万万没有料到,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他当上皇帝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一起突发事件就把他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甚至差点让他成了短命天子…

【始料未及的政治灾难】

这起事件是刘幽求搞出来的。

李隆基这个皇帝的处境难堪,刘幽求这个皇帝心腹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作为唐隆政变的功臣,他原本以为政变成功后,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一劳永逸地成为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人物,然而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事后他仅仅被授予中书舍人之职,虽然有“参知机务”之权,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三级宰相,地位远在三省、六部的正副长官和那些一、二级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之下。

尽管刘幽求后来又逐步擢任尚书左丞、户部尚书等职,玄宗登基后他又进位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但这些职务仍然与他此前的心理预期差距甚大。

尤其让刘幽求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原本应该被砍头的韦后党羽不仅没有人头落地,反而在短暂的贬黜之后又纷纷回朝,甚至一个个入阁拜相,纷纷爬到了他的头上,这他奶奶的算什么事儿?(《旧唐书·刘幽求传》:“幽求初自谓功在朝臣之右,而志求左仆射,兼领中书令。俄而窦怀贞为左仆射,崔湜为中书令,幽求心甚不平,形于言色。”)

而眼下,太平一党由于不甘心让太子上台,正蠢蠢欲动,大有将李隆基重新废黜之势。万一他们的奸谋得逞,李隆基自然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而他刘幽求作为李隆基的头号心腹,又岂能活得舒坦?不要说“位极人臣”的梦想从此烟消云散,就连当下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富贵恐怕也要变成黄粱一梦,甚至肩膀上的脑袋八成也得搬家。

刘幽求会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当然不会。

刘幽求能够从一个小小的朝邑县尉变成今天的帝国宰辅,靠的就是不平则鸣的勇气和血性,靠的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胆识和魄力。所以,为了实现自己位极人臣的梦想,同时为了帮助李隆基巩固刚刚到手的皇权,刘幽求毅然决定——再搞一场政变,彻底铲除太平一党!

搞政变当然需要军队。刘幽求很快就联络了一个禁军将领,并与他达成了共识。

这个人名叫张暐,时任右羽林将军,是玄宗李隆基的一个旧交。

此人出身于富豪之家,为人疏阔豪爽,好结交四海宾朋,尤喜射猎宴游。李隆基在潞州担任别驾时,张暐在附近的一个地方担任县令,两个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张暐交游广阔,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个年轻的亲王并非寻常之辈,于是倾力结交,跟李隆基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在一起聚宴饮酒,游玩打猎。(《旧唐书·张暐传》:“会临淄王为潞州别驾,暐潜识英姿,倾身事之,日奉游处。”)

有一次,张暐请了一个叫赵玄礼的著名乐人到他家里演出,赵玄礼带了自己的女儿同行。这个女孩长得美丽动人,而且能歌善舞,当李隆基受邀到张暐府上作客时,顿时一见倾心,很快就和这个女孩好上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赵丽妃,生下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李瑛)。由于李隆基身份特殊,不便迎娶这个出身卑微的歌姬过门,于是张暐便替他金屋藏娇,让赵氏母子住在自己的府上。李隆基对此当然是感激不尽,从此更是将张暐视为知己。

唐隆政变爆发后,李隆基入主东宫,旋即把张暐召至身边,让他担任东宫官吏,不久又将其擢为侍御史,稍后又拜为御史中丞。李隆基登基后,为防范太平公主,特意将张暐调任右羽林将军,把一部分禁军兵权交给了他。

既为天子故旧,如今又手握禁军,可见张暐在玄宗心目中的份量非同一般。刘幽求正是看上了这点,才邀他入伙共谋大事。

作为凭借政变起家的人,刘幽求在这方面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于是很快就和张暐制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一切就绪后,张暐立刻去向玄宗请示,说:“窦怀贞、崔湜、岑羲等人都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如今他们利用宰相的权力日夜密谋,事态看来已经非常严重了。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不及早打算,一旦他们先发制人,陛下和上皇恐怕都会有危险。臣以为,应该立即采取行动将他们诛杀!刘幽求与臣已计划停当,臣既然职典禁兵,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如今,只等陛下一声号令,臣等即刻动手。”

李隆基知道,自己和太平公主的矛盾已经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了,所以迟早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天。与其坐等这一天的来临,让自己陷入被动,还不如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尽管李隆基也知道目前的各种准备还不是很充分,但是多等一天,磨刀霍霍的太平公主势必会向自己逼近一步,危险就会加重一分,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放手一搏了!

正是居于这样的考虑,所以张暐话音刚落,李隆基深以为然,当即表示赞同,并且仔细地叮嘱了一番,告诉他事关重大,务必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然而,让李隆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贯信任的这个张暐,居然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他让张暐严守保密原则,可张暐竟然一转身就把消息泄露了。

史书没有明确记载张暐是在什么情况下走漏消息的,只说他把政变计划泄露给了一个叫邓光宾的侍御史。根据张暐的从政经历,这个邓光宾很可能是他过去的同事。而且从张暐疏阔豪爽,喜欢呼朋引伴,聚会饮酒的习性来看,他很可能是在某次私人聚会上,因酒酣耳热而口吐真言,把这件天大的事情给说漏嘴了。

当李隆基得知计划泄露时,震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此事岂是儿戏?

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就意味着多一分失败的可能!

太平公主的党羽遍布朝廷内外,天知道这个邓光宾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就算他坐在自己这一边,可天知道他还会把这个绝密计划透露给多少人?如果太平公主知道了这个计划,岂不是给她送上了一个废黜自己的借口?

呆立半晌之后,李隆基知道,他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举报。

是的,举报。只有主动把刘幽求和张暐交出去,才能洗脱干系,证明自己的清白。

尽管这两个人是自己一直倚重的左膀右臂,可到了这个时候,李隆基也不得不壮士断腕了。而且,恰恰是把自己的心腹交出去,才能让太上皇和太平公主相信自己,或者至少让他们无话可说。

对不住了,两位兄弟,朕当尽力保你们一条命,但朕实在是保不住你们的富贵和前程了。如果你们能够活到朕乾纲独断的那一天,朕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随后,李隆基立刻赶在太上皇和太平公主尚未得知消息之时,呈上了一道奏章给李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刘、张二人企图动用武力对付太平公主的整个计划。

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八月十九日,太上皇李旦下令,将刘幽求、张暐、邓光宾全部逮捕下狱。主管官员审讯后上奏:“刘幽求等人离间皇上的骨肉亲情,按律当斩!”李隆基立刻出面向太上皇求情,说刘幽求在拥立睿宗即位的政变中立过大功,请免他一死。李旦最后接受了李隆基的请求,将斩刑改为流刑。

八月二十六日,刘幽求被流放封州(今广东封开县),张暐流放峰州(今越南永安县),邓光宾流放绣州(今广西桂平市)。

当这个胎死腹中的政变计划被彻底曝光后,太平公主及其党羽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崔湜立即致信广州都督周利贞(就是当年被崔湜引荐给武三思,出面残杀五大臣的那个人),让他暗中除掉刘幽求。

然而,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刘幽求有一个好友叫王晙,当时正在桂州(今广西桂林市)担任都督,他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了崔湜的阴谋,便强行将刘幽求扣在了桂州,不让他前往贬所。

周利贞闻讯大怒,频频发出公函,要求王晙放人,同时崔湜也一再向王晙施压,但王晙始终置若罔闻。刘幽求担心连累朋友,说:“你一意抗拒当权宰相,保护一个被流放的人,恐怕不仅不能保全,而且还会连累你自己。”极力表示要前往封州。王晙不以为然地说:“你犯的又不是连朋友都要跟你绝交的罪,我就算因此受牵连,也绝无怨恨。”最后还是坚持不肯放行,刘幽求就此逃过一死。

这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未遂政变,对李隆基而言无疑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政治灾难,也是他自出道以来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尽管他万分惊险地躲过了被废黜的命运,可却被迫自毁长城,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使自己原本就很有限的势力再次受到了严重削弱;此外,这起打草惊蛇的事件也等于过早地暴露了李隆基的政治意图,让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警惕心得到了空前加强,甚至促使他们加快了全面反击的步伐。

如果说,此前太平公主更多的只是考虑如何废黜李隆基,还并不打算杀他的话,那么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她无疑已经下定了置李隆基于死地的决心。

所有这一切,无不让李隆基变得十分被动。

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即将展开的巅峰对决中,他未及出手已经先丢一分,明显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相形之下,太平公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赢面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先天元年深秋,望着太极宫中无凭无依随风飘舞的片片落叶,李隆基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萧瑟和苍凉。

秋天的大风猛然掠过脸庞,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天冷了。

一个肃杀的季节就要来了。

【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到当上太子,再到登基为帝,他身边的主要谋臣先后有刘幽求、崔日用、姚崇、宋璟、张说、郭元振等人。这些人都曾经入阁拜相,在李隆基走向皇帝宝座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为其最终登上权力巅峰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然而,也是在这一路上,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政治博弈越演越烈,于是这些元勋功臣一个个相继落马,全部被罢去相职,多数还被逐出了朝廷。

其中,崔日用最早被贬为荆州长史;接着是姚崇和宋璟,被贬为地方刺史;然后是张说和郭元振,张被罢为尚书左丞,贬至东都,郭被罢为吏部尚书,后转兵部尚书;最后是刘幽求,下场最为不堪,被剥夺一切职务,披枷带锁流放岭南。

在太平一党看来,当这些人被一个个清除出权力中枢之后,李隆基就只能算是一个光杆司令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太平一党所想象的那样。

李隆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上述那些众所周知的谋臣之外,李隆基身边一直隐藏着一个得力心腹,只因此人入仕很晚,资历较浅,而且刻意表现得非常低调,所以并不为人所熟知,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太平一党的警觉。

这个人就是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

跟朝中一般的官员比起来,王琚的人生显得颇有传奇色彩。

他是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人,少时即为孤儿,但是人很聪明,富有才略,喜欢术数炼丹之学。他有一个叔父在武周时期官至凤阁侍郎,王琚估计是得到了这个叔父的照顾和荐引,所以在神龙初年进入东都,与中宗驸马王同皎交往,颇受器重,渐渐成了王同皎的密友。

当时,武三思擅权乱政,极力打压异己,尤其是对五大臣进行了残酷的打击迫害。作为神龙政变的功臣之一,王同皎自然是感到义愤填膺,故时常与王琚等一帮好友在私下里议论朝政,甚至谈起了刺杀武三思的计划。王琚闻言,欣表赞同。但是,让王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王同皎就被宋之问兄弟出卖了,旋即被斩首,家产抄没。王琚担心受到株连,赶紧逃亡到了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从此隐姓埋名,在一个富商家里做了教书先生。

可王琚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其言谈举止自然与常人不同。那个富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知道此人来历不凡,日后很可能会发达,于是便将女儿嫁给了他,并且送给了他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

在富商家里当了几年上门女婿后,帝国政坛再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隆政变爆发,睿宗李旦登基,临淄王李隆基入主东宫,原来的朝廷高官纷纷落马,帝国朝堂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洗牌。王琚意识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立刻决定入朝求官。他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想法告诉了老丈人。老丈人大喜过望,马上给了他一笔丰厚的盘缠,让他即刻启程赴京。

王琚来到长安的时候,太子李隆基正与太平公主斗得不可开交。王琚对当时的政局作了一番深入的分析之后,决定把宝押在太子身上。

然而,此时的王琚只是一介布衣,他凭什么攀上堂堂的皇太子呢?不要说想获得太子垂青,就算见上太子一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王琚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要是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引荐,自己是不可能鲤鱼跳龙门的。

王琚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他实现梦想的人。

他就是宝昌寺的和尚普润。

普润曾在唐隆政变中立功,此时已被朝廷授予三品待遇,享有自由出入东宫之权,是一个政治地位非常高的和尚,只要有他的引荐,王琚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云。

随后,王琚利用自己从江都带来的那笔盘缠开路,很快就成了宝昌寺的大施主,因而自然就成了方丈普润的常客。

当然,钱不是万能的。它也许能帮你叩开机遇的大门,但最终能否登堂入室,还要看你的能力和本事。由于王琚对阴阳术数极为精通,在与普润的交往中,“说以天时人事,历然可观”(《旧唐书·王琚传》),所以很快就被普润视为高人,并引为知己。不久,普润就向太子郑重推荐了王琚。李隆基听说后,虽然表现出了一副很惊异的样子,但内心对这种阴阳术数的小道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因此他没有兴趣见王琚,只是看在普润的面子上,赏给了王琚一个诸暨主簿(相当于县委办主任)的小官。

王琚满怀信心地在客栈中等了好多天,最后没有等到太子约见的邀请,只接到了一张毫无诱惑力的任命状。

诸暨主簿?

看着那张轻飘飘的任命状,王琚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我王琚是这么容易打发的,那我当初就不会来了。

如果是一般人,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没辙了。要么带着满腹牢骚到诸暨去上任,要么怀着满腔失落乖乖地打道回府。总之,想要依靠一点小聪明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基本上是白日做梦。

然而,人生是很奇妙的。有时候幸运之神的降临,往往只是因为你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换言之,在人生的某一些特殊时刻,成功与失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此刻,当王琚再次翻看着手中的任命状时,心中忽然电光一闪,原本毫无希望的人生刹那间云开雾散,柳暗花明。

就在这个瞬间,王琚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份苍白的任命状,而是一张金光闪闪的邀请函。

王琚立刻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客栈。

他大踏步向东宫走去,同时也大踏步向他后半生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走去。

第一眼见到王琚的时候,东宫的接待宦官就感觉极度不爽。因为平常那些得了官职前来向太子拜谢的人,一个个都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的,除了不停地点头作揖之外,还一个劲地塞红包。可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愣头青,非但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牛皮哄哄的模样,真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看太子赏给他的官儿,也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诸暨主簿”,要是封他一个刺史,这小子还不把尾巴翘到东宫的屋顶上?

宦官不情不愿地把王琚领到了太子所在的内殿,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请先生自重,殿下就在帘内。”

没想到宦官话音未落,王琚忽然两眼一翻,提着嗓门说:“谁是殿下?当今天下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吗?”

宦官一听,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见过无知和狂妄的,就是没见过如此无知加狂妄的!

宦官刚想发作,就听见太子的声音从帘内传了出来,传王琚即刻上殿进见。宦官无奈,只好忍着怒气掀开帘子,看着王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其实宦官并不知道,王琚是故意做这一番表演的。

假如嫌“诸暨主簿”的官小而不来拜谢,王琚就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太子;而假如王琚不用这种另类的方式引起太子注意,太子也绝对没有兴趣见他。所以,同样一张任命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弃之可惜,嚼之无味的鸡肋,可在王琚看来,却可以是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说到底,王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他只不过是在即将放弃的最后一个瞬间,比别人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

仅此而已。

当王琚走进内殿的时候,李隆基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李隆基知道,这个人今天绝不是来拜谢的。

王琚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果然只字不提拜谢一事,而是直直地盯着太子的眼睛,说:“殿下,您虽然铲除凶顽,为帝国立下大功,可您是否知道,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危在旦夕?”

李隆基深长地瞥了王琚一眼。

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不知轻重,一再口出狂言的人也有几分反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狂人”也让李隆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循规蹈矩之辈遍地都是,而特立独行之人则只能间或一睹。尤其对李隆基来说,每天眼中所见多是谄媚的笑脸,耳中所听多为阿谀的言辞,他早已麻木不堪,厌倦已极了。所以,冷不丁冒出一个如此生猛的人,李隆基自然会感到眼前一亮。先不说这个家伙肚子里有没有料,光凭这份与众不同的勇气,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李隆基饶有兴味地迎着王琚的目光,缓缓地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寡人愿闻其详。”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在长安待了这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金钱和心思,王琚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强抑着心头的激动和喜悦,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韦庶人智识浅短,弑君叛逆,人心不服,所以殿下杀她易如反掌;可太平公主却是则天皇后的女儿,为人凶狡无比,且屡立大功,朝中大臣多为她的党羽,如此种种,令微臣不得不替殿下感到忧惧啊!”

很显然,这番话很多人会讲,但是他们却不敢讲或者不愿意讲。如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敢在第一次与李隆基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一切和盘托出,无疑是需要一定的智慧和胆识的。李隆基猛然意识到——倘若真的把这个叫王琚的人打发到诸暨去当小吏,那无疑是一种损失。值此用人之际,如果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日后定然会大有用处。

思虑及此,李隆基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个真诚而亲切的笑容:“来,先生,请上坐!”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延请王琚同榻而坐。接下来的对话就完全不必客套了。虽然双方的身份和地位相距悬殊,但是却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相知恨晚之感。

就在同一张坐榻上,王琚和太子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当王琚彻底剖析了当前的局势,并且发自内心地表明了他对太子处境的深切忧思之后,李隆基的眼中顿时泪光闪动。

应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笼络人心的作秀和矫情。因为自从成为万众瞩目的帝国储君以来,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同时还要受到太平公主耳目的监视,长时间的压抑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所以,当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突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和他坦诚相见时,李隆基内心潜藏已久的痛苦、压力和担忧,自然会不可遏止地宣泄出来。

李隆基毫不掩饰地长叹道:“皇上仁孝,如今同胞手足又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人,要对付她,就必然要伤害皇上的感情;不对付她,祸患却又一天天加深。身为人臣,身为人子,寡人深感焦虑,却又计无可出啊…”

“天子的孝跟平民不同,当以宗庙社稷为重!”王琚斩钉截铁地说,“汉朝时的盖长公主是汉昭帝的姐姐,一手把昭帝带大,一旦犯罪,照样诛杀!有志于担当天下的人,又岂能事事顾全小节?”

李隆基沉吟良久,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着问王琚:“先生会不会什么小把戏,可以掩藏行迹,从此长久留在寡人身边?”

王琚心领神会地笑了:“有。微臣炼丹制药的本事,不逊于方士;插科打诨的能耐,不亚于优伶。”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出朗声大笑。

很明显,李隆基的用意是要让王琚以东宫“弄臣”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以此消除政敌的警惕。

事后来看,李隆基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因为,至刘幽求事件后,当太平公主自以为已经把李隆基身边的得力干将都翦除殆尽的时候,她并没有料到,李隆基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狠角儿。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王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华丽的转身,从默默无闻的一介布衣,一跃而为皇太子李隆基身边最重要的亲信之一。

面见太子次日,王琚就被任命为东宫内奉官兼崇文馆学士,不久又擢升为太子舍人(东宫副总管)。李隆基即位后,王琚随之青云直上,被授予中书侍郎之职,一举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从先天元年秋天到第二年夏天,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大唐帝国的政坛上忽然变得风平浪静,玄宗和太平公主这两大政治势力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仿佛一时间都收起了呲牙咧嘴的姿态,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善男信女。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当你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黏稠,甚至凝滞不动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生活常识,同时,这也是一个政治常识。

在这个暑气蒸腾、燠热难当的夏天里,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就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准确地说,他嗅到了变天的气息。

通过一段时间以来对各种情报的侦察、搜集、分析和判断,王琚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在这种貌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旨在推翻李隆基,进而另立天子的军事政变,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之中了。

因为据可靠情报显示,太平公主已经收买了禁军的两位高级将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右羽林将军李慈。

六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当王琚再次接到耳目奏报,说常、李二人最近出入太平府邸的次数异常频繁时,王琚立刻意识到——太平一党已经磨刀霍霍,随时有可能动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说服天子先下手为强。

他随即吩咐下人备车,连夜进入了太极宫。

“事迫矣,不可不速发!”(《资治通鉴》卷二一○)这是王琚见到李隆基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深夜离宫时反复强调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令王琚百思不解并且万分忧虑的是——自始至终,天子李隆基都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

他到底在想什么?

形势已经如此紧迫,天子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巅峰对决】

是的,李隆基还在顾虑。因为他缺乏自信。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原因来自两个方面——既有主观上的,也有客观上的。从主观上来讲,是因为李隆基现在的得失心比以前重了,重得太多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位子决定思维,身份地位的巨大变化已经深刻改变了李隆基的心态。发动唐隆政变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亲王,挑战的对象则是临朝摄政、大权独揽的韦后,这就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像是一场赔率为1:N的赌博,赢了就能得到整个天下,输了也不过是赔上性命一条,所以李隆基才会无所顾忌,拼死一搏。

而现在的情形则与从前判若天渊。如今,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至少在形式上,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天下,现在让他押上一切跟太平公主赌,赢了得不到更多,输了则会丧失一切。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生出投鼠忌器,患得患失之心。

以上是主观原因,至于客观原因,则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势力太强大了。在即将进行的这场巅峰对决中,太平公主麾下可谓是兵强马壮。除了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检校中书令崔湜、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陆象先这五个宰相之外,还有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卿唐晙、政治和尚惠范等等。正所谓“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太半附之”!(《资治通鉴》卷二一○)

相形之下,李隆基这边的阵容就寒碜多了。宰相班子中,只有一个兵部尚书郭元振(这一年六月刚刚复相)是他的人,其他亲信是:中书侍郎王琚、岐王李范、薛王李业(李隆基即位后,两个弟弟主动把名字中的“隆”字去掉了)、龙武将军王毛仲、殿中少监姜皎、太仆少卿李令问、尚乘奉御王守一、内给事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人数虽然也不少,但都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吏,无论是手中掌握的职权,还是政治斗争的经验,和太平一党显然都没有可比性。

职是之故,李隆基不能不顾虑重重。

尤其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刘幽求事件,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那次失败,李隆基还可以通过丢卒保帅而及时化解危险,保住皇位,这一次要是再失手,就不可能再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等待他的只能是废黜和杀头的命运。

就是在上述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李隆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彷徨之中。

面对天子一反常态,优柔寡断的表现,王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人在东都的尚书左丞张说,一封送给荆州长史崔日用。他在信中详细说明了当前朝中的严峻形势,并敦促张、崔二人劝天子赶紧动手,切不可坐以待毙。

张说接到王琚的信后,随即摘下身上的佩刀,命人赶赴京师,把刀呈给了天子。

除了这把刀之外,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李隆基很清楚,张说是在劝他做两件事:一、斩断亲情的束缚;二、以武力平定太平公主。

差不多与此同时,崔日用也火速从荆州赶回了长安。他即刻入宫面见李隆基,忧心忡忡地说:“太平公主随时可能发动政变,陛下您还等什么?您以前只是太子,要想摆平她就必须依靠计谋和武力,如今既已贵为天子,只要下一道诏书,还有谁敢不从?再拖延下去,万一逆党抢先动手,悔之何及啊!”

应该说,张说和崔日用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来为李隆基打气,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他的信心。可崔日用的话却说得太过轻巧,要想摆平太平公主,岂是一道诏书就能办到的?当初把她放逐到了蒲州,她不是照样有能力遥控朝政吗?所以,除非不动手,一旦动手,就必须像张说所暗示的那样,用武力把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全部歼灭,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然而,诛杀自己的亲姑母,毕竟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

问题倒不是在于李隆基直到此刻还在挂念姑侄亲情(早在唐隆政变后,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亲情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而是一旦对太平公主动武,太上皇李旦会作何反应?李隆基又将如何处理与父亲李旦的关系?如今李旦虽然已经退位,可军国大权仍然在他手里,假如他出手阻止李隆基,那李隆基该怎么办?

因此,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如果要对太平公主采取行动,就必然要把太上皇李旦考虑在内。换言之,万一李旦成为李隆基巩固皇权的障碍,李隆基势必也要对他采取非常手段。倘若真走到这一步,父子之间岂不是要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这才是李隆基最大的顾虑。

于是李隆基坦言道:“贤卿所言极是,可朕还是担心惊动了太上皇。”(《资治通鉴》卷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