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这天,尽管整座长安城早已人心惶惶,可还是有一部分忠于职守的朝臣仍然坚持上朝。是日清晨,部分朝臣按时来到宫门,只听宫中报时的更漏依旧清晰可闻,而在门口站岗的卫兵和仪仗也如同往常一样肃穆森严。

一切看上去都和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当片刻后宫门开启,朝臣们一下就懵了。只见一群又一群的宦官和宫女疯也似的从门里冲了出来,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莫名其妙的朝臣们赶紧拦住一两个追问,才知道皇上已经失踪了。一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聪明的人立马撒腿往家里跑,可还是有一些朝臣不死心,慌忙跑进宫里去找。

然而,此时的皇宫早已炸开了锅,人人自顾不暇,到处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末日景象,哪里去找皇帝的踪影?!

长安城就这样天翻地覆了。王公大臣、士绅百姓一个个携妻契子,争相逃命,而一些地痞流氓和无业游民则趁火打劫,冲进平日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宅大院,把那些有钱人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洗劫一空。有些胆大的暴民甚至骑着小毛驴冲进皇宫,大肆劫掠金银珠宝,还纵火焚烧了左藏库。

面对如此严重的暴乱局面,新任京兆尹崔光远不敢坐视,赶紧和宦官边令诚一起带人灭火,同时紧急任命了一批府、县的代理官员,并派兵捕杀了十几个领头的暴乱分子,才稍稍稳定了社会秩序。

可是,如果我们认为崔光远和边令诚是在尽忠职守,那就把他们看得太高尚了。

实际上,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

玄宗逃亡当天,崔光远就让儿子带上投降书,到洛阳去见安禄山了,同时带过去的,还有玄宗交给边令诚的一大串宫禁重地的钥匙。

你李隆基可以不声不响地脚底抹油,我们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另择明主。

你可以不仁,我们当然可以不义。

没啥好说的,这很公平。

玄宗一行过西渭桥后,继续向西进发。玄宗命宦官王洛卿为前导,告谕沿途郡县准备接待。到了这一天的中午时分,饥肠辘辘的逃亡队伍抵达咸阳的望贤宫。可让玄宗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咸阳根本看不到半个接待官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咸阳县令和县衙的官吏们早就溜了,就连负责打前站的宦官王洛卿也逃得无影无踪。

玄宗无奈,只好命宦官们在咸阳街头张贴皇帝驾临的告示,希望能有一些忠于朝廷的官吏或百姓出面接待。结果,鼓舞人心的告示贴得满大街都是,响应号召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当皇帝当到了这个份上,玄宗真是满心悲凉。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今天算是深刻领教了。眼看日头已过中天,所有人的午饭都还没着落,玄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杨国忠见状,也顾不得自己的宰相颜面了,连忙亲自跑到市场上买了一堆烧饼,权且让天子充饥。

可这些烧饼就算能喂饱玄宗,也喂不饱他身后的一大群金枝玉叶啊。正犯难时,当地一些善良的百姓不忍见天子挨饿,终于挑来了好几担糙米饭,还有一些小麦和大豆。早就饿得眼冒绿光的皇子皇孙们立刻扑上前去,直接用手抓着吃,转眼就把所有食物扫荡一空,可摸了摸肚皮,却感觉还没有吃饱。

对于咸阳父老的雪中送炭之举,玄宗深为感动,赶紧命人拿钱酬谢。众人看着形容憔悴的天子,都忍不住伤心落泪。玄宗一下子悲从中来,也不禁掩面而泣。

献食的百姓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叫郭从谨。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话,一直不知道跟谁倾吐。现在见此情景,他也就不管什么尊卑之礼了,赶紧颤颤巍巍地走到玄宗面前,说:“安禄山包藏祸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没人入宫揭发他的阴谋,可陛下却把举报的人诛杀,才导致祸乱的发生,以致陛下不得不流亡到此。从前那些圣主明君,之所以广求天下忠良,使自己耳聪目明,其缘由正是在此。我还记得宋璟当宰相时,屡屡犯言直谏,天下赖以太平。可是后来,朝中的大臣们再也不敢说真话,只知道阿谀取容,讨陛下欢心,所以宫阙之外的事情,陛下一无所知。我虽为一介草民,也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只可惜九重宫阙,森严遥远,区区之心无路上达…要不是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又怎能亲睹陛下之面而一诉衷肠呢!”

郭从谨这番话虽然没什么高明之处,但至少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甚至包括像郭从谨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乡野村夫,都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既然连郭从谨都能察觉,玄宗为什么就没有察觉呢?

其实,玄宗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不愿意去察觉。

因为他早就被上天宠坏了,所以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人们一直以为他是在替安禄山辩护,其实他是在替自己辩护。换言之,晚年的玄宗表面上越是自负,内心就越是脆弱,所以他不愿从自欺欺人的梦境中醒来。只要在有生之年安禄山不反,他就可以把梦做下去,一直做到驾鹤西归。至于身后事究竟如何,那就不是他考虑的范畴了。虽然这么做很像赌博,可李隆基一生的运气都很好,所以他敢跟老天爷赌这最后一把。

只可惜,这最后一把他输了。

他一生辛辛苦苦赢来的一切,终将在这最后一把中输个精光。

听完咸阳父老郭从谨的一番肺腑之言,玄宗愧悔难当,只好老实承认:“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直到送走郭从谨等人,玄宗还是粒米未进。负责膳食的官员跑遍全城去采购,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搞了一顿比较像样的御膳。玄宗让所有随从官员先吃,自己挨到了最后才吃。至于那些护驾的禁军将士,玄宗则命他们分散到各个街坊和村落去乞食,约定未时(下午二时)回来集合,然后继续出发。

将近午夜时分,玄宗一行抵达金城(今陕西兴平市)。这里比咸阳更不堪,不但县令和官吏逃之夭夭,连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好在老百姓家里还囤积了一些粮食蔬菜,白天没讨到饭吃的禁军将士自己动手,总算饱餐了一顿。

从长安到兴平大概只有六十里路,可玄宗一行却走了一天一夜。而且就在这么短的逃亡路上,随从人员已经逃散大半,就连宦官总管袁思艺(与高力士同任内侍监)也抛弃了他的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之大吉了。

对于此次出逃,很多人显然都不抱希望。在他们看来,跟着落难的皇帝这么跑,就算不被叛军追上,兴许在半路上也会活活饿死。与其这样,还不如拍屁股走人,自己去找一条活路。

后半夜,疲惫不堪的玄宗带着妃嫔、公主,和皇子、皇孙住进了金城附近的驿站。驿卒早就跑光了,驿站里到处黑灯瞎火。昔日养尊处优的这帮皇室成员,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严和体面了,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破草席上,你枕着我的大腿,我靠着他的肩膀,顷刻间便已鼾声四起了。

这天夜里,不知道唐玄宗和杨贵妃还有没有条件单独住在一起。就算有,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了。

明天,这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旷世佳偶就将阴阳两隔,生死殊途,从此在各自的轮回路上飘零辗转,纵使相见也不复相识,唯余一脉千古难消的幽幽长恨,任无数后人叹息吟咏…

【马嵬驿之变】

六月十四日,大约中午时分,玄宗一行走到了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马嵬镇)。

这里只是帝国千百个驿站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可没有人会料到,它马上就将因为一起重大的事件而永载史册。

行至马嵬驿时,禁军将士们忽然都停了下来,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因为从长安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郁积了太多的不满。

这些禁军官兵都是长安人,仓猝跟随玄宗出逃,被迫抛弃了妻儿老小,本来心里就一百个不情愿,加之一路上连饭都吃不饱,更让他们感到委屈和愤怒。于是,他们开始不断抱怨,心中的怒火逐渐升腾,走到马嵬驿时,种种不满的情绪彻底爆发,以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面对群情汹涌的六军将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心中暗暗叫苦。

他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此次出逃,他肩上的责任最重。作为禁军的最高长官,他既要负责天子、宰相和一大帮皇室成员的安全,又要在将士们吃不饱的情况下号令他们,其艰难处境可想而知,所以他自己也窝了一肚子火。

此刻,陈玄礼很清楚,如果不能给怒火中烧的六军将士找一个宣泄的对象,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玄礼心念电转,马上就有了主意。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把矛头指向朝野共愤的杨国忠了。

他随即大声对部众说:“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氓庶,朝野咨怨,以至此耶?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

此言一出,就像一支火把扔进了柴草堆,六军将士纷纷攘袂高呼:“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旧唐书·杨国忠传》)

诛杀杨国忠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过,陈玄礼并没有马上动手。

因为,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早在四十多年前,身为禁军将领的陈玄礼就参与了李隆基诛杀韦后的唐隆政变。对于兵变这种事,他自然比一般人更为轻车熟路,可同时也更为成熟和冷静。

他深知,杨国忠是皇帝跟前的头号宠臣,要杀他,就意味着要和皇帝翻脸。换句话说,诛杀宰相这种事情,说好听点叫做“清君侧”,说难听点就是逼宫,就是谋反!陈玄礼可不想背上谋反的罪名,所以,必须为这场兵变寻找一个强硬的政治后台,使行动更具合法性。只有这样,陈玄礼才能放手一搏。

那么,谁最有可能作为陈玄礼的政治后台呢?

答案只有一个——太子李亨。

众所周知,早在李林甫当政期间,杨国忠就曾多次充当李林甫的打手,屡兴大狱陷害太子。及至杨国忠当权,他与太子的矛盾更趋尖锐。到了安禄山起兵后,玄宗曾提出要让太子监国,甚至流露了传位之意,可最后还是被杨国忠搅黄了。所以,太子李亨与杨国忠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主意已定,陈玄礼立刻找到东宫宦官李辅国,通过他向太子汇报了诛杀杨国忠的计划。

得知陈玄礼的计划后,李亨心里自然是极度赞同的,可他很聪明,他知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一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所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态,更没有作出肯定的答复。

当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不反对就等于默许。陈玄礼心领神会,遂下定决心动手。

恰巧在这个时候,随同玄宗从长安逃出来的一批吐蕃使节正围在杨国忠马前诉苦,说他们找不到吃的,让宰相帮他们解决肚子问题。杨国忠大不耐烦,正准备打马走开。陈玄礼见状,顿时灵机一动,忽然回头对部众大喊:“杨国忠勾结胡虏谋反,杀了他!”

士兵们随即一拥而上,有人马上张弓放箭,射中了杨国忠的马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国忠大惊失色,慌忙掉头而逃。可他刚刚窜进驿站的西门内,哗变士兵就追上了他,一人一刀下去,转眼就把他砍成了一堆肉酱。随后,余恨未消的士兵们又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挂在了驿站的大门上。

天宝末年最得宠最拉风的一个宰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而且死得比谁都难看。

其实,把安史之乱完全归咎于杨国忠,是当时的人们冤枉了他,甚至可以说是高抬了他。

因为,他远远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果真要追究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唐玄宗李隆基肯定是一号人物,其次是一代权相李林甫,最后才能轮到杨国忠。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历史总是把吃饱的感觉归功于第三个馒头。这句话乍一看不太好理解,可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说,人们在评价历史事件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为它找一个最近的、最浅显的原因,而忽视一些较远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我们再打个比方。一根稻草肯定压不跨骆驼,可要是一根接一根往上加,最后总有一根会把它压垮。这时候就会有人把骆驼的垮掉,归罪于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盛世唐朝为何垮掉这个问题上,杨国忠就是人们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不幸的“第三个馒头”。

杨国忠之所以引起公愤并最终死于非命,原因不过如此。

哗变士兵杀了杨国忠后,愤怒不但没有平息,反而又生出了一种发泄和杀戮的快感。

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群人也是杀,那就干脆把平时看不顺眼的家伙通通杀了!反正事情已经闹开了,索性就把它闹大!

于是,局面开始失控了。

乱兵们紧接着又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御史大夫崔方进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面无人色,可还是放不下领导的架子,哆哆嗦嗦地指着士兵们说:“你们怎么敢杀害宰相?”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飞离了身躯。

另一个宰相韦见素听见外面闹得鸡飞狗跳,赶紧跑出来看个究竟。乱兵们不分青红皂白,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打。韦见素当即血流满面,所幸士兵中有人喊说:“不要伤害韦相爷!”并出手相救,韦见素才得以逃过一死。

当时,玄宗在驿站内惊闻外面扰攘喧哗,忙问左右发生了什么事。侍从人员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听说是宰相杨国忠谋反,已经被士兵们杀了。玄宗大为震惊,但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安抚哗变士兵,以免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过激行动。

此时,哗变士兵已经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玄宗拄着手杖,趿拉着便鞋,踉踉跄跄地来到驿站门口,跟凶神恶煞的士兵们说了一大堆好话,劝他们各自回营。

可大兵们却一个个鼻孔朝天,对皇帝的一番好言好语置若罔闻。玄宗无奈,只好让高力士出面,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片刻后,高力士把答案带回来了。他转达陈玄礼的话说:“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让玄宗顿觉天旋地转。

玄宗万万没有料到,士兵们到最后竟然会把矛头指向杨贵妃!

在玄宗看来,杨玉环只不过是个女人,而且从来没有干预朝政,你们何苦跟她过不去呢?!

然而,这只是玄宗的个人想法。

在当时的人看来,正因为杨玉环是个女人,而且有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才会让玄宗堕入情网、不可自拔,从而荒废朝政、宠任奸佞,最终导致了安禄山的叛乱,给天下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所以,杨玉环就跟历史上的妲己、褒姒、赵飞燕姐妹一样,属于红颜惑主、狐媚误国的典型。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告诉他们,我自有处置。”玄宗有气无力地对高力士说,然后转身踱回驿站。

在大门后面,玄宗避开众人的视线,一个人拄着手杖,垂着脑袋默默伫立了很久。

此刻,没有人看见一颗骄傲而脆弱的灵魂正在战栗和哭泣。

此刻,没有人看见一颗热烈而苍凉的心正在瓣瓣碎裂、涓涓滴血。

许久,韦见素的儿子、时任京兆司录的韦谔才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伏地叩首说:“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只在顷刻,愿陛下速决!”

玄宗抬起一双浑浊无光的眸子看了看韦谔,用一种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

很显然,玄宗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其实他也知道,今天这些哗变士兵要是达不到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可明知如此,他还是要作最后的挣扎——就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在行将溺毙之前所作的那种无望的挣扎。

驿站外不断传来哗变将士烦躁不安的叫骂声,局面随时有可能再度失控。

最后的时刻,最了解玄宗也最忠于玄宗的老奴高力士不得不开口了。他走到玄宗身边,说:“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贵妃自然是没有罪,可将士们既然已经杀了国忠,又岂能让贵妃安然无恙地留在陛下左右?请陛下慎重考虑,只有将士们安定下来,陛下才有安全可言。

高力士的话一下子中了要害。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杨贵妃有没有参与杨国忠谋反的问题,而是既然将士们铁定了心要杀贵妃,陛下您究竟作何选择的问题。

——要么忍痛割爱,壮士断腕;要么和贵妃同生共死,双双归西!

不是A就是B,没有第三种选择。

至此,李隆基终于绝望。

他让高力士把杨贵妃带到了一间幽静的佛堂里,在此与爱人诀别。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人对泣片刻,仿佛有千言万语需要倾诉,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杨贵妃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凄然一笑,说:“愿皇上保重,妾身有负国恩,虽死无恨。”

李隆基哽咽着说:“愿妃子善地受生…”话音未落,他便艰难地转过身,蹒跚着向门口走去,同时朝身后的高力士做了个手势。

杨贵妃跪在佛像前,平静地做完最后一次礼拜。然后,高力士手中的三尺白绫就套上了她的脖颈…

一代绝世红颜就此香消玉殒。

李隆基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

十六年前,高力士负责把杨玉环带到了玄宗身边;十六年后,他又负责把杨玉环从玄宗的身边带走。二十二岁到三十八岁,一个女人生命中最惊艳最华丽的部分,从此便永远凝固在了泛黄的史册中。

如果说盛唐是中国历史的一座巅峰,那么杨玉环就是绝顶之上一朵灼灼绽放的盛世牡丹。从这个意义上说,杨玉环是幸运的。因为,正是有了富贵雍容的盛世作为底色,她的爱情故事才会被渲染得如此鲜艳妖娆;正是有了锦绣华章的时代作为舞台,她的生命之舞才会摇曳得如此绚丽多姿、华美无双。

然而,她又是不幸的。因为盛世背后就是乱世的深渊,因为霓裳羽衣歌舞未歇,渔阳鼙鼓已经动地而来。刹那之间,盛世崩塌,红颜凋零。当初的艺术和爱情越是令人心醉,此刻的诀别和死亡就越是令人断肠…

传统史家多把盛世的终结归咎于红颜祸主、狐媚误国,却从来不曾细想:这一介红颜,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又怎堪为盛世的终结承担罪责?

究其实,她只是被迫为夭折的盛世殉葬罢了。

杨贵妃一死,马嵬驿之变也随之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句号。

玄宗命人把杨贵妃的尸体放在驿站的庭院里,让陈玄礼等人前来“验明正身”。见皇帝已经作出这么大的妥协,陈玄礼等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随即摘下甲胄,向玄宗叩首请罪。玄宗强打着精神敷衍了几句,命他们回去安抚好各自的部众,准备次日出发,继续西行。

杨国忠与长子杨暄被乱刀砍死于马嵬驿后,其他亲属也没能逃脱灭顶之灾。事发当天,他的妻子裴柔、情人虢国夫人,以及虢国夫人的一双儿女,虽然侥幸逃出了马嵬驿,一口气跑到陈仓(今陕西宝鸡市陈仓镇),可最后还是被陈仓县令薛景仙派人一一捕杀。此后,杨国忠的另外几个儿子先后逃亡各地,也无一例外地死于非命。

安史之乱爆发才半年多,跋扈宰相杨国忠便满门皆灭。从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杨国忠进京算起,他的发迹史前后也不过十二年;而专权的时间更短,满打满算也才四年。想当初,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令多少世人眼红和羡慕,可转眼之间,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

【分道扬镳:你往何处去?】

六月十五日清晨,盛夏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夜无眠的玄宗拖着近乎虚脱的身躯登上了西行的马车。

此刻的李隆基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皮囊。他分明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跟着杨玉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李隆基只是希望,那里不再有战争和杀戮,不再有阴谋和死亡,那里的爱情之花永不凋谢,那里的《霓裳羽衣》永不散场…

当然,尽管李隆基对那样一个虚幻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可他对眼前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却仍旧充满了眷恋。

这样的心态很矛盾,也很让人纠结。

可李隆基没有办法。

毕竟他仍然是皇帝,这世上值得他眷恋的东西还有很多,需要他承担的东西也还很多。所以,他只能拖着这具丢失了灵魂的皮囊,继续踏上凄凄惶惶的流亡之路,继续走向茫然不可预知的远方。

这天早上,当玄宗的銮驾刚刚走出驿站门口,队伍就忽然停止不前了。因为禁军官兵又不想走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不想往西南方向走。官兵们说,剑南是杨国忠的地盘,那里的将领都是杨的死党,如今他们杀了杨国忠,去剑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们坚决不去。

可是,不去剑南又能去哪呢?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去河西或陇右,有的说去朔方的灵武,有的说去河东的太原,有的说干脆哪也不去了,往回走,杀回长安城!

玄宗懵了。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真是一点没错。面对这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玄宗真是彻底无语了。在他看来,除了蜀地,上面说的那些地方没有一个是安全的,至于说杀回长安,那就更是近乎脑残的无稽之谈了!

可玄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昨天发生的一切犹在目前,所以他只能眉头紧锁,嘴巴紧闭,用沉默表示抗议。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刚刚被玄宗任命为御史中丞兼置顿使的韦谔发话了。他说:“要想回京师,就必须有足够的兵力抵御叛军,眼下我们根本没这个实力,不如暂且先到扶风(今陕西凤翔县),再慢慢商量下一步去哪里。”

这是一个暂时化解僵局的折中方案。因为扶风是一个南北枢纽,既可以由此北上,前往河、陇、朔方,也可以由此入蜀。玄宗就此方案询问众人,官兵们也都没什么意见,于是队伍即刻开拔。

可是,玄宗一行刚走出没多远,就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因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

玄宗无奈,只好迈下车辇,换乘一匹马,来到队伍前端。挡路的百姓立刻拥上前去,说:“长安宫阙,是陛下的居所;历代陵寝,是陛下的祖坟。陛下抛弃居所和祖坟,又能往哪里去呢?”

玄宗手握缰绳,骑在马上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仍然不知道应该跟父老们说些什么,只好让太子李亨留下来安抚他们,自己赶紧拍马先走了。此时的玄宗当然不会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太子李亨就将与他分道扬镳了。

随着他们父子的分途,属于玄宗的辉煌时代将黯然收场,而新一页的唐朝历史也将悄然掀开。

当地父老眼见天子绝尘而去,马上又缠住太子,说:“皇上既不肯留,我等愿率子弟追随殿下,讨伐叛贼,收复长安。倘若殿下和皇上都到了蜀地,那么偌大的中原,又有谁来替百姓当家作主?”

太子李亨面露难色,沉默不语。就在这个时候,从附近村镇涌来了数千个手拿镰刀锄头的青壮农民,一下子把他和随从团团围住,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离开。

李亨想了半天,才找了一个理由,说:“皇上远涉险阻,我又怎能安心离开他?何况,我还没有当面跟皇上辞行,最后是去是留,还是要听皇上的旨意。”李亨话刚说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然后一边抹泪一边就想拍马走人。

当然,他没能走掉。

因为又有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是广平王李俶(李亨长子)、建宁王李倓(李亨第三子)和宦官李辅国。

三个人死死拉住李亨的马头,说:“逆胡进犯宫阙,四海分崩离析,不依靠人心,何以兴复社稷!今日殿下若跟随皇上入蜀,叛军必定烧毁栈道,断绝蜀地与关中的交通,如此一来,无异于把中原拱手让给贼人。人心一旦离散,就很难重新凝聚,到时候想回都回不来了!而今之计,只有集结西北的边防军,再召回河北的郭子仪和李光弼,联合东征,讨伐叛军,克复二京,平定四海,使社稷宗庙转危为安,再修复宫室迎回天子,岂非人间之大孝,又何必执著于区区儿女之情?!”

见此情形,李亨不得不点头同意,随后便让广平王李俶去跟玄宗禀报。玄宗带着队伍走了一段路后,就停下来等太子。可左等右等,最后却等到了太子准备与他分道扬镳的消息。

玄宗摇头苦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字:天意、天意、天意…

随后,玄宗从护驾的禁军中拨出两千人马,让他们去跟随太子,并告谕将士说:“太子仁孝,足以担当社稷,你们要好好辅佐他。”接着又命人转告太子:“你努力去做,别挂念我,西北的那些胡人将领,我历来待他们不薄,相信一定会效命于你。”最后,玄宗又让人向李亨转达了传位之意。

李亨闻言,赶紧派人回禀,表示自己绝不接受传位之命。

当然,这只是一个姿态。

短短一个月后,李亨就在部众的劝进下,“遵马嵬之命”,在灵武登基即位了。

基本上可以说,如果没有马嵬驿“父老遮留”的这一幕,也就没有后来的灵武即位。

正因为此,所以后人普遍认为,“父老遮留”其实是李亨导演的一出戏,目的是为了脱离玄宗,以便寻找机会自立门户。甚至还有不少学者认为,“马嵬驿之变”也是李亨一手策划的。因为从“马嵬之变”到“父老遮留”,再到“灵武即位”,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因果链条贯穿其间。也就是说,其内在动因都是李亨要从玄宗手中夺取天子大权。

那么,真相是否如此呢?

说李亨是“马嵬之变”的幕后主使,在逻辑上固然可以成立,但证据并不充分。综观涉及这一事件的相关史料,并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支持这一点。所以我们认为,李亨并非事变主谋,他只是事先知情,并对陈玄礼的行动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李亨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同谋,不能算主谋。

至于“父老遮留”这一幕,则极有可能是李亨策划的。其因有三:首先,玄宗幸蜀这一年,李亨已经四十六岁了,入主东宫也已整整十八年,对于这样一个老太子来说,生命中最大的愿望当然就是登基即位了。可是,如果跟随玄宗流亡巴蜀,即位之事必然要被无限期地推迟。所以,李亨肯定要想办法脱离玄宗。

其次,剑南是杨国忠的地盘,而李亨与杨国忠的矛盾朝野共知,虽然现在杨国忠死了,可李亨仍然会跟大多数禁军将士一样,担心自己入蜀之后的命运。就算杨国忠的旧部不为难他,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做任何事情都放不开手脚。倘若如此,不要说何时才能轮到他当皇帝,即便是固有的太子权威也将大打折扣。所以,李亨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随玄宗入蜀。

最后,玄宗在巴蜀建立流亡朝廷,固然可以凭借蜀道的艰险阻挡叛军的进攻,获得一时之苟安,但是凡事利弊相生——既然叛军不容易打进来,你唐军当然也不容易打出去。就像那些劝留的百姓所说的那样,要是玄宗父子都躲到巴蜀去了,那就等于把中原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了安禄山。换句话说,一旦李唐的流亡朝廷龟缩在西南一隅,那么四方的平叛力量极有可能陷入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境地,而所谓的“收复两京、中兴社稷”也只能流于空谈。对此,李亨不可能没有忧患之思。所以,就算不考虑个人的政治利益,而是仅从社稷安危的角度出发,李亨也必须与玄宗分道扬镳,自立门户。

据《旧唐书·李辅国传》称,马嵬之变后,“辅国献计太子,请分玄宗麾下兵,北趋朔方,以图兴复。”由此可见,无论是从逻辑上分析,还是从史料上看,李亨与玄宗在马嵬分道扬镳,都是有预谋、有计划的,绝非出于偶然。

既然李亨与玄宗分手是势在必行之举,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要以什么方式、什么借口来分?

这里有两条高压线是绝对碰不得的:一、不能引起玄宗的不快和猜疑;二、不能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

那么,要怎么做才妥当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民意”来说话。

如何显示民意呢?

那当然就要把老百姓请出来了。因此,李亨才会与儿子李俶、李倓及心腹宦官李辅国精心设计了“父老遮留”的一幕。有了这一幕,就足以表明李亨是在被动与无奈的情况下与玄宗分手的;并且只有这样子,才能表明李亨秉承了天意,顺应了民心,从而占据道德制高点,为日后的“擅自即位、另立朝廷”奠定必要的舆论基础。

和太子分手后,玄宗继续西行,于六月十七日抵达岐山(今陕西岐山县)。还没等他喘口气,就听说叛军前锋已经逼近,玄宗不敢停留,又一口气逃到了扶风。

到了扶风后,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再次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该往何处去?

禁军官兵们不但不想去剑南,而且个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对护驾之事越来越感到厌倦,一时间各种牢骚怪话满天飞,连咒骂天子的话都出笼了。陈玄礼竭力想平息将士们的怨气,无奈到了这种时候,他的权威也已经大打折扣,士兵们几乎都不听他的。

眼看又一场马嵬之变行将爆发,玄宗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万分庆幸的是,几天后,从剑南运来了十余万匹进贡的彩帛,恰好运抵扶风。玄宗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命人把所有彩帛陈列在城楼下,然后集合禁军官兵,对他们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讲。

玄宗说:“朕这些年老糊涂了,所用非人,导致逆胡叛乱,被迫流亡至此。朕知道,你们仓猝跟朕离开长安,不得不与父母妻子诀别,一路跋涉到这里,身心都已疲惫至极,朕实在是愧对你们。从这里到蜀地的路还很远,而且那里郡县狭小,恐怕也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马,朕现在准许你们各自回家,朕就和皇子、皇孙、宦官们继续西行,相信自己也能走到。今日,朕就与诸位在此别过,请大家把这些彩帛分了,作为路上的盘缠。你们回到长安后,见到父母和家乡父老,请转达朕对他们的问候。从今往后,大家各自珍重吧!”

这番话说完,玄宗已经泪如雨下。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足以打动人心的悲情牌。虽然这张牌不乏欲擒故纵的意味,但我们决不能怀疑李隆基此刻的真诚。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李隆基和所有人一样,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所有骄傲而虚假的面具也都被残酷的现实一一剥落。所以这一刻,与其说李隆基是在用皇帝的身份跟将士们讲话,还不如说这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在向人们进行忏悔和告白。

因此,在这番真情告白中,我们几乎看不见一个皇帝经常使用的套话和空话,而是能够真切地触摸到一个老人的内心。换言之,我们听到了人话,感受到了一些有温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