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所谓的会盟纯粹就是一场骗局!

而最可恨的是——马燧居然跟吐蕃人暗中勾结,把天子和朝廷通通给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六月初五,也就是马弇等人回朝的第二天,德宗立刻下诏,加授马燧为司徒,仍兼侍中,但河东节度使、兵马副元帅等其他军职全部免除。马燧做梦也没想到,他处心积虑跟李晟唱反调的结果,竟然是和李晟一个下场——被德宗以“外示尊宠”的手法彻底剥夺了兵权!

得知马燧被德宗解除兵权的消息后,尚结赞心满意足地笑了。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尚结赞的棋才算刚刚走完。

从去年九月遭遇李晟伏击、在汧城险些丧命的那一刻起,尚结赞就开始精心设计这盘棋了。他的第一步是亲自带兵到凤翔走了一趟,却对凤翔秋毫无犯,故意空手而回,以此陷害李晟;表面上看,这么做好像有些小儿科,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发挥了四两拨千斤之效。他的第二步棋,是利用马燧与李晟的嫌隙,让马燧选择主和的立场,然后通过他影响德宗、促成和议。第三步棋,是利用“平凉会盟”的机会抓住或杀死浑瑊,继而放风声给德宗,让德宗以为马燧和吐蕃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从而借德宗之手除掉马燧或至少解除他的兵权。

走完这三步,尚结赞就能把李晟、马燧、浑瑊这三个“唐之良将”全部摆平,让唐朝的大门从此为他彻底敞开!(《资治通鉴》卷二三二:“尚结赞恶李晟、马燧、浑瑊,曰:‘去此三人,唐可图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环环相扣、一石三鸟的完美计划。当然,这个计划要想顺利实施,不能没有德宗李适的配合。而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德宗确实跟尚结赞配合得相当默契——不仅让吐蕃人成功渡过了一场“羊马多死、粮运不继”的危机,而且还把尚结赞最憎恨、最顾忌的李晟和马燧从战场上拿掉了,为吐蕃日后的入寇打开了绿灯。

总的来看,除了浑瑊侥幸漏网之外,尚结赞的这盘棋走得可谓相当完美。

他足以为此感到自豪了。

然而,尽管尚结赞凭借他的谋略化解了危机,可自然灾害所带来的副作用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消除。从去年冬天开始,一直到这一年六月,屯驻在盐州和夏州的吐蕃守军始终受到粮运不继、补给短缺的困扰,很多人都染上瘟疫,并且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

尚结赞很无奈,即便他很想趁唐军受挫之机杀进关中,在长安城内狠狠掳掠一把,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最后,尚结赞只好选择撤兵。他命人焚毁了盐、夏二州的房子,拆除了城墙,然后裹挟当地的汉人百姓扬长而去。

马燧因力主和议失势后,同为主和派的宰相张延赏大为忧惧,遂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呜呼哀哉、抑郁而终了。

在张延赏死前不久,宰相齐映、刘滋已先后被他排挤出朝。此时,朝中的宰相只剩下一个柳浑。德宗意识到,值此会盟失败、上下离心的艰难时刻,朝廷太需要一个有资历、有经验、有智慧、有魄力的宰相来掌舵了。

放眼天下,有谁能当此重任?

当然是李泌。

贞元三年六月,时任陕虢观察使的李泌被德宗征召回朝,旋即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对于此次任命,李泌并未推辞,这一点着实让德宗甚感欣慰,同时也让满朝文武很有些意外——这个四朝元老兼三朝帝师,曾经在肃宗和代宗时代数次坚拒宰相职位,这次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答案很简单——德宗朝廷有麻烦了!

此时的德宗朝廷正面临一个巨大的潜在危险,要是李泌再不出手化解,帝国很可能又会爆发一场类似于建中年间的诸藩之乱。

因为,曾经在军队中享有极高威望的李晟和马燧,此时与德宗的关系正日益紧张。尽管他们都已被剥夺了兵权,但是为数众多的旧部对他们的拥戴之心仍然存在,更重要的是——德宗李适对他们的猜忌之心仍然存在。

换句话说,面对李晟和马燧这两个平叛功臣,德宗常常有一种“尾大不掉”之忧;而面对德宗的百般猜忌,李晟和马燧则常常有一种“功高不赏”之惧。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麻秆打狼两头怕!

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谁敢保证李晟和马燧不会迫于无奈、铤而走险呢?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步李怀光之后尘呢?

要想化解皇帝与功臣之间的紧张关系,避免灾难性的后果,李泌就必须以宰相的身份上场斡旋。

李泌知道,自己责无旁贷。

【李泌:一身系天下安危】

李晟自从回朝担任太尉之后,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活得比谁都小心。但是,他不惹麻烦,麻烦却还是要来惹他。

贞元三年夏天,长安坊间忽然传出谣言,说李晟的宅子中有一座大安园,大安园里有一座大安亭,大安亭四周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而李晟就在这片竹林里面藏着一支伏兵,打算一有机会就发动兵变。

面对造谣者如此惊人的想象力,李晟实在是哭笑不得。很快,他就把大安亭周围的竹林砍了个精光,连只老鼠都藏不住。

可问题在于,世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的。即便李晟砍掉了竹林,别有用心的人依然可以散布其他谣言,比如说——你李晟的宅子那么大、房子那么多,难道不会在每个房间里都藏上几个士兵?

要是再碰上这样的谣言,李晟该怎么办?

莫非他要把家里的房子全都拆了,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为了终止别有用心之人的无穷想象,李泌在拜相的几天后,就跟李晟和马燧一同入宫去见德宗。李泌直言不讳地对德宗说:“陛下既然让我当这个宰相,我今天就跟陛下作个约定,可以吗?”

德宗说当然可以。

李泌说:“希望陛下不要加害功臣!臣蒙受陛下厚恩,才敢放胆直言。李晟和马燧有大功于国,却有人不断散布谣言,虽然陛下一定不会信,但我今天仍要当着他们的面提出来,为的是让他们不再疑惧。假如陛下有朝一日容不下他们二人,恐怕宿卫禁军和四方将帅都会扼腕愤怒、恐惧难安,那么朝野之乱就随时可能发生。身为人臣,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是最重要的,官位倒在其次。臣在灵武的时候,什么官都没有,可宰相和将帅却都听命于臣;而陛下当初加授李怀光太尉之职,反而引起他的恐惧猜疑,最终引发了叛乱。这些都是陛下亲眼看到的。而今,李晟和马燧无论财产还是官位都已臻于极致,只要陛下坦诚相待,让他们感到身家性命均无可忧,他们必然会全心全意效忠社稷。倘若国家有难,就让他们挂帅出征;一旦天下太平,就命他们入朝参奉。如此一来,君臣之间便能和睦安宁。所以,臣希望陛下不要因两位大臣功高业伟就有所猜忌,而两位大臣也不要因为自己地位太高而心怀疑虑,则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听完这一席话,德宗李适诚恳地表示接受。

李晟和马燧也当场泣下,起身拜谢。

当初,李怀光之所以对国家和个人前途丧失了信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堂上有一个卢杞那样的宰相。而今天,李晟和马燧之所以没有成为李怀光第二,很大程度上则要归功于李泌这样的宰相。

自从李泌与德宗达成上述约定后,德宗和李晟、马燧的紧张关系就大为缓解了。

在后来的几年中,君臣之间基本上相安无事,李晟和马燧也总算保住了晚节,安然度过了富贵太平的晚年。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李晟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德宗为之辍朝五日,谥号“忠武”;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马燧去世,享年七十岁,德宗为之辍朝四日,谥号“庄武”。

贞元三年八月,李泌刚刚化解了德宗与功臣之间的信任危机,一场新的危机就接踵而至了——德宗准备废黜太子李诵,另立舒王李谊。

太子李诵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被废掉?

他没有犯错,犯错的人是他的丈母娘——郜国大长公主(肃宗之女)。

丈母娘犯错,却要女婿买单,这是什么道理?

没道理。可是郜国大长公主犯的错实在太令人愤怒、太不可原谅,所以德宗李适自然就迁怒到了太子李诵身上。

那么,郜国大长公主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至天子如此震怒呢?

首先,这位公主人老心不老,犯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说难听点,就是偷男人了。

有唐一朝,胡风兴盛、观念开放,无论男女,在性观念上都很前卫,尤其是皇室贵族,在法定夫妻之外偶尔偷一偷腥,也算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问题是,太子的这位丈母娘胃口太好,别人不过就是偷一两个,她却偷了一堆!

更糟糕的是,她要是偷一些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影响倒也不至于太坏;可老公主的品味比较高,偷的居然都是朝廷命官,光职务和姓名数得着的就有这么些个: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县令韦恪,等等。

一群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青年官员,成天出入公主宅邸,专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这个社会影响实在是太坏了!

既然郜国公主偷的都是朝廷命官,人们仔细一想,就发现不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了,而是有从事权色交易、腐蚀国家干部的嫌疑。要知道,这些官员家里都有贤妻美妾,凭什么来伺候你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白了,还不就因为你身份特殊、手眼通天,人家想通过性贿赂换取仕途上的好处吗?

换句话说,如果是普通的贵族妇女,老百姓顶多把你的绯闻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而已,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你郜国大长公主毕竟是天子的姑母兼亲家,不仅做什么事都容易被人上纲上线,而且肯定会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由于天子李适对这个姑母兼亲家一直恩礼甚厚,别的皇亲国戚早就眼红死了,一直想抓她的小辫子。现在可好,郜国公主居然为老不尊,跟一帮家有妻室的朝廷命官勾搭成奸,严重败坏社会风气和朝廷纲纪,这不是往皇室和天子的脸上抹黑吗?大伙还能饶得了你?

为了一举扳倒郜国公主,皇亲国戚们不仅针对她的私生活问题整了一份黑材料,还派遣耳目打入公主府邸,千方百计搜集其他罪证,于是很快就抓住了一个比作风问题严重百倍的问题——厌胜。

这回,郜国大长公主死定了!

所谓厌胜,也称巫蛊,说穿了就是诅咒。通常是针对比自己年长或位尊的人,刻一个人形木头或把形象画在纸上,一天到晚画圈圈诅咒这个人,直到将其咒死为止。

郜国公主搞厌胜,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她父亲肃宗早死了,所以“年长”这一项可以排除,剩下的,就是比她“位尊”的人物了。

那么,被公主诅咒的这位尊贵人物会是谁呢?

傻瓜也知道,就是当今天子李适。

郜国公主为什么要诅咒天子?

很简单,天子一死,太子就继位为帝,到那时候,郜国公主就是皇帝的丈母娘了,不就更能为所欲为了吗?别说找一堆情夫,就是一天换一个,估计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就这样,皇亲国戚们抓住郜国公主“性交易”和“搞厌胜”这两项罪名,立刻联名上表,向德宗告了御状。

德宗见表,不禁勃然大怒。

“妖妄莫甚於巫蛊,罪恶莫逾於奸乱!”(《全唐文》卷五十四《郜国大长公主别馆安置敕》)郜国公主一下就犯了两大死罪,岂能轻易饶恕!

德宗第一时间就把郜国公主抓到皇宫里面软禁了,而且把太子叫到跟前,不分青红皂白地臭骂了一通。

太子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

本来,老丈母娘偷男人,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可要是被定性为“权色交易”,那就关他的事了——毕竟老公主手里没权,想要跟那些年轻帅哥搞交易,当然要让太子在官场上给这些人开绿灯了。

此外,丈母娘搞厌胜,虽然太子主观上并不知情,可这件事客观上却能帮太子早日夺取大位,这当然就触痛德宗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了,而且也把太子逼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

太子李诵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了,只好主动提出跟太子妃萧氏离婚,从此跟这对倒霉的母女划清界限。然而,德宗对太子的这个表态却远远不满意。他现在心里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小子废了!

当然,废立太子是社稷大事,所以德宗不能说废就废,必须跟宰相李泌商量。

德宗把李泌找来,把事情跟他说了,然后说:“舒王现在已经长大了,孝顺友爱,温良仁厚,朕打算立他为太子。”

李泌大为惊愕:“何至于是!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德宗共有十一子,但只有李诵是嫡子),怎么可以一旦疑之,就废子立侄呢?这太欠考虑了!”

德宗一听“废子立侄”这四个字,顿时恼羞成怒:“放肆!你为何离间我们父子?谁告诉你舒王是朕的侄儿?”

“陛下息怒。”李泌不慌不忙地说,“是陛下您亲口告诉臣的。大历初年,陛下有一天曾对臣说:‘今日得数子。’臣问您怎么回事,您说:‘我弟弟李邈早逝,皇上让我抚养他那几个孩子。’陛下,您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疑忌,更何况是侄子?舒王虽然仁孝,但若是立他,从现在开始陛下只有自己努力,恐怕不能指望他的孝顺了!”

李泌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他的意思很明显:倘若皇上您猜忌刻薄的性格不加收敛,再孝顺的太子迟早也会被您废掉!

当臣子的敢这么跟皇帝说话,可以称得上是犯上忤逆了。然而李泌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眼前根本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人。

德宗这次没有翻脸,而是阴森森地盯着李泌,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不爱惜你的家族么?”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李泌平静地说:“臣正因为爱惜自己的家族,才不敢不尽言。倘若臣畏惧陛下的盛怒而屈从,陛下明天一后悔,肯定会怪臣说:‘我让你独任宰相(此时柳浑已罢相),你却不力谏,以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但要杀你,还要杀你的儿子!’臣老了,衰躯残年死不足惜,只怕臣的儿子蒙冤而死,让臣的侄儿继承香火,不知臣在九泉之下能否得享祭祀!”

说完,李泌情不自禁,泫然泣下。

李泌最后这一句,实际上还是拐着弯儿在劝谏。德宗当然听懂了。他凄然长叹,眼中也是泪光闪烁。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问:“事已如此,朕该当如何?”

“此乃社稷大事,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臣本以为陛下圣德广大,没想到陛下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信任。臣今日斗胆直言,不敢有丝毫避讳。自古以来,未有父子相猜而不亡国覆家者。陛下可曾记得,肃宗灵武时期,建宁王李倓(肃宗第三子)因何被诛?”

德宗怅然道:“建宁叔实在是冤枉,只怪肃宗性情太过急躁,而且谗毁者的阴谋也太歹毒了!”

李泌诚恳地说:“臣当初就是因为建宁王的缘故,坚决辞让宰相职位,并发誓不再侍奉天子左右,不幸今天又做了陛下的宰相,又碰见这样的事情。臣在灵武时期,承受肃宗的恩宠和信任最深,却不敢对建宁之冤提半个字,直到临走之前,才敢向肃宗谈起,肃宗也因之悔恨泣下。自建宁王冤死后,先帝(代宗)常怀危惧,臣曾向肃宗言及章怀太子(李贤)的《黄瓜台辞》,让肃宗借此警醒,以防奸人构害先帝。”

“这些事朕当然知道。”此时德宗的脸色已舒展许多,“你这些话固然有道理,可贞观、开元之世皆有更易太子之事,为何国家不亡?”

“贞观之世,太子承乾多次监国,大臣依附者众多,且东宫甲士的数量也很庞大,承乾遂与当时的宰相侯君集联手谋反。事发后,太宗命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一同审讯,发现证据确凿,犯罪事实俱在,然后才召集百官讨论处置的办法。当时有人说:‘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采纳了这个建议,最后只把承乾废为庶人,保住了他的性命,同时还废黜了有夺嫡之心的魏王李泰。由此可见,太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是极为审慎的。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是肃宗性急才导致建宁枉死,臣倍感庆幸,希望陛下切记前车之鉴,静思三日,定能发现太子并无过错。即便真有谋反迹象,也当召集二十位深明义理的大臣,和臣一起审理,假如罪行属实,也希望陛下遵照太宗的做法,对太子废而不杀,同时把舒王一并废黜,另立太子之子为储君,则百代之后,君临天下者依然是陛下的子孙。”

德宗听着,不由陷入了沉思。

李泌知道天子已经听进去了,接着说:“至于开元年间的废立事件,纯属武惠妃一手陷害,海内同感义愤,皆为太子李瑛三兄弟鸣冤。此事百代之下犹当引以为戒,岂可效法!此外,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此院就在陛下寝殿之侧,太子从未接触外人,也很少介入外面的事务,怎么可能有不轨之心?更何况,岳母有罪,岂能随便牵连到女婿身上?臣愿以阖家性命担保,太子必定没有参与任何阴谋。今日,倘若陛下商议的对象不是微臣,而是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流,恐怕他们早就跑到舒王那里邀取定策之功了!”

德宗沉默良久,说:“这只是朕的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为何要如此力争?”

李泌正色道:“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即为国事。臣如今独任宰相,四海之内,一事处理不当,臣便须承担罪责。何况眼下太子蒙冤遇险,臣若坐视,其罪大矣!”

德宗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妥协:“为了你这番话,朕就等到明天再决断吧。”

李泌立刻跪地叩首,哽咽着说:“臣知道,陛下与太子父慈子孝,必定会和好如初!但臣还有一言,陛下回宫后,当独自思量,不要把想法透露给左右侍从,否则一定有人去向舒王邀功,如此太子必危!”

德宗颔首:“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泌虽然成功说服了德宗,但他毫无欣喜之情。出宫回家后,他不无悲凉地对子弟说:“我本来不想追求富贵,怎奈命与愿违,恐怕迟早要牵连你们啊!”

太子李诵得知李泌为他冒死进谏,赶紧派人去致谢,说:“如果事情实在无法挽救,我打算服毒自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李泌道:“目前来看,绝不用走到这步。只要殿下谨言慎行,仍旧保持孝顺之心,事情当无可虑。唯一值得担忧的是——万一我不能见容于皇上,事情就不好说了。”

次日,德宗按照李泌的建议,关起门来冷静思考了一天,终于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大错。第二天,德宗迫不及待地在延英殿单独召见李泌,涕泗横流地拍着他的肩背说:“要不是你恳切进言,朕今日后悔无及!诚如贤卿所言,太子仁孝,实无罪错。从今往后,无论军国大事还是朕的家事,在做决定之前,都要与卿细细谋议。”

李泌当即俯身拜贺,说:“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之愿已毕。前日因惊恐过度,臣心魂散逸,已不宜为陛下所用,臣请求告老还乡。”

德宗愕然,连连摆手说:“朕父子因你而得保全,正想告谕子孙,让你的后人世世代代得享荣华富贵,以报贤卿大德。你今日何出此言?朕断断不允!”

贞元三年八月十四,郜国大长公主的案子有了结果:彭州司马李万因同宗淫乱之罪被乱棍打死;太子詹事李升等人以及公主的五个儿子,全部被流放岭南和边地;郜国公主本人被长期软禁于别馆;太子夫妇则安然无恙。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就此消弭,逃过一劫的太子李诵对李泌感激涕零。

在历史上,总有这么一些时候,也总有这么一两个人,的确是当得起“一身系天下安危”这句话的。

李泌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是李晟、马燧还是太子李诵,显然都要感谢李泌,而大唐天子李适和他的臣民们更要感谢李泌。假如没有他,德宗朝廷必定要面临更多的纷争,李唐天下也必定要遭逢更多的祸乱!

消除了内部的种种不安定因素后,李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力对付外部的敌人了。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帝国最严重的外患,当非吐蕃莫属。

李泌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想对吐蕃发动一场劳师伤财的战争,而是试图不用一兵一卒就把这个凶悍的敌人摆平。用李泌的原话来说就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资治通鉴》卷二三二)

李泌做得到吗?

【围堵吐蕃的战略】

贞元三年八月末,吐蕃宰相尚结赞集结重兵,并联合羌族和吐谷浑部落的军队,大举入侵陇州(今陕西陇县)。据战报说,吐蕃的联合兵团“连营数十里”,兵力不可胜数。

京师震恐。

九月初五,德宗慌忙派遣大将石季章、唐良臣分别率部进驻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和百里城(今甘肃灵台县西)。

九月初七,吐蕃军大掠汧阳(今陕西千阳县)、吴山(今陕西宝鸡县西)、华亭(今甘肃华亭县),把当地的老弱百姓屠杀大半,剩下的要么挖去双目,要么砍断双手,让他们自生自灭,然后掳掠青壮年一万多人,准备押到安华峡(今甘肃清水县西)一带,配发给羌人和吐谷浑部落当奴隶。

为了炫耀兵威、震慑唐朝军民,吐蕃将领十分嚣张地对所有俘虏说:“准许你们面朝东方,哭辞乡国!”

一万多人齐声恸哭,可以想见那情景是何等惨痛和凄凉。很多人不甘受辱,纷纷跳崖自杀,前后伤亡者共计一千多人。

吐蕃主力押着俘虏满意而归后,还有一支余部胃口尚未被填满,又折回来攻击陇州。当地刺史韩清沔会同神策军将领苏太平,趁夜袭击吐蕃军营,终于将这伙贪得无厌的强盗打了回去。

吐蕃人年年这么烧杀掳掠,而且动不动就深入关中、威胁长安,实在是令唐朝君臣和百姓不堪忍受。

李泌认为,必须有一个从根本上打击吐蕃人的办法,让唐朝彻底摆脱这种消极防守、被动挨打的局面。

如上所述,李泌的办法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具体而言,就是通过一系列外交手段,跟回纥、南诏、大食、天竺等国家缔结同盟,充分利用这些国家跟吐蕃之间固有的争端,促使它们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吐蕃人,让吐蕃陷入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逐步削弱它的实力,最终让它彻底消停!

当然,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需要高明的外交手腕和切实有效的行动,同时也需要耐心和时间。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实现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其实并非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说白了,最大的障碍就是德宗本人。

因为德宗和回纥有宿怨。

李泌很清楚,要和南诏、大食、天竺这些国家结盟,德宗肯定都没意见。唯独回纥,是李适心中不可碰触的一块伤疤。要跟回纥人结盟,就无异于把这块伤疤狠狠揭开…

所以,这件事很难。

但是再难,李泌也必须去做。

事实上,从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起,李泌就已经在考虑跟回纥结盟的事情了。有一次,德宗和李泌讨论边境部队屯田的问题,李泌就故意露出口风,说他有一个削弱吐蕃的计划,德宗连连追问,李泌却始终避而不答,因为时机不到,李泌不能贸然开口。

贞元三年秋,也就是吐蕃最近一次入寇的不久后,机会终于来了——现任回纥可汗合骨咄禄屡屡遣使入唐,要求与唐朝和亲。

可想而知,德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巧这个时候,边防部队的一些将领纷纷上奏,说军队缺少马匹,要求朝廷拨给,可朝廷囊中羞涩,根本满足不了军队的需求。李泌顺势对德宗说:“陛下如果能用臣的计策,数年之后,马匹的价格必然会掉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到时候军队就不愁缺马了。”

德宗忙问他什么计策。

李泌说:“陛下要保证开诚布公,并且愿意为了帝国和百姓委屈自己,一切都从社稷大计出发,臣才能说这个计划。”

德宗面露不悦:“你尽管说,不必疑心。”

至此,李泌才和盘托出了他的计划:“希望陛下能够北和回纥,南通云南(南诏),西结大食、天竺,如此一来,不仅能使吐蕃陷入困境,马匹也很容易得到。”

不出所料,德宗一听脸就黑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其他三个国家,照你的话去办;至于回纥,绝对不行!”

李泌:“臣早知道陛下会作此反应,所以一直不敢提出来。但是为了挽救帝国的危局,回纥反而应该优先考虑,其他国家可以暂缓。”

德宗:“只有这个回纥,提都别提!”

李泌:“臣身为宰相,所说的话陛下可以不听,但不能不让臣说。”

德宗急了:“你什么话朕都可以听,唯独跟回纥结盟的事,只能留给子孙后代去考虑,只要朕活着,这事想都别想!”

李泌:“莫不是当年的陕州之耻,让陛下难以释怀?”

德宗:“对!韦少华他们因为朕的缘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记?只可惜国家多难,没有机会报仇,但绝不能与回纥和解。这事到此为止,你别再说了!”

如果是别人,这时候必定会知难而退,但是李泌绝不会退。除非德宗砍了他的脑袋,或者罢了他的职位,否则别想让他住口。

李泌接着说:“害韦少华的人是登里可汗,而登里可汗就是被现任可汗合骨咄禄杀的,可见合骨咄禄替陛下报了仇,有功于陛下,理应接受封赏,怎么会和陛下有仇呢?”

德宗再次变色:“照你这么说,与回纥和解就是对的,朕肯定就是错的了?”

李泌:“臣为了社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苟且偷安、一味迎合,有何面目去见肃宗、代宗的在天之灵!”

德宗盯着李泌的脸看了很久,最后软了下来,勉强说了一句:“容朕徐思之(你让朕好好想想吧)。”

李泌当然知道,所谓“容朕徐思之”只是德宗的搪塞之词,如果李泌从此不再坚持,就等于自动放弃这个计划了。

李泌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接下来的日子,李泌一连十五次跟德宗提起这件事,却被否决了十五次!最后,李泌只好使出杀手锏,再次向德宗提出辞职。

德宗万般无奈,说:“朕不是拒谏,而是要和你讲道理,你何必动不动就要走人呢?”

李泌:“陛下愿意跟臣讲道理,诚乃天下之福!”

德宗:“朕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对不起韦少华他们。”

很显然,这是在找借口。李泌当然不会让这个借口成立。他说:“依臣看来,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不是陛下对不起他们。”

德宗愣了:“怎么说?”

李泌:“当初,登里可汗还是王子(名为叶护)的时候,率部助我朝征讨安庆绪,肃宗只不过让臣在元帅府宴请而已,先帝(代宗)根本不出面。后来叶护几次邀请臣到他的军营做客,肃宗始终没有同意。直到回纥大军即将出征,先帝才跟他见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回纥人如同豺狼,举兵深入中国腹地,我们不得不防。陛下在陕州之时,年纪尚轻,韦少华他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竟让皇室嫡长子贸然进入回纥军营,而事先又没有和他们协商双方会晤时的礼仪,因此才让回纥人有了放肆逞凶的借口,这难道不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吗?纵然身死,也抵不过他们的失职之罪。”

德宗语塞,脸上的表情既无奈又尴尬。

李泌看在眼里,接着说:“当年克复长安时,叶护王子在香积寺大捷中立下大功,打算趁势劫掠长安,是先帝跪在他马前阻止,叶护才不敢纵兵入城。可见,受一时之屈辱而得以保全百姓,是完全值得的。后来叶护继位为登里可汗,再次举全国之兵南下,帮我朝平定祸乱,自然是趾高气扬、意态骄矜,所以才敢要求陛下向他行拜舞之礼,所幸陛下天资神武,不肯屈服。当时的情景,臣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登里可汗强行把陛下留在军营,名为聚宴,实则软禁,只要十天,朝野必定震恐!所幸陛下天威所在,豺狼之辈才不敢过于放肆。随后,可汗之母斥退左右,亲自将一件貂裘披在陛下身上,并恭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若将您的遭遇和先帝在香积寺的遭遇放在一起看,是谁受的屈辱更大呢?依陛下看来,是宁可忍受一时屈辱保全百姓呢?还是绝不忍受一己之辱,任由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呢?”

德宗彻底无语了。

在这个口吐莲花、辩才无碍的四朝元老面前,德宗觉得自己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

当时,李晟和马燧也在场。德宗愣了片刻,转过头去问他们:“朕素来厌恶回纥,但是听到香积寺的事情,也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你们二位认为如何?”

李晟和马燧对视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泌,小心翼翼地说:“如果真的像李泌说的那样,回纥似乎可以原谅。”

德宗一声长叹:“你们都不站在朕这边,朕还能怎么办?”

李泌知道德宗已经妥协了。不过,为了不让皇帝太没面子,李泌赶紧把过错推给以前的宰相,说:“臣以为,回纥并不可恨,历来的宰相才可恨!譬如吐蕃,趁我国有难,出兵占据河西、陇右(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数千里之地,又悍然入寇京城,导致先帝蒙尘、銮驾播迁,此乃百代必报之仇!而过去的宰相不为陛下分析这些事情,却一味要跟吐蕃结盟,殊为可恨!”

德宗:“朕和回纥结怨已久,之前刚刚遭遇吐蕃劫盟,其后又屡屡拒绝回纥和亲之请,现在主动提出和解,就不怕被他们拒绝,并且笑话我们吗?”

李泌胸有成竹:“绝对不会。臣可以马上写信给回纥可汗,告诉他若想和亲,必须答应五个条件:一,向陛下称臣;二,向陛下称子;三,每次派来的使团,不得超过二百人;四,每次用马匹与我朝互市,不得超过一千匹(自肃宗年间起,回纥常常以数量庞大的羸马换取唐朝的丝绸,给唐朝财政造成了重大负担);五,不得以任何理由挟持汉人出塞。如果回纥可汗这五条全部答应,陛下才许以和亲。如此一来,我朝声望必可威震北荒、震慑吐蕃,足以使陛下一平胸中块垒。”

要让一贯骄横的回纥人称臣称子,德宗还是觉得没什么把握:“自从至德年间以来,我们与回纥一直以兄弟之国相称,如今一旦让他们称臣,他们肯吗?”

李泌说:“他们早就想与我国和亲,而且臣与他们的可汗、国相向来关系不错,如果一封信谈不妥,不过是再写一封而已。”

至此,德宗没有任何话好说了,答应让李泌着手和亲之事。李泌立刻发信,没多久,回纥便遣使上表,不但称臣称子,而且五个条件全部答应。德宗大喜过望,对李泌说:“回纥人为何对你敬畏如此?”李泌一听,赶紧把高帽给德宗戴上:“这都是因为陛下英明,臣有什么力量!”(《资治通鉴》卷二三三:“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

德宗问:“回纥既已和解,接下来,该如何结交南诏、大食和天竺?”

李泌答:“跟回纥和解之后,吐蕃就不敢轻易犯边了。第二步,就是要招抚南诏。自汉朝以来,南诏一直臣属于中国。天宝末年,杨国忠政策失当,引起叛乱,南诏才投靠了吐蕃,可是吐蕃的赋税和劳役太重,南诏没有一日不想重为大唐的藩属国。陛下一旦将其招抚,便能切断吐蕃之右臂。此外就是大食,这个国家在西域的势力最强,其疆域东起葱岭(帕米尔高原),西至大海(地中海),国土近乎半个天下,但它和天竺历来仰慕中国,却世代与吐蕃为仇,臣自有办法同它们结盟。”

贞元三年九月中旬,德宗命人送回纥使者回国,同时承诺将咸安公主(德宗之女)嫁给回纥的合骨咄禄可汗,以结两国的秦晋之好。

从这一刻开始,李泌“联合四国、打击吐蕃”的战略终于拉开了序幕。吐蕃的噩运就此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