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玫一死,依附他的二百多名文武官员只好拥着新立的皇帝李熅逃奔河中(今山西永济市)。可这群无头苍蝇根本跑错了方向。因为这是王重荣的地盘,往这里跑无异于飞蛾扑火。王重荣满面笑容把他们接进城中,随即手起刀落,砍下了李熅的脑袋,同时杀了一百多个大臣,并将余下的人全部囚禁。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三月中旬,僖宗李儇从兴元返回凤翔。

凤翔节度使李昌符本来就想效法田令孜和朱玫“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僖宗自己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让他从自己的手上溜掉。

随后,李昌符便以长安宫室荒废为由,强行把僖宗扣在了凤翔。

这一年,僖宗李儇年仅二十六岁。可当他回顾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留在凤翔的日子,每当僖宗回忆起荒唐而奢侈的少年时代,又想到这几年颠沛流离、席不暇暖的流亡生涯,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滞留凤翔的第二年春天,终日郁郁寡欢的僖宗李儇终于病倒了。

李昌符意识到,再扣留这个病恹恹的天子不但已经毫无意义,而且还很容易给人兴兵讨伐的借口,遂将僖宗放归。

二月二十一日,僖宗拖着沉重的病体再度回到长安,次日下诏,改元“文德”。

三月初二,僖宗疾病发作;初五,病情加重,陷入弥留状态。左军中尉杨复恭立即以天子名义下诏,拥立寿王李杰(懿宗第七子)为皇太弟,监理国政。

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初六,僖宗李儇在灵符殿驾崩。同日,皇太弟李杰即位,改名李敏,次年又改名李晔,是为唐昭宗。

【昭宗:孤独的拯救者】

唐昭宗李晔是一个生不逢时的天子。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李晔都不像是一个亡国之君。他二十二岁登基的时候,史书是这么评价他的:“昭宗即位,体貌明粹,有英气,喜文学,以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复前烈之志!尊礼大臣,梦想贤豪,践阼之始,中外忻忻焉!”(《资治通鉴》卷二五七)

这样一个英气勃发、锐意中兴的天子,的确是和他的父兄懿、僖二宗截然不同,倒是和宪宗、宣宗颇为神似。难怪朝野都为之感到欣喜,并对其寄予厚望。假使他早生几十年,也许完全有可能缔造出媲美于“元和中兴”和“大中之治”的政治局面。

然而,不幸的是,从李晔登基的那一天起,甚至从更早的时候起,大唐帝国就已经陷入一个无可挽回的亡国之局了。

即便李晔有力挽狂澜之心,有振衰起弊之志,即便他拥有一个帝国拯救者所应具备的全部勇气、斗志、豪情、胆识、魄力、自信心、使命感,可他唯独缺了一样——时代条件。

他缺乏能够让他一展身手的时代条件。

天时、地利、人和,李晔一样也没有。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拯救者,置身于千千万万个帝国终结者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奋力厮杀,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单兵。

一个疲惫绝望的单兵。

一个无人喝彩的单兵。

一个苟延残喘的单兵。

一个没有同盟、没有援军、最终力竭身亡的单兵。

虽然昭宗李晔从昏庸无能的父兄手中接过来的是一个烂摊子,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难和疑惧,而是显得踌躇满志。刚一即位,他就迫不及待地迈出了第一步。

这第一步是收拾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田令孜。

昭宗要收拾田令孜的原因很多。首先,他是僖宗朝的大权宦。在李晔看来,僖宗之所以骄奢荒淫,帝国之所以叛乱蜂起,其罪魁祸首就是田令孜。其次,田令孜转任西川监军不久,僖宗就已经下诏将他流放端州(今广东肇庆市),可他却仗着西川节度使陈敬瑄这把保护伞,拒不奉诏。由此可见,田令孜的问题已经不仅是权宦祸乱朝政的问题,更是与强藩内外勾结、藐视中央的问题。所以,昭宗现在拿他开刀,既是为了维护朝廷纲纪,更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天下的割据军阀。

最后,或许也是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李晔想报仇。

那是私仇,让李晔刻骨铭心的私仇。

广明元年冬天,黄巢杀进长安,当时的寿王李杰跟随僖宗仓皇出逃。由于事发仓促,没有准备足够的马匹,所以除了僖宗和田令孜外,其他亲王都只能步行。当时寿王才十四岁,走到一片山谷的时候,再也走不动路,就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田令孜策马上前,催促他上路。寿王可怜巴巴地说:“我的脚很痛,能不能给我一匹马?”田令孜冷笑:“这里是荒山野岭,哪来的马?”说完挥起一鞭狠狠地抽在寿王身上,驱赶他动身。那一刻,寿王李杰回头深深地看了田令孜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从那一刻起,寿王李杰就告诉自己——如果哪一天自己得势,绝不放过这个阉宦。

所以,昭宗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收拾田令孜。

巧合的是,就在昭宗准备对田令孜采取行动时,跟陈敬瑄打了好几年仗的阆州(今四川阆中市)刺史王建又上疏朝廷,请求把陈敬瑄调离西川。昭宗有了一个现成的借口,便于文德元年六月下诏,命宰相韦昭度充任西川节度使兼两川招抚制置使,另外派人取代田令孜的西川监军之职,同时征召陈敬瑄回朝担任左龙武统军。

可想而知,田令孜和陈敬瑄当然不会奉诏。接到诏令后,他们便积极整饬武备,准备随时与朝廷开战。

十二月,昭宗命韦昭度为行营招讨使,命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为副使,另外划出原属西川的四个州,设置永平军(治所邛州,今四川邛崃市),以王建为节度使,让他与韦、杨二人共同讨伐陈敬瑄。

讨伐西川的战役刚刚打响,昭宗就把目光锁定在另一个权宦身上了。跟田令孜比起来,这个人现在对昭宗的威胁更大。

他就是杨复恭。

自从拥立昭宗即位后,杨复恭就自恃功高,不可一世了。他不但一手把持禁军,专擅朝政,而且收养了为数众多的义子,把他们派到各州镇担任节度使、刺史、监军,从而缔造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遍布朝野的庞大网络。在这帮义子眼中,当然只有杨复恭,根本没有朝廷。比如龙剑(治所龙州,今四川平武县东南)节度使杨守贞、武定(治所洋州,今陕西洋县)节度使杨守忠等人,就从不向中央缴纳赋税,并且动不动就上表诽谤和讥笑朝廷。

这样的权宦要是不铲除,昭宗李晔的中兴大计只能沦为笑谈。所以,从登基的那一天起,昭宗的所有大政方针基本上都是与宰相孔纬、张濬等人商议定夺的,竭力避免让杨复恭干预。宰相们也经常以宣宗为例,鼓励昭宗整治宦官。

杨复恭专权跋扈,自然不把昭宗放在眼里。百官们上朝都是步行,唯独他上殿是坐着轿子来的。有一天在朝会上,昭宗和宰相孔纬刚刚谈及四方造反的人,杨复恭又坐着轿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殿前。孔纬就故意提高嗓门说:“在陛下您的左右,就有将要造反的人,何况是四方呢!”昭宗明白孔纬的用意,就假装惊愕地问他所指为何。孔纬指着杨复恭说:“他不过是陛下的家奴,却坐着轿子上殿,而且养了那么多壮士为义子,或典禁兵,或为藩镇,不是要造反是什么?”

杨复恭面不改色:“以壮士为义子,目的是让他们效忠皇上、保卫国家,怎么能说是造反呢?”

昭宗冷然一笑,把话接了过去:“你想要保卫国家,为何不让他们姓李,却让他们姓杨?”

杨复恭顿时哑口无言。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昭宗忽然对杨复恭说:“你的义子中,是不是有一个叫杨守立的?朕想让他来当侍卫。”

为了证明自己养这些义子就是要“保卫国家”的,杨复恭二话不说就把杨守立领进了宫。

反正他有的是义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此时的杨复恭并不知道,昭宗绝不仅仅是要一个“侍卫”那么简单。杨守立入宫后,昭宗立刻赐名他李顺节,然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把他从一名普通的禁军侍卫迅速擢升为天武都头(禁军一部指挥官),同时又让他兼任镇海节度使,不久又加封同平章事。

平步青云的李顺节自然是对天子感恩戴德。

受宠若惊之余,他也渐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所在。

他知道,天子是想让他对付杨复恭。

李顺节当然乐意充当这个角色。原因很简单,杨复恭的义子多如牛毛,他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可天子的心腹宦官却只有他一个,如果跟天子联手铲除杨复恭,到时候,岂不是轮到他李顺节来收养义子了?

为了这个美好的前景,李顺节死心塌地投靠了昭宗。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施展浑身解数,与杨复恭展开了明争暗斗,并且为昭宗提供了诸多有关杨复恭的秘密情报。

昭宗李晔看着这一切,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笑容。

网已经撒开了。

李晔在心里说,一旦时机成熟,朕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杨复恭集团一网打尽。

【守望春天】

除了收拾宦官,昭宗李晔第二件亟须要做的事情,无疑就是对付藩镇了。

李晔很清楚,要对付藩镇,自己手中就必须有一支军队——一支真正忠于朝廷、不被任何势力掌控的军队。

为此,他从即位之初就一直在招兵买马。到了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朝廷终于组建了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有了这张底牌,昭宗就可以跟藩镇叫板了。

那么,要从哪里开刀呢?

这些年来,天下诸藩中发展最快、势力最强的,非河东李克用莫属。要对付藩镇,肯定要先从他下手。但是,李克用是光复长安、平定黄巢的功臣,朝廷要对他用兵,肯定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正当昭宗为此绞尽脑汁之际,借口忽然就有了。

大顺元年正月,李克用悍然从太原出兵,一举吞并了东昭义(治所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旋即又进攻云州(今山西大同市)。云州防御使赫连铎急忙向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求救。李匡威深知,一旦云州失陷,李克用的矛头就会直指河北,于是迅速率领三万人前往救援。李克用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加之麾下两员勇将又一死一降,只好引兵撤回太原。四月,赫连铎、李匡威与朱全忠先后上疏朝廷,请求讨伐李克用。

昭宗召集宰相和百官廷议。以宰相杜让能、刘崇望为首的多数大臣坚决反对,而宰相张濬和孔纬却极力主战。尤其是张濬,这个一贯自诩有东晋谢安和前朝裴度之才的宰相斩钉截铁地说:“只要给我兵权,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必定削平李克用!错失这个良机,日后将追悔莫及!”

其实,昭宗比任何人都更想利用这个机会消灭李克用,可他自己却不想把讨伐李克用的意思说出来,而是把话留给了张濬和孔纬。

昭宗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万一讨伐李克用失败,自己顶多就是丢卒保车,把张濬他们牺牲掉而已,断不至于让李克用有反抗朝廷的口实。所以,昭宗召开此次廷议,其目的也不过是让文武百官替他当一回证人而已。

天子既然是这个心思,那这次廷议就纯属走过场了。当主战派和主动派各自把观点亮出来后,昭宗忽然说了一句:“李克用有讨平黄巢、复兴帝国之功,今日趁其新败而发兵讨伐,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朕呢?”

孔纬立即接过话茬:“陛下的思虑是一时之仁,张濬的提议却是万世之利。昨日,我们已经计算过了,调动士兵、运送粮饷、犒劳赏赐等等费用,一两年内都不至于匮乏。现在,就看陛下您的决断了!”

最后,昭宗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相当勉强的口吻说:“这件事就交给二位贤卿了,希望不要让朕蒙羞。”

大顺元年五月,昭宗下诏削除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并开除其宗室户籍(当初朱邪赤心被赐皇姓时,编入了李唐宗室户籍);同时,任命张濬为讨伐河东的主帅,京兆尹孙揆为副帅,并命朱全忠、李匡威、赫连铎各自从本道出兵,对李克用形成围剿之势。

五月二十七日,张濬率五万军队出征,昭宗亲临安喜楼为他饯行。张濬屏退左右,对天子说:“待臣平定外忧,再为陛下铲除内患!”

这个内患,当然就是指杨复恭了。

此刻,杨复恭正躲在屏风后面,把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军队开到长安城东面的长乐坂,轮到左、右神策中尉饯行。杨复恭向张濬敬酒,张濬不喝,推说醉了。杨复恭鼻子一哼:“宰相大人既然已经大权在握、专主征伐,又何必如此扭捏作态呢?”张濬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等我平定叛贼回来,你就知道我为何扭捏作态了!”

杨复恭悚然一惊。

张濬得意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从张濬率领大军出征的那一刻起,昭宗就陷入了无比的焦灼和紧张之中。

因为,这个灾难深重、岌岌可危的帝国,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提振元气、鼓舞人心了。

他强烈地希望,张濬能够像前朝宰相裴度那样,一举讨平跋扈藩镇,让他这个踌躇满志的天子在“匡扶社稷、中兴李唐”的道路上迈出坚实的第一步。

然而,希望从来是美好的,而现实却终究是残酷的。

这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张濬,非但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用一个月就讨平李克用,反而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损兵折将,一再败北,最终全线崩溃。

回顾这半年来接二连三的败报,昭宗的心仿佛在滴血——

八月,大战还没开始,副帅孙揆就在长子(今属山西)西面的山谷中被河东伏兵生擒,旋即被杀。

九月,南面主将朱全忠在马牢山(今山西晋城市东南)被河东军击败,大将邓季筠被俘,同时被杀被俘的士兵有一万多人。

九月下旬,北面正副主将李匡威、赫连铎在蔚州(今河北蔚县)取得一次短暂的胜利之后,随即遭到李克用主力的迎头痛击;李匡威的儿子、赫连铎的女婿皆被俘,同时被杀被俘的士兵数以万计。

十月,当各路讨伐军已被李克用各个击破后,张濬率领的主力才刚刚推进到晋州。先头部队与河东军在汾州(今山西汾阳县)遭遇,刚一交战就败退下来,后方大军不战自溃。河东军乘胜追击,直抵晋州城下。张濬出城御敌,再败,从各镇征调的士兵哗然四散,各自逃回本镇。张濬在晋州困守了一个月,料定大势已去,只好带着残部从含口(山西绛县西南)仓皇逃遁,越过太行山逃到河阳(今河南孟州市),然后拆卸民房的木板拼凑木筏,渡过黄河狼狈南下。

至此,中央讨伐大军死的死,逃的逃,几乎全军覆没。

这场大张旗鼓的讨伐河东之战,就这样以志在必得的姿态开场,而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

昭宗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紧接着,一阵恐惧就袭上了心头。他知道,不给李克用一个说法,他肯定跟朝廷没完。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正月初九,昭宗万般无奈地把张濬贬为鄂岳观察使,把孔纬贬为荆南节度使。然而,李克用并不罢休。他怒气冲天地上了一道奏疏,说:“张濬以陛下万世之业,邀自己一时之功,知臣与朱温深仇,便与其私相联结。臣今身无官爵,名是罪人,不敢回到陛下分封的藩镇,只能暂到河中居住,应该去向何方,恭候陛下指令!”

河中?

昭宗一下就傻眼了。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吗?

河中(今山西永济市)与潼关仅仅隔着一条黄河,李克用只要带兵到河中,再一步跨过黄河,天子和朝廷就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了。

接到奏疏的当天,昭宗就忙不迭地把张濬再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州市)刺史,把孔纬再贬为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刺史,同时下诏恢复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

二月,昭宗担心李克用还不满意,又加封他为中书令,并把张濬再贬为绣州(今广西桂平县南)司户,才算是把李克用安抚住了。

讨伐河东之役不到半年就败了,而早在三年前就开打的西川之役,同样遭遇了失败。而且,西川的失败比河东更让昭宗痛心疾首。因为河东败得干脆,顶多只是短痛,而西川则打了整整三年,发兵十几万,旷日持久,丧师费财,无疑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长痛。

大顺二年三月下旬,宰相和财政大臣不得不向昭宗禀报,国库已经空了,再也没办法给西川前线输送一毫一厘的军费了。

那一天,文武百官看见天子李晔忽然把头低了下去,而且沉默了很久。最后,李晔无奈地颁下一道诏书:恢复原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的所有官爵,同时命王建等人罢兵休战,各回本镇。

接到诏书的那天,陈敬瑄和田令孜忍不住相视而笑。

可他们笑得太早了。

因为,天子虽然放弃了,但王建却没有放弃。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建非但没有退兵,反而加大了进攻的力度,先后占领了西川辖区内的大多数州县,然后猛攻成都。陈敬瑄数次出城迎战,却屡屡被打败。到了七月下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陈敬瑄和田令孜终于绝望了,不得不开城投降。

田令孜亲手把西川节度使的帅印和旌节交给了王建。

随后,王建把陈敬瑄和田令孜放逐到了偏远的州县,并于两年后将其诛杀。

昔日称霸一方的军阀被消灭了,可王建却从此成为西川的土皇帝。天复三年(公元903年),王建自封为蜀王。公元907年、亦即唐朝覆亡的那一年,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史称王建为前蜀高祖。

登基才三年,昭宗在藩镇事务上就遭受了两次重大挫折,这对于一个锐意中兴的天子而言,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不过,让昭宗在痛苦中感到一丝欣慰的是——几年来,与权宦杨复恭的斗争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基本上可以收网了。

大顺二年九月,昭宗发现李顺节已经有效地掌握了部分禁军,于是断然采取行动,将杨复恭贬为凤翔监军。杨复恭拒不赴任,并以生病为由提出致仕,试图以此要挟昭宗。不料昭宗却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致仕请求。杨复恭恼羞成怒,遂与义子杨守信日夜谋划,准备发动叛乱。

十月初八,昭宗命李顺节带领麾下禁军进攻杨复恭的府第。杨复恭率卫士抵抗,杨守信也立刻率部前来增援。

双方展开激战。稍后,宰相刘崇望又率领一队禁兵参与进攻,杨守信不支,部众溃散,只好跟杨复恭一起带着族人从通化门逃出,亡命兴元,投奔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

骄横跋扈的权宦杨复恭终于被驱逐了,昭宗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过与此同时,一种新的不安却悄然向他袭来——一代权宦杨复恭被打倒了,新一代宦官李顺节会不会恃宠生娇、居功自傲,成为杨复恭第二呢?

昭宗觉得,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他不能不把这种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昭宗就命人把李顺节诱杀了。

也许,昭宗这种兔死狗烹的做法显得相当腹黑,但是为了不让李顺节成为新一代权宦,为了不让这几年对付宦官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他只能这么做。

大顺二年冬天,一场又一场大雪从苍旻深处缓缓飘落,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大明宫的垂宇重檐上,并且摇曳着落在天子李晔的发梢、鼻梁、眉间、心上。

是的,心上。李晔感到整整一个冬天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他的心上。否则,他的心头何以变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凉?

天仿佛已经裂开了。

大雪仿佛永远下不完。

来吧,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李晔站在大明宫铺满积雪的殿庭中,有些悲壮地仰望苍天。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直到把这个肮脏的世界全部覆盖,直到把所有罪恶、阴谋、杀戮、流血、死亡全部覆盖…

然后,春天就该来了吧?

到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也许就干净了吧?

【灵魂中的七道伤】

春天终究还是来了。然而,这个世界并没有丝毫改变。

新年正月,昭宗改元“景福”。

尽管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和苦难,充满了无尽的缺憾,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对它抱有希望。因为除了这个喧哗与骚动的世界,我们一无所有。

李晔对自己说。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一开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静难节度使王行瑜、镇国节度使韩建、同州节度使王行约、秦州节度使李茂庄突然联名上奏,指控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窝藏乱臣贼子杨复恭,请求出兵讨伐,并共推李茂贞为山南西道招讨使。

昭宗很清楚,这些人打着讨伐贼臣的幌子,事实上无非是想吞并他镇、扩张地盘。所以,他很快就下了一道调停的诏书,命他们和解。

但是,五节度根本不听他的。

二月,李茂贞与王行瑜悍然出兵攻打兴元,半年后将其攻克。李茂贞随即将兴元据为己有。杨守亮、杨复恭等人逃奔阆州。

景福二年(公元893年)正月,昭宗眼见李茂贞果真吞并了兴元,不得不采取补救措施,任命李茂贞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时派宰相徐彦若取代他的凤翔节度使之职。

李茂贞勃然大怒。他之所以出兵,目的就是为了据有两镇,如今天子想用山南交换他的凤翔,他当然不会答应。随后,李茂贞不但拒不奉诏,还上表羞辱天子,说:“您贵为天子,可惜连自己的舅父都保护不了(昭宗舅父王环几年前被杨复恭谋杀);您贵为九州共主,却连杨复恭家的一个小子(杨守亮)都不敢杀,真是可悲可叹!”

受到这等羞辱,昭宗当然不能容忍,当即宣布讨伐李茂贞,命宰相杜让能立刻征调士兵,筹集粮饷。杜让能再三劝阻,表示此时朝廷无力同强藩抗衡,只能暂时忍耐。可昭宗却睁着血红的眼睛说:“朕不甘心做一个懦弱无能的天子,无所作为地坐视社稷衰亡!你只管为朕筹备粮饷,军事行动自有亲王负责,成败与你无关!”

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杜让能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从命。

九月初十,昭宗命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三万禁军护送徐彦若去凤翔就任。

李茂贞闻讯,立刻与王行瑜联手,发兵六万在周至布防。

李嗣周率领的这支禁军都是新近招募的京师少年,而李茂贞与王行瑜的部下却都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兵。所以,这一战的结果也就不难想见了。

九月十七日,李茂贞挥师进攻。两军尚未交锋,朝廷军就不战而溃,四散逃亡了。李茂贞迅速兵临长安城下,要求诛杀首倡征讨之人。杜让能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李茂贞,说:“发动战争不是皇上的意思,都是我出的主意。”

十九日,李茂贞陈兵临皋驿(长安西),请诛杜让能。杜让能当即入宫向天子辞别:“臣早知必有今日,请用臣的生命解除皇上所受的威胁。”

昭宗不禁潸然泪下,说:“朕与你永别矣!”

这一天,昭宗下诏贬杜让能为梧州(今属广西)刺史,次日再贬为雷州(今属广东)司户。然而,李茂贞并不退兵。他扬言,不杀杜让能,誓不罢休!

至此,昭宗再也无力保全杜让能了,只好赐他自尽。不久,昭宗下诏,以李茂贞为凤翔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并兼中书令;十一月,又任命静难节度使王行瑜为太师,赐号“尚父”,并赐免死铁券。

得到了这些,李王二人方才心满意足,引兵西去。

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正月,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王重荣的弟弟)病卒,部将推举他的侄子王珂为留后。此时,王重盈的儿子王珙在保义(治所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担任节度使。他原以为父亲一死,河中自然也要归他所有,不料王珂却捷足先登,王珙很不甘心,立刻出兵进攻河中,同时上疏昭宗,宣称王珂非王氏子,要求朝廷另行委派节度使,实际上就是暗示朝廷把河中也一并给他。

王珙说“王珂非王氏子”,令王珂大为恼怒。因为,王珂本是王重荣的侄子,后来过继为养子,血缘关系还是挺近的,而河中本来就是王重荣传给王重盈的,所以他认为自己肯定有资格继任节度使。而且,王珂还是李克用的女婿,有这么一座大靠山,他当然更不会向王珙示弱。

随后,王珂赶紧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随即上表替女婿请命。与此同时,王珙则用重金贿赂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很快,三节度也联名为王珙请命。

面对这个僵局,昭宗大为头疼。两边都有强藩撑腰,都不能得罪,不过相比之下,李克用对朝廷的威胁似乎要比李茂贞等人小一些。所以最后,昭宗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以李克用奏请在先为由,拒绝了李茂贞等人的请求。

如此一来,关中三镇与朝廷的矛盾便再度激化了。

五月,李茂贞等三镇各出数千精兵,浩浩荡荡杀进了长安,准备废掉昭宗,另立吉王李保。不过,他们很快就得到了李克用自河东出兵的消息,于是不敢久留,只杀了一些与他们不睦的朝臣和宦官,同时迫使昭宗把河中给了王珙,随后留下部分兵力控制朝廷,方才各回本镇。

六月,李克用率兵大举南下,传檄讨伐李茂贞等三人。当时,驻留长安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李茂贞的义子李继鹏,另一支是王行瑜的弟弟王行实。

听说李克用大兵压境,两人大为恐惧,于是长安城中就出现了相当戏剧化的一幕,李继鹏企图劫持昭宗前往凤翔,而王行实也想劫持昭宗前往邠州,两军随即大打出手,一时京师大乱。最后,昭宗只好在禁军部将李筠的保护下逃离长安,越过秦岭,于七月初到达石门(今陕西蓝田西南)。

昭宗登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品德与才干远胜僖宗百倍,可没人会料到,他最终不但重蹈了僖宗的流亡命运,而且日后的遭遇比僖宗还要不幸百倍。

八月,李克用大军进驻渭桥,派兵前往石门护驾,并分兵进攻三镇。李茂贞知道自己不是沙陀军的对手,只好杀掉李继鹏,上表请罪。昭宗随即赦免李茂贞,命李克用讨伐王行瑜。

八月底,昭宗返回长安。

九月,李克用开始大举进攻王行瑜,很快便兵临邠州(今陕西彬县)城下。王行瑜登上城头,痛哭流涕:“我王行瑜没有罪啊,胁迫天子的事都是李茂贞和李继鹏干的,请您到凤翔去问罪吧,我王行瑜愿意自缚向朝廷请罪。”

李克用在城下仰着头说:“王尚父,你谦恭得有点过头了吧?我奉朝廷之命讨伐三个叛贼,阁下是其中之一。你想自己回朝廷,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数日后,王行瑜抛弃城池,带着全家老小向西而逃。可他刚刚跑到庆州(今甘肃庆阳县)地界时,就被自己的部将砍杀了,首级也被传送京师。

一场祸乱总算平息了。

十二月,昭宗加封李克用为晋王,他的所有部下和子孙也全都加官晋爵。李克用遣使谢恩,同时秘请昭宗诛杀李茂贞。

昭宗觉得,如果杀了李茂贞,李克用的势力将更为强大,到时候就没人可以制衡了。因此,昭宗婉拒了李克用的请求。李克用不禁对左右感叹:“我看朝廷的意思,似乎怀疑我别有用心。我敢断言,李茂贞不除,关中将永无宁日!”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被李克用不幸言中。

昭宗从石门返京后,深感手下无兵之苦,于是很快就招募了数万人,在禁军之外又组建了殿后四军,全部交给宗室亲王统领。

得知朝廷招兵买马的消息,李茂贞立刻跳了起来。在他看来,天子此举显然是在针对他。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李茂贞再次勒兵,直逼京畿。昭宗大恐,一边遣使向李克用告急,一边再次逃离长安,准备前往太原。没想到,昭宗一行刚刚跑到华州(今陕西华县),便被韩建给扣了下来。

当时,李克用正被幽州的刘仁恭牵制,无暇南下勤王,于是昭宗便被韩建软禁了整整两年。在此期间,韩建与李茂贞互为表里,逼迫昭宗解散了刚刚组建的殿后四军,处决了护驾有功的禁军将领李筠,并且罢黜了诸王的兵权。不久,又发兵围攻诸王府邸,丧心病狂地将通、沂、睦、济、韶、彭、韩、陈、覃、延、丹十一王全部杀死。其后,又迫使昭宗下诏罪己,恢复了李茂贞的所有官爵。

做完这一切,韩建和李茂贞才于第三年八月把昭宗放还。

昭宗第二次回到长安之后,改元“光化”。

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五次改元。纵观昭宗一生,在位十五年,总共七次改元,平均差不多两年改一个年号,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改元最频繁的一任天子。

也许,改元本身并不能直接说明什么问题。但是,当我们回溯整个唐朝历史,就会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发现,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在位二十三年,仅仅使用了“贞观”一个年号;而唐玄宗李隆基一生中最鼎盛的二十九年,也仅仅使用了“开元”一个年号。而这两个年号,却成了盛唐的标志,成了太平盛世的代名词。

而反观唐昭宗七次改元所置身的这个时代,我们也许就会有一种近乎无奈的顿悟——原来,唐朝末年这七个年号并不是普通的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