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不曾踏出寺门一步,不曾寻找过活佛圣子的下落,一直想在佛法平静中逃避,因为我知道,土尔扈特部都没有了,其他的不过都是空谈。”

“真的会……”她嗓子有些干,声音也是颤颤的,“灭亡吗?”

如果土尔扈特部灭亡,那渥魃希呢?这个心思如海,才华惊绝的首领又会是什么结局?

他所有的一切努力,他所承受的十几年的委屈,他默默隐忍的日子,都因为书洛短短的几个字就这么结束了吗?

忽然她笑了,没有等书洛开口,便已笑出了声,“大人,我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你,我不信命。你知道什么是部落的灭亡吗?灭亡是,要么因为落后被兼并,要么因为懦弱被征服,要么因为残暴被推翻,可是这些我都不曾在渥魃希的身上看到。如果我可以选择,我选择相信——渥、魃、希。”

她前行两步,站在书洛面前,近的几乎贴上他的脸。高高的仰起头,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坚定,“我会记得你今天的话,然后在这里看着,看着土尔扈特部怎样一步步的走向强盛,看着渥魃希如何实现他的理想。”

再也不管书洛的反应,她转身大步而去,慵懒与散漫不知何时已悄然的从那纤细的背影上离开。

颀长的身影被月光拉的越发的清隽,长长的发丝落在青草尖上,沾染了些许夜露,凝在发梢,双瞳中的温柔又添了些许的安慰,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人影在视线中渐行渐小,才无声的笑了。

“我想求你的,就是留在土尔扈特部。”他单掌竖在胸前,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顿首,“我说过,你是神明的指引,这也是你的宿命,不可改变。”

43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书洛的到来,无疑将渥魃希的威望推倒了顶点,这个在部落中最接近神祗的人走出寺庙亲往祝福,汗王的地位与威严再无人敢有半分质疑。

天亮时分,渥魃希下达了他身为汗王之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已经十六年前转世的活佛圣子。一令出,百姓雀跃,众部落的首领尽皆垂首默思。

活佛圣子,一个部落民族的灵魂,所有人的精神领袖,无论出自五部中的哪一部,这个分部都将成为部落中最风光的所在。

各部的首领一大清早便匆匆的告辞赶回,昨日的热闹转眼成了冷清。

“汗王哥哥。”娇俏的嗓音回旋着红色的衣裙,轻灵的飞到渥魃希的面前,“阿瓦让我在这里住上阵子,过些日子再接我回去,您不会嫌弃我赶我走吧?”

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达什敦的脸上,渥魃希清泠泠的眸光流转,笑容淡淡和煦,“当然不会,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都随意。”

“住到被你娶过门的那天。”这话,是站在他身后的某个看热闹的人笑出来的,当然只有他们两人听到。

站在他的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瞬间扑上自己身体的冷冽,仿佛是在警告她闭嘴。

达什敦的表情看不出半分破绽,和蔼笑着,“塔娜一直说没玩够,可惜我又要急急赶回,只能叨扰汗王了。”

“无妨。”渥魃希的声音平和温柔中透着笑意,“塔娜昨天的舞姿可是迷倒了草原了上所有的男子,她肯屈尊留下,只怕整个鹰部的汉子都要高呼沸腾了。”

“可是汗王哥哥昨日不是没看到塔娜跳舞么。”漂亮的脸蛋上浮起一丝红晕,带着几分的羞怯,轻轻的嘟起了嘴。

不等渥魃希说话,她已扯上了他的袖子,“汗王哥哥,是你说要看塔娜跳舞的,可你不仅没看,还拒绝了塔娜的哈达,你要补偿我,待会陪我骑马好吗?”

直爽的性格,干脆的话语,顿时让渥魃希轻笑出声。

“塔娜,汗王有很多公事要处理,不可随意耍性子。”看似呵斥的样子,达什敦的眼瞳间却只见深深的笑。

塔娜跺着脚,娇憨姿态尽显,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默默的送行。

初夏的草原,没有炙热的阳光,没有闷燥的空气,有的只是清风徐徐白云悠悠,有的只是绿草绵绵,马蹄声声。

一金一红,在广阔的飞驰中闪耀着光芒,塔娜漂亮的发辫在风中跳跃,轻灵的笑声飞扬,“渥魃希哥哥,我的骑术怎么样?”

金色的人影没有回应,马鞭炸响在空中,转眼超越了她的马。

两个人忽前忽后,似是在互斗,实则嬉戏,塔娜红色的衣裙飘飞,映入草地上女子的眼中,只有平静。

叶灵绯面无表情望着远方两人的纠缠,口中咬着草尖,懒懒的撑着下巴。

“你还真奇怪。”放大的俊容近在咫尺,笑脸比阳光更加灿烂,“以你的性格,不会如此大方吧?”

她抬了下眼皮,扯了扯嘴角,“大哥。”

坞恩崎的下巴扬向塔娜的方向,“草原女子奔放,只怕要不了两日,塔娜就会主动要求做王妃了,你如此淡然倒出我意料之外。”

“你以为我在意一个王妃的地位?”她抽笑了下,倒在草地间。

“那你也不在意那个人?”坞恩崎歪在她的身边,碧蓝的双瞳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目光远望那金色,她悠悠然的闭上眼睛,“那张榻我睡不起,还是留给别人吧。”

“为什么?”他渐逼渐紧,“因为你要回家所以必然放弃他是吗?”

“大哥。”她无奈苦笑,“能不能不要问了?”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坞恩崎的手抚上她的眉头,轻轻舒展她紧拧着的眉间,“如果你放弃了他,而最后又回不了家,那是不是很亏?”

闭着的双瞳忽然睁开,看着面前深邃的容颜,咬了咬唇,却说不出话。

“你不是只赚便宜不吃亏的么?”他吹了个清亮的口哨,“这笔帐你不可能不会算吧。”

他捧着她的脸,吻上她的额头,“去吧,面对你自己的心,即便你有一天离开,也没有遗憾,是不是?”

他的话,让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潭水中将双手伸向渥魃希的那一刻,让她想起大帐中自己亲手撩起渥魃希衣衫的那一瞬,那时候的自己,分明是下定了决心。

“谢谢你,大哥。”她笑颜绽放,亲上他的脸颊,“你也不怕我到时候人争不到,家也回不去?”

笑声豪迈,他重重的拍了下她的肩头,“那我养你一辈子。”

沉重的感觉从心头飞去,她站起身,“大哥,容我再想想。”

两人亲密的低声交谈,她心头微动,抬头远望。

不远处,金色的人影早已勒停了缰绳,默默的注视着他们,深沉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久久不收。

红色的裙角从马背上跳下,旋转在绿草如丝间,大辫子跳跃在身后,和她的身影一样快乐,娇嗔着,“汗王哥哥,那日你没看到我跳舞呢,现在跳给你看好不好嘛?”

渥魃希拔开酒囊的软塞,默默的饮下一口,狭长的双眼微眯,抿唇。

“不许喝了。”塔娜的双手捂着酒囊口,鼓着脸颊跳脚,“那天你就是喝醉了,才连我的哈达都不接的,今日可不许喝。”

她几是整个人扑在渥魃希的大腿上,螓首蹭在他的腰腹间,不依不饶的扭着,直到把渥魃希手中的酒囊抢到手中,这才胜利般的退开。

衣袂飞扬,笑靥如花,塔娜优美的身姿旋转在白云绿草间,悠悠的蒙古长调飘渺在她的舞动间,坎肩上银亮的纽扣熠熠闪耀,勾动着视线随她一起旋转,珊瑚额饰叮当脆响,伴随着姑娘玲珑的嗓音,情烈如火,手中的荷包同样艳丽如火。

“八岁的姑娘绣呀绣到一十六岁,像是班禅援给僧人的荷包……

九岁的姑娘绣呀绣到一十八岁,九条金龙转动着眼睛的荷包……

十几岁的姑娘绣呀绣到二十整,十只孔雀衔着的荷包……”

从头至尾,她那双含情脉脉的双眼就不曾离开渥魃希身上半寸,手中的荷包在优雅的舞蹈间伸到渥魃希的面前。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坞恩崎掩唇淡笑,“不是两日,只怕她现在就要向汗王求婚了,现在连情歌都唱出来了。”

“了不起吗?”叶灵绯哂晒了嘴角,“不就是唱歌么,我也会。”

“是吗?”坞恩崎甩镫上马,表情颇不以为然,甩动马鞭间蓝色双瞳如湖水晕染,“那就唱来听听。”

说是听,人影早在马儿的跃动间前驰,对象,前方数百米处的奔马群。

手中,长长马竿扬起,在野马奔腾间追逐而上,俊朗的背影伏在马背上,曲线优美。

这不是鄙视,是完全的无视。无视她的话,更无视她的表现欲。

看不起她是吗?觉得她完全没有女人味是吗?

叶灵绯深吸了口气,扯开嗓门,直吼吼的声音冲出

“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

塔娜手中的荷包正递到渥魃希的面前,情思如水等待着渥魃希的回应,冷不防这一嗓子,惊诧间肩膀忽然扭了下,姿态扭曲的摔坐在了地上,手中的荷包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形,从手中飞了出去。

坞恩崎冲入野马群中,滚滚的黄沙中冲到头马的身边,手中的套马杆正好甩出,冷不防这一嗓子,手中的动作一僵,套马索生生从马头边滑过,错失了绝佳的机会。

他惊愕回首,下巴好悬吓脱臼。

总算没有破空的嚎声再出,他深吸了口气,身体微夹马腹,再度冲了上去,第二次甩出套马杆。

这一次,准确的套中了马头,只是……

叶灵绯插腰,仰首向天,“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

“咻!”套马杆从坞恩崎的手中飞出,被头马奔腾的力量带出老远,就这么飘飘荡荡的挂在马颈上。坞恩崎身体一晃,从马身侧面跌滑而下。

滚滚的黄沙遮掩了他的身体,只有不断的马蹄飞踏咆哮如雷马身曲线律动,互相挤搡,追随着头马的方向。

半晌,才看到那套着马鞍的马背上伸出一只手,艰难的撑了起来,坞恩崎狼狈的爬上马背,金发凌乱无比。

叶灵绯笑容灿烂,扯开的嗓门似是在发泄般的叫嚷着,“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

这一次,马儿飞奔,却不是在歌声的鼓励中冲向头马,而是疯了般的朝她奔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哀嚎着,“我求你,闭嘴,闭嘴!”

就在塔娜手中荷包落地的瞬间,某人的马儿扬起前蹄,漂亮的跃起,当坞恩崎手中的套马杆被拉脱的刹那,马背上的人影恰好赶到。

贴靠,弯腰,藏镫,抓住套马索,一气呵成犹如闪电。

跃上马背,在光滑暴烈的头马身上粘住,手指紧握套马杆,勒住马颈。

头马的速度越来越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马背上金色的衣衫飘荡,霸气之姿凛然浑厚。

44情择,冷战

当所有的马儿慢下脚步,随着头马臣服在他身后的时候,嚣张的某人已经被马背上苍白的人狠狠的捂住了嘴巴。

她放声歌唱,只顾着仰首头顶蓝色的天空,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冷不防的巨灵神掌天外飞来,将她所有的声音给拍回了肚子里面。

“你这是歌吗?”坞恩崎扭曲着脸,“差点被你吓的坠马,我的一世英名啊。”

她眨着无辜的眼睛,“你不是说要热情奔放才符合草原的性格吗?”

坞恩崎一脸欲昏过去的表情,“有你这么唱歌的吗?”他垂下头,轻贴上她的耳畔,“你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她恰到好处的呆傻表情让人分不清真假。

“渥魃希哥哥……”地上的塔娜终于爬了起来,手中的荷包不知道落在了何处,艳丽的裙摆沾着黄沙,发丝上挂着杂乱的草屑,在青草如丝间低头寻找着,“荷包不见了。”

微勾了唇角,狭长的双瞳扫过叶灵绯的脸颊,“心意我领了便行了。”

“那渥魃希哥哥愿不愿意娶塔娜为你的王妃呢?”

这一嗓子,沉默了所有人。

叶灵绯抬眼远望,背手而立;坞恩崎若有所思,眼神游移;而渥魃希只是轻抖了马缰,飞驰而去。

当房中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叶灵绯的笑声终于忍不住的扬了起来,清脆的飘散在空气中,“人家连王妃都打包好送到你面前了,你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黑瞳凝沉,深深的看着座位上随意歪倒的人,“你似乎很乐见其成?”

心头,被他话中的冷静狠狠的敲了下。叶灵绯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又很快的变成了满不在乎,“你的事,轮不到我赞成或反对,不是么?”

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唇边微勾,“也是。”

这,已经成了两人间不言的默契,不说爱,不谈情,不问过去不讲将来,明明亲密却刻意将自己推离对方的生活圈外;明明相依偎却始终没有承诺之言。

这是她的选择,是她定下的相处之道,但是此刻,这种坚持在动摇,本就在他的笑容间渐渐被蚕食的决定,更因为书洛的话开始摇摇欲坠。

“如果你真的如此洒脱,今天又何必破坏呢?”他的手抚过她的掌心,鲜红的荷包就堂而皇之的躺在她的掌心中,“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捡了她的荷包?”

“我替你捡的。”她懒懒的表情没有半分改变,顺势塞入渥魃希的掌心,“人家的一片心意,记得保管好。”

渥魃希眼神从荷包上带过,薄唇轻抿,将荷包揣入怀中。

他的眼睛很俊美,尤其是眼尾在微笑的刹那挑起,有些坏有些邪气,在深邃敛尽间又有着说不出的魅惑感,轻易的让她沉溺。

但是此刻这般的神情映入她的眼中,却犹如一根刺扎上心头,不致命却疼痛,一下下撩拨着肌肤下脆弱的骨血,随着收缩的力量一寸寸的深入,越是想要忽略越是急促,越是想要平静越是抽搐。

以她超常的捕捉力,分明在他伸手的刹那,看到了他眼神间的柔情。

还有捏上荷包时瞬间紧了紧的手指,若说不是郑重与珍惜,她都找不到其他的词语可以代替了。

“夜了,睡觉。”她重重的别开脸,将所有的沉重感甩到了脑后,脸上淡然的表情已僵硬。

抬腿迈步,血液仿佛都凝结,只剩□体的麻木,手脚的感觉都隔阂朦胧了。

腰身忽紧,还来不及回首,背心处贴靠上了温暖如火的胸膛,伴随着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耳边,“你妒忌了?”

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低垂眼皮看着自己腰间的那臂弯,眼神猛窒间咬上唇,僵硬数秒后,声音散漫,“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如果你不妒忌,证明你对我没有感觉。”那声音低沉磁性,撩拨着她的耳垂,痒痒的,“至于有没有感觉,你需不需要我再次证明下?”

他的唇,贴在她的颈项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感受着经脉的跳动。而她,竟不知如何反应。

“如果我推开你,你会说我害怕你的接近;如果我放任你,你会说我抗拒不了你,是不是?”她的声音冰冷,嗤笑:“渥魃希,你也会对我玩弄手段。”

“都不是。”他环抱着她的身体,“我根本不需要试探你,因为所有的答案早已在心中,你我之间何曾需要试探?”

是啊,她不是一向自负了然于心明白于腹,追求彼此默契的感觉吗?

“我珍重这个荷包,不是因为是塔娜的。”他扳过她的身体,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而是因为你那时的动作出卖了你的心,更是因为它是你送我的。”

认识这许久,他从未表露过心思,纵然她明白也是猜测到的,而不是从他口中吐露的表白。

毫无疑问,她被震撼了。默默的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静静的望着。

“你愿意为我留下吗?”他的手指抹过她的额头,仔细的理顺她凌乱的短发,“如果我愿意送你回家,你会走吗?”

表情一僵,叶灵绯有些答不上来。

如果她寻到了回家的路,可以回到属于她的时代,她是走还是为了这个绝世惊才的男子留下?

他希望她留下,他亲口请求她留下,可是她……

手掌捧着他的脸颊,指尖细细摩挲着他的肌肤,笑容乍起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苦涩中的坚定不见她习惯的散漫,“会。”

渥魃希不是她的责任,只是她路遇的最美风景,无论她多想为这风景停驻,都不能改变最终的归宿。

她不能想象父母一生活在对自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伤中,如果可以回去而不回去,她不仅仅是自私,而是不孝。

她与渥魃希,本就是时空错乱下的刹那交集,不该继续的。

不舍,所以亲密更多,亲密更多,愈发不舍。这就是传说中的饮鸩止渴吧?

如此缠绵的姿态,如此决绝的字眼,她却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了然。

没有震惊,没有诧异,平静的似乎一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回答,甚至在她涩涩的笑容中回应了一个温柔纯美的笑意。

“决定了?”他的笑容犹若三月春风拂面,却让她的感到了一丝冰寒,“今日之后,渥魃希不会再问相同的问题,不会再有半分勉强。”

忽然明白,他不曾给予她任何爱语任何承诺,甚至任何眷恋的挽留,因为他知道,知道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