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恒比陆云稍强点有限。他的伤全在两条前臂上,因为是一点点烫的,一层皮肉都焦了,看着没那么鲜血淋漓的,其实伤势很重。

幸而还有栾树叶。虽然对于烧烫之伤的疗效不如刀伤骨伤那么迅速,但至少把皮肉筋腱长全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两个烧得很惨的家伙并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只是要多受几天罪。

说起来倒是叶关辰更麻烦一点--他是冻坏了。本来就阳气耗损体虚畏寒,又在冰冷的雪地上坐了半天,最后还耗了一口心头血,于是风寒入体,进了医院就烧得不省人事。偏偏他这个病是栾树叶也无能为力的,只能交给医院里的医生们。到他退了烧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早晨了。

“总算醒了。”管一恒死缠烂打跟他安排在同一个病房,半夜不睡觉就坐在他床边上守着,几乎把小护士的活都抢了过去,现在见他睁开眼睛,吊起来的那口气才算松了一些,“觉得哪里不舒服?”

医院里对叶关辰的病倒没觉得怎么样。风寒导致高烧不退放在现代医学里算不得什么,成人又不像小孩子,高烧时间略长一点就怕烧坏脑子。只有管一恒知道叶关辰这高烧绝不只因为受凉,所以他比医生还着急,却又偏偏不能说出来。

“你怎么--”叶关辰盯着他眼窝深陷的脸看了一下,有点明白了,“我睡了多久?”管一恒下巴底下都冒出一片青茬来了,可见几天没有合眼。

“两天。”管一恒看他眼神清明,思维清晰,脸色也不再是那么苍白得跟纸一样,这口气就真的松下来了,伸手摸摸他额头,“你一直高烧,怪吓人的。”

叶关辰笑了笑:“是耗损了一点,不要紧。”他狠睡了两天,这会儿觉得浑身骨头节都发酸,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一动才感觉到心口上贴着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皮肤上脱落了下来,摸出来一瞧,是张符纸。

“培元符?”叶关辰眉头一皱,“不对!你画的?”上头符文的颜色深褐,叶关辰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朱砂,而是干涸的血。这符是用血画出来的,不是培养元气,而是将这血迹主人的元气转移到了他身上。

“就是个一次性的。”管一恒连忙解释,“我歇半天就没事了,真的。”他知道叶关辰这是损了元气,趁着医生没注意,咬破指尖画了一张符出来。

十指连心,指尖也是心头血,元气最足。画出符来贴到叶关辰心口,等于把自身元气转了些给叶关辰,要不然他恐怕醒得还没这么快。

元气这东西,跟力气一样,用了还能养起来,只要不是一次性耗损太过伤了根本,送出去一点倒不算什么。管一恒把身上的病号服拉开一点,露出自己心口贴的培元符,嘿嘿一笑:“朱文给我画的,正用着呢。还有一张是给你的,一会儿也贴上。”

培元符是以自身为基础,帮助滋养元气的。只是叶关辰耗损得太多,培元符见效慢,管一恒才另改了一张符先给他用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胡闹!”叶关辰觉得自己都要语无伦次了。这种特殊的培元符--确切点应该叫做转元符--天师训练营里是不教的。因为这种符咒是夺取别人的元气来补助自己,若是运用得宜,甚至能够将人的元气吸取殆尽,所以属于不到非常时期就禁用的符咒类。

叶关辰确信自己也没教过管一恒画这种符,至于管家,本不以符咒见长,家传内容中当然也不包括此类符咒。他忍不住张口就要问管一恒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然而担忧涌上来得更快:“谁让你用转元符的?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样?我多睡几天就没事了,用什么转元符!别以为你年轻就不在乎身体,真要是损了根本,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管一恒被骂得一缩脖子,抓了抓头发,陪着笑往前凑了凑:“我知道自己身体怎么样,所以才敢用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真的,我就用了一点血而已…”

叶关辰伸手点着他,半天才叹了口气:“要是平常时候你用就用了,可--下次再不能这么做了。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这样,不过是多休息一会就行了。你现在年轻,一时耗损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以后这种情况难道就不会再发生?一次不在意,两次不在意,再过几年、十几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你难道没有听过…”

管一恒被他教训得愁眉苦脸,蹭到他身边,伸手搂住了人,顺势把脑袋耷拉到他肩头上去:“我都知道错了,别训了…”

叶关辰说得太急,这会儿也觉得有点头晕坐不稳当,往后靠了靠倚在管一恒胸前,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想教训你,但是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管一恒蹭了蹭他的脸,嘿嘿一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犯了。”

叶关辰无奈地看他一眼,知道他嘴上说得老实,一转头估计就把这承诺扔到脑后了:“记得就好。不过这转元符,你在哪里学的?”

“这个啊…”管一恒干咳了一声,“其实是我自己琢磨的…那什么,我把培元符改动了几处--也是试一试…”他不等叶关辰转过头来就先把头低到自己胸前去了,“别骂我,我真的就用了一点儿血…”

“都不知道是否有效就敢用…”叶关辰看他低头耷脑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忍不住伸手揪着他的耳朵,“下次如果再有这样的事--”

“你就把我耳朵揪下来。”管一恒立刻接口。

叶关辰稍稍用力拧了一下手指:“揪下你耳朵来有什么用!”

“有用有用。”管一恒龇牙咧嘴,“你看,这是你名师出高徒不是吗?我才试了一次,就成功了。”当时稍一恢复,就听说叶关辰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正好朱文送来了培元符,但起效太慢,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照葫芦改瓢,画了一张转元符出来,甚至根本没想过能不能成功的问题。

当然这些话绝对是不能告诉叶关辰的,否则耳朵可能真的要被揪下来了。管一恒心里嘀咕,一面低头弯腰:“哎哟,耳朵要掉了…”

叶关辰连忙松手,叹着气给他揉了揉:“你的伤怎么样?”

“那就更没事了。”管一恒伸了伸手臂,“现在新皮都已经长出来了,痒得厉害。我都没敢让医生看见,正准备办出院呢。”否则真是很难向院方解释,为什么他的伤会恢复得这么快,比植皮还快…

叶关辰轻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乱动。烧烫伤不能包得太严实,只在伤处轻轻裹了一层纱布。叶关辰把那层纱布解开看看,只见原本蜂蜜色的手臂上两大块粉红色新生的皮肤,因为对比鲜明,格外的触目惊心,乍一看倒好像露着血肉一样,看得叶关辰眉头紧皱。

“没事了。”管一恒看他皱眉就心疼,赶紧转了转手腕,“你看,都长好了,正痒痒呢。”

叶关辰叹了口气。皮肉都长出来了,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但是看新生的皮肤这么大块,就知道当时烧烫成什么样。何况管一恒这伤是一点点烫出来的,就等于把胳膊按在烙铁上整整十几分钟,那种疼痛,一想就让人后背发冷。

“痒也不能抓。”叶关辰把他的手按住,在伤处边缘完好的皮肤上轻轻挠着,多少缓解一点。伤口愈合的时候的确会痒,痛痒交加,更是难受。

管一恒老老实实地伸着手让叶关辰挠,他说什么都是点头答应。叶关辰替他挠了会儿痒,才把纱布又包回去,问道:“阿云呢?”

“他在别的病房。”管一恒略有点心虚。其实按伤势来说,倒是他跟陆云应该分到一个病房,但他硬是撺掇着院方把陆云单分了一个病房,而且还故意挪在走廊另一头,足足隔了六个房间,陆云想来看看叶关辰,都得长途跋涉。

“阿云伤得重吗?”

管一恒摸摸鼻子:“那个,我一直守着你…不过栾树叶我已经给他了,他昨天来看你的时候,我看他的胳膊活动也挺自如的,应该是没事了。”

不知是不是目睹了叶关辰和管一恒联手对敌的默契,陆云的精神很是颓废,再也没了到处去找月桂花的劲儿。管一恒给他栾树叶,他只看了一眼就收了下来,知道叶关辰的病房跟他的隔了很远,也没吭声,只在医生允许的时候过来看了叶关辰两次,每次都是沉默地站几分钟,不等管一恒想借口赶他就离开了。

叶关辰犹豫了一下,想说去看看陆云,但看着管一恒,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你守了我好几天吧?现在我没事,你休息一下吧。”

管一恒眼珠子一转,直接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我就在这儿睡。”

叶关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吧。”

管一恒没几分钟就打起了小呼噜。医院的病床不宽,他就弯着身体蜷在床边上,一只手还搂着叶关辰的腰。叶关辰靠在床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发,等他呼吸均匀了,才悄悄把他的手挪开,小心地避开伤处摆到床上,这才下床出了病房。

他才出病房,床上管一恒的眼睛就睁开了,跟耗子似的嗖一下溜下床来,偷偷摸摸跟了出去。叶关辰进了陆云的病房,他就在门边上偷听。

陆云正坐在病床上发愣。他的床位靠着窗户,同室的病友已经快要病愈,每天来打完针就回家去了,倒是落得安静,让他只管对着窗外出神。叶关辰在门边站了片刻,才轻轻叫了他一声:“阿云。”

病房里没别人,两人说起话来也就不用压着声音,倒方便了管一恒。本来他耳朵就灵,扒在门边上,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叶关辰问了问陆云的伤情,看他虽然整条手臂都缠着纱布,但抬手展臂已经不再小心翼翼,不时还忍不住要隔着纱布挠一挠,就知道伤处确实已经生出了新皮。再看他脸色也还不错,就彻底放下了心来。

他打量陆云的脸色,陆云也在看他,片刻之后苦笑了一下:“本来是想帮你的忙,没想到反而添了麻烦…”

叶关辰笑笑:“别这么说。如果不是你,董涵潜逃了才是麻烦。到时候他在暗处,还不知有多少鬼蜮伎俩让我们吃亏。”

陆云定定地看着他:“阿辰,你说的‘我们’是谁?”

叶关辰哑然。陆云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眼神便更黯淡了几分:“阿辰,你现在跟我说话,是越来越客气了。”客气是对外人的,越来越客气,就是越来越拿他当外人了。

“抱歉--”叶关辰知道这场谈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避免的,当即抬起目光对陆云对视,“阿云,我跟一恒,已经确定了。今年过年,我要跟他去管家。”

“为什么?”陆云声音低哑。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被判出局了,现在一定要问个究竟,也不过就是心里那口气顶着,死活也说不出个服字来罢了。

“说不上为什么。”叶关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其实这种事,本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像兄弟一样,但--也只能是兄弟了。至于一恒…他是我的爱人,无可更改。”

“因为他帮助你完成了叶叔叔的遗愿?”陆云惨然一笑,“我帮不上你的忙,所以活该出局。”

“你这是什么话。”叶关辰叹了口气,“你帮过我多少忙,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你在公司里费心费力,我哪有时间精力去四处搜寻妖兽,又哪有钱去买古董、种灵药?但是--感情不是这样衡量的。阿云,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既伤人,又伤己呢。”

“我只是不服气…”陆云笑得更苦,“我跟你认识了三十年,还抵不过他一年,就把人抢走了…”

叶关辰看他神色惨淡,心里也难受。这是从小就一起玩泥巴的青梅竹马,因为跟家里闹别扭,有一段时间根本就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桌吃饭,一床睡觉,长大了还合伙做生意。说是朋友,胜似兄弟。

然而感情的事情最忌讳拖拖拉拉纠缠不清。从前没有管一恒,他还想过或许就遂了陆云的心愿,两个人里能有一个心满意足的也就行了。然而现在管一恒出现,两个人情投意合,就仿佛两个半圆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中间怎么可能再插进别人?

“时间不是问题,阿云,你心里明白的。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兄弟,从来没有变过。”

陆云抬手挡着眼睛,半天才把眼眶里的酸热忍下去:“他家里能答应吗?要是我没记错,他父亲就是--虽说不是叶叔有意,但毕竟他父亲是因为这个死的。他家里应该不好说话吧?你跟着去,能给你好脸色吗?再说他家不比我们,肯定有人逼婚吧?这种事现在不觉得怎么样,十年八年的下来,能坚持得了吗?”

“是,他的麻烦的确比我们多。”叶关辰坦白地点了点头,“但是他现在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要他不后悔,我就不后悔。”

管一恒扒在门边上,听了这话,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不再听两人后面还说什么,心满意足地回了病房,躺回床上继续装睡。

叶关辰几分钟之后就回来了,正准备也到床上躺一会儿,忽然发现管一恒躺的姿势虽然还是那样,位置却移动了,顿时扬起眉毛,站在床边上不说不动地盯着他。管一恒被他盯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睁开眼睛还没说话,就被叶关辰揪住了耳朵,一直压到他身上来:“刚才干吗了?”

管一恒抬手搂着叶关辰后背装糊涂:“啊?不是睡觉来着吗?”

“睡你个--”叶关辰险些就要爆了粗口,还得顾忌着他的伤,“小心你胳膊!”

管一恒趁机耍无赖:“所以你别动啊。我们睡觉,睡觉。”

叶关辰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松了手,跟他并肩躺下来,把他的手臂小心摆到自己身上:“董涵怎么样了?”

第121章 董涵之死

说到董涵,管一恒的神色就严肃了起来:“关押在十三处,正在整理材料准备上交。”

管一恒那一斩实在太霸道。他初初领悟这技能,用得不够圆融,又是情急出手丝毫不留余地,董涵的灵脉被撕扯了个七零八落,根本不成样子。

灵脉虽非肉身,却也与身体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董涵现在并无伤处,可是神智已经有些错乱,行动也不再灵活,乍一看倒像是脑溢血后遗症,一天只知道坐着流口水。偶尔仿佛神智有几分清醒,但身体也根本不听使唤。

他现在这样子,要走正常的法律程序是不能够了。但十三处因为处理的都是非正常事件,自有一套程序,现在正在由天师协会配合整理董涵的材料。之前出任务期间死亡的那些人或许还难以找到证据证明是他有意犯罪,但费准却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杀,可谓铁证如山了。

“另外还有秦宇。”这两天叶关辰一直昏睡,管一恒除了守着他什么也不干,倒是朱文和管一鸣来过几次,把事情的进展都告诉了他,“你还记得吧,就是咱们在矿场找到的那具尸体。”

“记得。”叶关辰点了点头,“是从玉石公司那边入手,抓到了杀人的证据?”

“对。”管一恒有些咋舌,“他们这几条矿脉,条条都是岱委吃人之后制造出来的。其中有两条人命是董涵办案中有意放纵害死的,他们还可以说不知情;但是另外两个人他们都是知道的。尤其秦宇,居然是他们从新疆搬迁的时候抓来,带到云南当场献祭的!眼看着杀人,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开凿矿脉!简直为了钱都毫无人性了!只可恨他们说人不是自己亲手杀的,最后估计也就判上几年,将来还能放出来…”

“天道轮回,自有报应。”叶关辰冷冷一笑,“财悖而入,亦悖而出。用别人的性命谋财,真以为折损的就只是死者的福寿吗?若是诚心悔过或许还能保住几分福禄,如果还想着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那折的不只是自己,恐怕连子孙后代的福禄也都要折进去了。”

管一恒撇了撇嘴:“子孙后代?那种人的眼哪里看得了那么远。你不知道,朱文跟我说了,玉石公司那个老板亲口交待的。开始他不知道矿脉是需要人命献祭的,只是觉得这下发大财了。本来他家里穷得很,发掘了两条矿脉之后就成了巨富。董涵告诉他找矿脉得要死个人的时候,他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发现真的找不到新矿脉,想法就全变了。”

“我知道。”叶关辰叹了口气,“人一执迷,就连本性也丢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到手的东西要再失去,总是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痛苦。有些人能够守得住原则,有些人则只能沉沦下去了。

“董涵这个混蛋,就像个蛊惑人心的魔鬼!”管一恒恨恨地说。

“是魔鬼,也要人心里本来就有欲望。”叶关辰看着病房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上头有不太平坦的地方,就被光线照出一小块阴影来,“心不平,就有了阴暗面…”然后被人诱惑,这阴暗面就越来越大,直到把整颗人心都染成了黑色。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这会谁也没睡意了,就是并肩躺着。病房里开着空调,穿得也不多,这么紧紧挨着,就感觉相触的地方格外温暖,仿佛是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暖了过来似的。

管一恒习惯性地又开始捏着叶关辰的手指玩,叶关辰好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他绞来绞去,半天才抽出来笑斥了一句:“你当我没骨头吗?是想把我手指头打个结?”

叶关辰手指修长,因为从小就练习结手印,手指的确比普通人都要柔软灵活一些,至少管一恒自己的手指就远不如他,所以拿着就忍不住玩起来,被骂了就嘿嘿笑着往叶关辰身上蹭。叶关辰怕蹭到他的伤处,也不敢推他,随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老实点。我问你,董涵要什么时候能宣判?”

董涵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不算那些不是他亲手杀的,就只算证据确凿的,也够死刑了。管一恒想了想:“应该也用不了多久。十三处走程序要比别的地方快,只是审批格外严格。不过这个证据毫无疑问,可能年前就能批复下来了。”

十三处情况特殊,因此凡申报的材料都优先批复。但因为涉及非常事件,很多时候都与现行法律不能完全吻合,因此审核就特别严格。但董涵这个无论按哪条法律都是板上钉钉的故意杀人罪,所以并无疑议,批复上自然应该更快一些。算算从现在到过年,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了。

“其实死不死的,他现在跟死了也没多大两样了,还得麻烦人照顾。”管一恒嗤了一声,他对董涵真是恨之入骨,“我看早点判了,对他说不定也是个解脱呢。”

叶关辰沉默了片刻:“我能去见见他吗?”

“见他干吗?”管一恒皱起眉毛,“你难道还可怜他?”

“那倒不是。”叶关辰笑笑,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他害了多少人,死有余辜,我怎么会去可怜他。不过是同出养妖一族,现在董氏一支只剩下他,关氏一支大概也只剩下我了,总归--要去送送吧。”

管一恒撇了撇嘴,到底还是点点头:“过几天吧。总要你身体养好了再去。”

“其实我住不住院都没什么区别。倒不如早点见了,也没了心事。别忘了,还有九鼎要封印呢。”

“这倒是…”管一恒这几天忧心叶关辰,已经把九鼎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云姨把那群蜮养成十三处的鱼缸里,还等着咱们去收呢。”

叶关辰笑了起来:“既然已经关到鱼缸里,那就好办了。倒是先叫人去别墅,把鼎运出来才行。我想,一并就运到山洞那边吧,这次封印之后,把山洞也补一补,就算不能一劳永逸,至少也让它多保持几年。”

说到封印九鼎,管一恒倒有点不舍了:“马衔,腾蛇,都要封印进鼎了吗?”

叶关辰摸摸他的脸:“现在这个世界,并不适合它们了…”腾蛇原是从鼎里逃出来的,马衔却是自来就生活在海洋之中,并非鼎中原住户。其实就是蚩吻,原来也不在鼎里。

管一恒还是有点恋恋不舍:“幼幼呢?”

“幼幼不用。它是驱邪辟凶之兽,并不害人。”幼幼是叶关辰的关氏祖父那代寻到开始养的,怎么舍得也封印进鼎里去,“我们百年之后,倒可以让它给天师协会守个门,肯定不比犀角号差。”

既然叶关辰只想见见董涵了却同族的血缘之份,管一恒也就痛快地找云姨安排,第三天就办了出院手续。

天气越发的冷了,十三处派来接人的车就停在门口,陆云却没有上去:“你们先走吧,我叫小黄来接我的,马上也该到了。”他看看叶关辰,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管一恒,“你好好照顾阿辰,有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这就算是递出了橄榄枝,管一恒看在叶关辰的面子上也要接过来:“没问题。年前大概是要忙了,过了年有时间咱们再聚。”

陆云点点头,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的车离开。管一恒伸手搂住叶关辰的腰,把他的脸转过来不许往后看,低声地哼了一声。

叶关辰微微含笑,并不跟这个醋坛子计较,也不打算告诉他,在医院门前的马路对面,刚才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站在那里目送他们两个一起上了车。那人虽然还瘦得厉害,但叶关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东方瑜。

管一恒和东方瑜的情况又跟他和陆云不同。别看管一恒能吃醋,自己可大大咧咧粗心惯了,到现在都没发觉东方瑜对他早已经超出了朋友的情感范围。

既然醋坛子这么迟钝,叶关辰当然不会去提醒他。这层窗户纸一挑破,说什么还能做好朋友都是虚的。感情这种事属于化学反应,一旦变化了就再不可能变回原样。反正东方瑜是不敢也不会挑明的,既然如此,与其两个人烦恼,不如叫他自己憋在肚子里一个人烦恼吧。

叶关辰难得有这样无良的想法,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轻轻叹了口气,就惹得管一恒以为他是为了陆云叹气。醋坛子虽然没有打翻,却也揭了盖子直冒酸气,根本不知道车子开过去,把东方瑜远远抛在了后头。

董涵被关在十三处的特殊牢房里。他行动不便,白天就坐着轮椅,正在窗户前面晒太阳。一只瞎眼几次遭到重击,到现在纱布上还时时渗血,他也不知道疼痛似的,木然坐着,剩下的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地板,不知道在看什么。

照顾他的人也是十三处的工作人员,说是照顾,其实也是看押,见管一恒和叶关辰进来,打过招呼之后就退出去,把房门反锁了。

管一恒这几天也没见过董涵,乍一见面有点吃惊。董涵又瘦了一圈不说,两鬓已经花白,看着硬生生老了十岁的模样。十三处当然不会虐待他,饮食药物都有供应,可怎么还变化如此之大?

“是损耗太过的缘故。”叶关辰暗暗叹息了一下,还抓紧时机训斥了管一恒一句,“你得引以为戒,下次绝对不许再冒冒失失就用什么转元符!”

管一恒不防在这里挨训,咧了咧嘴:“知道了。等九鼎封印,应该也不会再有这么大的麻烦,肯定再用不着那东西了。”

九鼎两个字仿佛撩动了董涵的哪根神经,让他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来,混浊的眼睛居然也清明了一点儿,盯着叶关辰看了半天,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关…辰…”

管一恒眉毛一扬,上前半步把叶关辰挡在身后。董涵这一直都浑浑噩噩的,偏偏这会儿好像突然清醒了,让他不得不防。

叶关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董涵:“我来看看你。算是看在同族血脉份上。”

董涵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真的目光清明了起来,盯着叶关辰歪歪嘴笑了:“来,送我,上路?”他半边脸都是僵的,一笑只有一边嘴角往上扬,再加上只有一只眼睛,表情就越发显得古怪而诡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叶关辰静静地说,并不因他的古怪神色或者讽刺的语气而动容,“我也不过是看在同宗的份上过来看看罢了。”

“你是,来,告诉我,你,胜利,了…”董涵舌头不怎么听使唤,神智虽然清醒,嘴却不好用,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告诉我,你,是对的,吗?”

叶关辰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董涵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因为僵着脸,更难以分辨这笑容里的意味究竟是悔恨还是解脱,抑或是别的什么:“你,是,对的。”

这四个字断断续续分了三段,却是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一句话说出来,于董涵自己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说完了就闭上眼睛靠在轮椅椅背上,头慢慢向后仰了过去。

管一恒和叶关辰又站了片刻,看他一动不动,搭在扶手上的胳膊倒往下滑了一下,就觉得不对劲了。管一恒几步过去一试呼吸,已经细若游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转身才把十三处的人叫进来,董涵的手已经垂了下来。

虽然说是重罪之人,但到了这时候也不能不抢救一下。十三处附近就有医院,送到急救室,医生七手八脚就连上一堆仪器,然而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心跳曲线已经趋近平滑,血压也降到了个位数。负责医生看了看,起身对管一恒摇摇头:“家属准备后事吧。”

谁也没想到董涵居然走得这么干脆,之前的清醒仿佛回光返照,承认了叶关辰的正确又仿佛断了他一生的念想,撒手便去,倒省了后头被宣判。

董氏一系已经只剩董涵一人,既无亲眷又无子女,骨灰就由叶关辰做主,带回巫山埋在了栾树下头。

一别几个月,别墅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些绿色,多了几分冬日里的萧瑟。

叶关辰把树根旁的土填平,轻轻拍了拍那细瘦的树干,叹了口气:“恐怕这树也没有几年了。”这棵栾树已经种下四十年,到现在还细得跟普通人的手臂一样,极少发芽生新枝,更别说开花结果了,每年能采下来药用的枝叶也就那么几两重。

管一恒看那几根枯枝仿佛脆得一阵风就吹得断似的,也有些遗憾:“可惜了。”这要是能种活,岂不是造福人类。

叶关辰摇头笑了笑,有几分怅然:“这些东西毕竟都不是现在该有的。栾树好是好,可是百病皆治,不见得是好事。用惯了,一旦没有就什么都治不了,倒不如自己一点点研究透澈的,才是真正能用的本领。”现代医学研究出来的药物没有栾树这么立竿见影百试百灵,可是那才是人类真正掌握了的武器,而且还在不断地进步。

管一恒摸了摸身上戴的那个贝壳,扯下来递给了叶关辰:“你说得对。”养妖之技,与这些妖兽,都已经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包括那些传说中的灵丹仙药,都是不应该指望的。人类能够依仗的就是自己,只有自己一步步掌握的本领,制造出来的工具,才是正确的道路。

鼎还在地下室里。十三处派来的人把铸好的铜鼎底搬过去,就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叶关辰和管一恒。

叶关辰从手腕上解下烛龙鳞递给管一恒:“你来封印。”虽然说得坚决,但毕竟睚眦已经被他驯养了十年,真要就此封印,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怅然的。

睚眦,蚩吻,腾蛇,马衔,土蝼,毕方,一只接一只地从烛龙鳞中被引出来,融入鼎中,化作了一个个浮凸起来的、栩栩如生的图案。

最后一块黄色的铜生出绒绒绿色,叶关辰掏出了封印着三足乌的玉盘。碧绿的玉盘还是那么晶莹流动,上头三足乌的形象振翅欲飞。

已经按着尺寸铸好的铜鼎底被支架支起来,拼在鼎腹的缺口处。叶关辰将玉盘放在那半圆形的鼎底中央,便开始绘符。

这符是关氏祖孙三代细细研究之后尽量复原的。因为生怕封印得不够牢固,不敢有任何俭省,因此异样的复杂,并不能假手他人。

叶关辰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细汗来。他是用手指在鼎腹内画符,那看似平滑的腹面,描画起来却像砂纸一样,符才画了三分之一,鼎腹内壁就带上了淡淡的血色。

禹鼎自然不是凡物,鼎腹内颜色深褐,可是凡绘过符纹之处,便隐隐泛起淡白的光来,映得那一丝丝血迹都清清楚楚。越是画到后头,血色越深,最后围绕在玉盘周围的,竟然都是血红色的纹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