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宪明在门口看着她,那么急欲安慰叶敏的模样,心里突然温柔地一荡。

被她拒绝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程欢。」他敲了敲敞开的门,走进去,「妳的脚没事了吗?」

程欢一抬头,看见他,心里「咚」一声,赶紧站起来,「没,没事。」

「那这份预算书妳看看,可能有的设计要做点改动。」傅宪明放下文件,「等锦唐回来,你们再商量一下。」

叶敏知道他们要工作,也不再打扰,「老板,我先出去好了。」

「别太累了,好好休息。」傅宪明对她点点头,「需要帮忙的话,就尽管说。」

「知道了老板。」叶敏感激地笑了笑,轻轻退出去。

「看不出来,你对下属还算不错啊。」程欢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微笑。那个酒窝又若隐若现。

「别人都说我护短。」傅宪明自嘲。

「就只有乔瑄那种人才会说这么无聊的话。」程欢问,「今天你不用开会也不用外出吗?」

「刚回来。」傅宪明看着她,「听说妳回来上班,就过来看看。」

程欢低头看文件,真是,他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吗?就说送文件过来,不是更好。可是为什么,心里偷偷渗出一点甜丝丝?

「嗯。」她清了清喉咙,不行,一定要澄清。老板就是老板,对手就是对手,干吗这么暧昧不清!趁现在还来得及,一定要把所有的不应该,都连根拔起来。

「那天——」两个人同时开口,好像商量过似的默契。

程欢瞪着他,他也看着程欢,两个人都哑了一下,等对方开口。短暂的停顿过去,再次听见两个声音一齐说——

「对不起。」

「谢谢你。」

程欢说的,是「谢谢你」,而傅宪明说的,是「对不起」。

两个人面面相觑地呆了一下,忍不住相视而笑。

「你是我老板。」程欢一边笑一边说。「你不介意就好。」

「是啊,工作归工作。」傅宪明也知道公私要分明,怎么可以把私人感情带到公司来?可是,真要命,话才刚出口,就已经觉得自己虚伪。他只是不想吓着她而已。

「过两天,星河广场的投标就要开始准备了,整套设计方案都要出台。」傅宪明把话题拉回工作上,「然后预算部门要做一下成本核算。这次竞标对公司来说很重要,好几个项目都为它让步,万一失败,损失很严重。」

「星河广场?」程欢怔住了,这么快?!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就要开始正式对决了吗?

「是啊,早一点准备,把握会大一点。」傅宪明完全不知道程欢在想什么。「接下来这几个月,设计部、预算部都要抽调人手来成立一个竞标小组,加上做3D效果图和做文案的几个专家,来专门负责这件CASE.我会一起跟进。,」

「哦。」程欢顿了顿,小心地问:「设计部这边,人选已经敲定了没有?」

「锦唐是一定要挑大梁的,妳是他的左右手,也要过来。其它人,都由锦唐看着办——」傅宪明说到一半,身上手机响,他接电话,「大信傅宪明。」

那边好像说了什么急事,他简单地答:「叫他们等着,我马上来。」

程欢看他挂掉电话,「怎么,要走了?」

傅宪明点点头,「里斯本银行的融资代表过来了,我得去看看。」

程欢看着他匆匆出门,突然之间,心乱如麻。

「妳是他的左右手,也要过来。」他说得这么简单,一语定乾坤,知不知道以后要为了这句话,付出多大的代价?

本来她来的目的,就是冲着星河广场,只惟恐把握不够大。现在,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无论是周锦唐还是傅宪明都对她毫无防范,甚至要调她去参加竞标,正应该开心才对啊!

可是,眼看着目标已经触手可及,要打击大信,要争夺星河广场,最好的机会就摆在她眼前了,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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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星期一。

虽然周末已经连着加了两天班,可是忙碌没有一丝减少。

程欢对着计算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真要命,看了一天图,简直头晕眼花。看看坐在她右边不远处的周锦唐,还是那么聚精会神,忍不住奇怪,他都不会累的吗?

比较起以往在设计部大办公区,这里安静了很多,起码没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响。为了集中做方案,各部门抽调出来的高手,都搬进27层的图像室工作,这里设备比较先进,而且又足够大。惟一可惜的,是看不见那排水蓝色落地长窗外面的无敌海景。

傅宪明的办公室就在隔了一条走廊的对面,他也在这边设了临时的办公桌,不见客也不开会的时候,都在这边办公,方便设计师和预算师随时跟他交换意见。

「呵——」程欢忍不住伸了一个懒腰。

周锦唐回过头来,「怎么,又困了?」

「什么叫「又困了」?总监,我已经连着两天都加班到半夜一两点!」程欢很不平。

「已给了妳双倍加班费,还嫌不够多?」周锦唐推了推眼镜。

「给你一百万,一个礼拜不准合眼,你也一样赚不来。」程欢嘟囔着,「非法剥削劳动力。」

「没让妳加通宵已经很给面子了,」周锦唐掉回头去,「妳没看见老板已经两个通宵都没睡。」

「是……吗?」程欢打了个愣,这两天她刻意回避傅宪明,从来不去他那边,真的不知道原来当老大这么辛苦。

「现在竞标刚刚开始着手准备,头绪太多,等大家合作一段时间,上了轨道就可以稍微歇一歇。」周锦唐教程欢望梅止渴。

「可是昨天我还听说,老板去参加怡景开盘的剪彩酒会了。」程欢想起傅宪明的秘书安玲,曾经在茶水间偶尔提起一句。

「酒会完了再回公司呗。」周锦唐轻描淡写。

「那不是太累了?」程欢蹙起眉,「人又不是铁打的。」

「他就是铁打的。」周锦唐随口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咦,程欢,妳怎么心疼起老板来了?」

「我哪有!」程欢跳了起来,「我干吗管他的闲事!」

「妳——妳不用吧?」周锦唐吓了一跳,「我开玩笑而已,妳叫那么大声。」

「开玩笑,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开玩笑!」程欢恶狠狠地吓唬他,「下次再听见,我就把你的图纸一把火都烧掉。」

「谁又惹程欢了?」正好安玲提着七八只塑料袋进来,「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

「我会嫁不出去?」程欢坐上办公桌,」「本小姐这么年轻貌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会嫁不出去?!」

「妳真不知道行情,外面一大堆年轻漂亮的高级白领都在参加单身俱乐部。」安玲一边跟她斗嘴,一边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大家吃点东西,老板请客。」

「哗!」办公室里一群同事蜂拥过来,「是什么好东西?」

「酥皮蛋塔,凤梨酥,呵,还有奶茶和咖啡。」

「这里怎么还有个蛋筒冰淇淋?」

「唉,别动,都别动!」安玲一把抢过冰淇淋,「这个可不是人人有份,这是老板特别吩咐要买给程欢的。」

「哦?」

「噢!」

大家爆发出一阵促狭的惊叹声。

程欢一下子涨红了脸,结舌地睁大眼,「这……不会吧……」

安玲举起手机,「不信你可以过来看我的手机短信,真的是老板特别交待的。他说妳爱吃。」

「我……」程欢差点绊倒,「妳爱吃?」傅宪明是不是傻了啊!她什么时候说过她爱吃蛋筒冰淇淋,那次都是他自作主张买给她的。好吧,就算她吃得很上瘾,也并不代表他可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啊。

「原来程欢爱吃蛋筒冰淇淋啊。」周锦唐笑瞇瞇地凑上来,「真奇怪,老板怎么知道的?」

「女人嘛,有几个不爱吃甜食。」程欢狡辩。

「「可不要辜负了老板的一片心意啊,程欢——」安玲拉长声音,「我也是女人,苏丽塔也是女人,怎么没有我们的份?」

「我去找他算账。」程欢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他人呢,在办公室?」

「不、在!」安玲好整以暇,「他要在,我还敢这样开你们的玩笑啊?我不想活啦?妳要想找他,好啊,他在同康医院。」

同康医院?!程欢呆了呆,「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咽炎犯了,去看医生。」安玲把那个冰淇淋塞给她,「怎么,担心了?」

程欢低下头,冰淇淋有点快要融化了,还是草莓的。

傅宪明——他病了?怎么会呢,刚才总监还说,他是铁打的。咽炎而已,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天天应酬,酒喝多了,又熬夜,难怪会进医院。」周锦唐皱起眉,「叫他戒烟,说了一百次也戒不掉。」

「周总监的语气,好像是老板的女朋友。」安玲打趣,「这种话,程欢说还差不多。」

「我跟他没关系,老板就是老板。」程欢板起脸,不能再开这种玩笑了,说多了,大家都会信以为真。

「喔。」安玲做了六七年秘书,察言观色最在行,一看程欢脸色,就知道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好了好了,大家吃东西,吃完了赶紧回位子工作,不然待会儿老板回来了,就会挨骂了。」

「还骂人呢,只怕,连话都说不出来。」周锦唐叹气,「唉,赚钱嘛,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拚命。」

「豪宅、名车、漂亮衣服,还有养老金。」安玲朝他扮个鬼脸。

「妳以为都是妳啊?」周锦唐哭笑不得,「拜托妳志向远大一点好不好。」

他们在这边有说有笑,抢着点心和饮料,程欢却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

挖了一匙冰淇淋送进嘴里,舌尖传来冰冷而甜蜜的一阵刺痛,一直沿着喉咙到心口,变成了悸动。耳边传来的说话声好像很遥远,她看着计算机屏幕。可是目光失去了焦点,好像水波一样,在那一大堆图型和线条里荡来荡去。

突然想见他。

心里涌起一阵陌生的滋味,像内疚。他那么忙,那么累,居然还记得她爱吃的冰淇淋,可是,她在做什么?还在偷偷拷贝这些凝聚大家心血的设计图。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那种厚厚的温暖触感,淡淡的烟草气息。

「啪」的一声,程欢烦躁地按下了计算机的开关。闪烁着荧光的显示屏突然暗下来,刚刚做的几个图都消失了。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反正做好了,早晚也是要卖给谢荣昌。

对着黑暗寂静的屏幕,程欢悚然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觉得后悔了?都已经快要尝到胜利的滋味,报复的滋味,她却居然愚蠢地想要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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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建模,插图,一边想着支重墙的位置。

程欢捧着头,烦躁地叹气。整个下午,工作效率出奇地低,脑袋好像灌了水,什么都想不出来,眼睛发涩,肩膀僵硬,总之浑身不对劲。

每隔几分钟,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傅宪明的办公室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啊,他还没有回来吗?现在早过了晚饭的时间,不加班的同事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周锦唐和她在这里对今天的图样做综合修改。

「妳怎么了程欢?」周锦唐走过来,「已经第一百六十次叹气了。」

「我精神集中不起来。」程欢闷闷地答。

「可是今天这些一定要做完,不然明天就要耽误预算那边的进度了。」周锦唐拍拍她,「振作一点,做完了我请妳吃夜宵,鲍鱼龙虾妳随便点。」

程欢忍住再次叹气的冲动,吃什么吃啊,她哪还有胃口。

「笃笃。」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回答,已经径自推门进来了。

周锦唐和程欢同时眼前一亮,「老板?」

傅宪明微笑着闲晃进来,穿件浅灰色V领毛衣,程欢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不穿西装的样子,少了那种英挺,可是格外的俊朗闲适。

傅宪明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润喉糖,自己撕开一片,又扔给程欢和周锦唐各一片。

「能说话吗?」周锦唐问,把润喉糖放进嘴里。

「不能。」傅宪明大概说的是「不能」,可是我的天,声音简直完全走了音,嘶哑得好像漏气的风筒,又好像被砂子磨过,根本什么都听不清嘛。

「拜托你不要开口了。」周锦唐受不了地掩着耳朵,「简直就是噪音。这次比上次还严重啊?」

傅宪明只是一笑,在对面办公桌上坐下来。他随手在桌上拿过一张白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周锦唐,程欢凑过去看,是「今天的设计图和资金计划」。

「你都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周锦唐一边把磁盘和文件交给他,一边埋怨,「资金核对的问题交给别人做嘛,再说竞标又不是明天就开始,耽误几天工夫,有什么大不了。」

傅宪明接过那些资料,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周锦唐的计算机旁边,开始浏览。

「这里就是最新加入的蝶形设计,这边,是轻钢龙骨整体玻璃的景观会所……」周锦唐在他身边一边指点着屏幕上的设计重点,一边跟他解释,「可是估计如果采用金属构架的话,特别是钛银色,成本就会提高至少三倍,你看这份对应的预算……」

程欢对着自己的计算机,眼睛的余光忍不住偷偷往那边溜了过去。

傅宪明专心工作的侧脸,在计算机光屏的映照下有点明暗不定。可是,真奇怪,他在那边,她在这边,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她却忽然踏实下来。

周锦唐一直在低声解释,傅宪明偶尔点头或者摇头,周围很安静。程欢的烦躁、眼睛涩、肩膀酸好像都变得可以忍耐,连这张椅子也舒服多了。

「老板,我得回家一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锦唐站了起来,看看表,「今天是我女儿学琴的日子,我得去那边接她。」

傅宪明点点头,他知道周锦唐把他惟一的女儿当太上皇,只要他女儿有需要,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剩下这一点,已经不多了,让程欢跟你解释好了。」周锦唐回头嘱咐程欢,「小丫头,这几个图核完了。就帮老板把演示文案的图表部分做一做,3D效果的可以明天等苏丽塔来再做。」

「哦。」程欢答应一声,头皮有点发麻,周总监一走,就只剩下她跟傅宪明两个人了。

「过来呀,」周锦唐叫她,「还蘑菇什么,不想下班啦?」

程欢慢慢地蹭到傅宪明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怦怦怦,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跳,程欢恨不得用手压住它。

傅宪明侧过脸,看着程欢,似笑非笑。但是,程欢一边脸热辣辣地红了上来,是不是她的眼睛有问题,为什么看见他的眼神那么温柔?

「这个,这个是在中心shoppjng Mall附近的步行街部分,基本上是个环形设计,离塔形停车场很近……」程欢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知道自己的机灵和口才都飞到哪里去了,「停车场,嗯,停车场的设计也很先进,统共七层,盘绕结构,预算方面可能在液压停车设备上要多算一点,现在国内还没有很先进的生产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在说步行街嘛,怎么扯到液压停车设备上去了。

傅宪明也不说话,也不打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那里语无伦次。

程欢的鼻尖上渐渐渗出汗来,终于忍不住一扔鼠标,「你到底是有没有在听啊!」

傅宪明眉心微蹙,好像从头到尾不在状态的,是她吧?

程欢泄了气,坐回椅子上,喃喃地抱怨:「大家都走了,凭什么要我留下来陪你加班。」

傅宪明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字,「妳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

「剩下你自己?」程欢睁大眼,怔了怔,又下定决心站起来,「我不是欺负你今天病了说不出话,可是,你自己都叫我回去了,是不是。再说我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要做……还有,太晚了就不好搭车。」她找出所有想得到的理由,反正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叫楼下当值的司机送你回去。」傅宪明再写一行字,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放在桌上。

「不用了。」程欢咬着嘴唇,拿起钥匙,放回他手里,「我可以出去叫车。」

别的职员下班,也可以坐老板的车子吗?如果别人不能,那么她也不要。

可是,慢着,为什么他的手这么烫啊?

程欢迟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很热……你,在发烧啊?」他真当自已是铁打的?都还在发烧,跑到公司里来做什么!

傅宪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她的手,柔软而微凉,带着三分迟疑,慢慢覆在他额上,轻轻一触就弹开。只不过是这么轻轻一触,他却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

刚才开车回来,车子驶进停车场,一抬头,就可以看见27层上这个窗口的灯光。有人在加班——程欢在不在?第一个涌上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上楼的时候还在想,时间这么晚,她不可能还留在办公室吧,可是一推开门,一眼看见她在座位上抬起头来,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几乎是一下子就兜头浇了下来,猝不及防。

到底是为了竞标才赶回来的,还是为了看她一眼才赶回来的,在那个瞬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几天,程欢一直在处处躲着他,她躲得那么明显,就算他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到底他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让她好像躲债一样,连个电话都不敢接?

「我……我想起来了,还有工作没做完。」程欢闷了半天,终于讷讷地逼出一句话。

啊,真是口是心非。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工作?一整个晚上的若有所待,坐立不安,工作不过是她给自己的借口。

已经第N遍地瞧不起自己的身不由己,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走出这道门。留下来,哪怕只是帮他倒杯茶,哪怕只是在旁边坐一会儿,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