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之前就警告过他,不要太投入风月之事。这次接连两回闹到入院,义父一定很失望。有此决定,不足为奇。

“叩叩。”有人敲了两下病房门,尽管门是敞开着的。“我可以进来吗?”

洪澜看向门口,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长相极柔极美,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勾勒的她身材玲珑有致。始终面带微笑,气质雍容。一看就是钟鸣鼎食人家的小姐,和她这种混街头的大小姐还不太一样。洪澜不知为何在她面前,竟有了一丝自卑之情。

她怎么来了?罗浮生皱眉,在脑中回忆了一下那个名字。“请进,梨本未来小姐。”

日本人?这回洪澜也傻眼了。这个女子一口纯正的中国话,还带着一点吴侬暖语的腔调。穿的也是极中式的,没想到竟然是日本人。

“听说少当家受伤入院,我代表舅父来探望。并且感谢您为红丸会行的方便。今后还请继续关照。”梨本未来将手中的鲜花交给立在一边的罗诚。“外面还有些薄礼,不好都搬进病房,还劳烦先生走一趟安排了。”

听上去这份“薄礼”还不少。罗诚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何况对方说话的声音简直酥到骨子里。他一时竟看呆了,还是洪澜咳了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罗浮生苦笑。“梨本小姐这是来挖苦我来了。红丸会那批货是侯力放的,您感谢错了人。以后码头的事都是归他管,殿下还是把这礼留着转投他人吧。罗某帮衬不到贵社的生意。”

罗浮生这声殿下叫的很是讽刺。莫说那弹丸之地的一个和天皇八竿子打不着宗亲公主,就算是正儿八经皇室,说白了也是来中国蚕食百姓血肉的蝗虫。他犯不着卑躬屈膝。

梨本未来就像听不出那讽刺一样,避重就轻的答道:“以后少当家叫我未来就好。”

在日本,关系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叫名。不然只能以姓称呼。梨本未来这是在给罗浮生灌迷魂汤。

虽然这次的货物已经无虞,但舅父仍希望她与罗浮生打好交情。因为他们做的是长线买卖。而贺真吾和洪正葆打交道的过程里,洪正葆话里话外都是要把洪帮的生意交给罗浮生的意思。这个年轻人身边还聚集着像林启凯,许星程这样的达官显贵之子。他们的未来就是上海滩的未来。这一点贺真吾看的分明。

洪澜心思没有她那么深,只是心里那感情小雷达亮起了警报。这个女人来者不善,而且是比段天婴更难对付的角色。“哥,你说了一早上话了,该休息了。”

她将手里已经凉透的粥放下,要扶罗浮生躺下。意思也很明白是下逐客令。

梨本未来莞尔一笑,从随身的珍珠手包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洪澜。“下个月是我十八岁的成人礼,届时舅父要在上海饭店替我办一场舞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少当家做我的舞伴。洪小姐也一起来。”

十八岁!居然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洪澜咬牙切齿,只觉得这女人哪哪都胜出自己一头。还好罗浮生的回应替她扳回了一成面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身子下个月恐怕是跳不了舞。辜负梨本小姐的美意了。”罗浮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洪澜在心中替他叫了声好。

“无妨。少当家来坐坐也好。届时洪老先生也会来的。”

提到洪正葆,罗浮生和洪澜都默不作声。见他不再推辞,梨本未来略一躬身,就告退了。款款离开的背影都像一副画儿似的。

天婴病房里,输液瓶的液体,滴答滴答。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天婴的脸色已经好转,但还没有醒来。许星程拉着天婴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爱怜。

天婴在梦中呓语:“罗浮生,罗浮生,你别死!别死!”

许星程听到这句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此时,天婴猛地睁开了眼睛。神情呆滞,还沉浸在噩梦之中,梦里罗浮生被巨石封在山洞里出不来。留她一个人在断崖下哭泣。

看到天婴睁开了眼睛,许星程转为欣喜。“你终于醒了!”

天婴讷讷的转过头问许星程。“罗浮生呢?他怎么样了?”

“他也没事了,你们福大命大,都是些皮外伤。洪澜在那边照顾他呢。”许星程也说不清什么心态作祟,刻意隐瞒了罗浮生的伤势。

“真是太好了,我去看看他。”天婴一边说,一边要起身。

“你现在还很虚弱,再躺一会儿,液输结束之前最好别乱动。浮生那边洪澜一直在守着他,你现在过去,免不了惹她一顿吵闹,不合适。”

天婴想到洪澜之前的表现,不欲再惹怒她,收回了脚。

许星程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扶着天婴坐好,还细心地给她垫了枕头。

天婴定定地看着许星程,终于注意到了他今天的异样。“你的衣服……”

许星程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军装,苦笑道。“是,我向我父亲屈服了。过段时间我会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密闭式集训,出来后就是一名预备军官了。”

天婴关心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弃你自己的理想?”

“因为……”许星程把要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他不想让天婴觉得亏欠于他。“因为我觉得我父亲说的没错,乱世之中只有真正的刀枪才能救国。那柄小小的手术刀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过了一天一夜,你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婴疑心他有所隐瞒。

许星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上海滩就是这样的啦。每天的生活都是风云变幻的,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天婴摇头,她所欣赏的那个许星程不是这个样子,他以前聊起自己从医救人的理想时,眼睛里是闪光的。“你还是那个把理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许星程么?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随波逐流,没有斗志?”

许星程勉强苦笑,言不由衷。

“我失踪了这么久,我爹和哥哥一定急坏了,等输完液,我就先回家了。”天婴好似很失望,重新闭上了眼。

许星程开车将她送回了戏班。天婴走进大宅,转身关门时,看了一眼坐在汽车里的许星程。

她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是崇拜迷恋,而多了分迷茫,许星程的目光却充满期盼。天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缓缓关上了大门,许星程的目光黯淡下来。

宅子里,二师兄正在给九岁红喂药,听到大师姐在外面喊。“天婴回来了!”

九岁红要起身下床,这时天婴推门进来。“爹!”

九岁红上前激动地抱紧了天婴:“你这孩子跑哪去了?你吓死我了!”许久才放开她。“让爹看看,哪儿受伤了?”

“没有,我很好,真的!”天婴看到师兄手里的药碗,关切地问。“爹,您这是怎么了?”

大师姐在旁边说道:“你失踪的这一宿,我们又是报警又是到处找,师傅着急得病倒了。”

天婴跪下:“爹,是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九岁红想骂两句,却又舍不得,摸了摸天婴的头。“你这是到哪去了?是不是许星程把你拐走了?”

“爹,不是这样的。是有个流氓假扮成僧人绑架了女儿,幸好罗浮生和许星程救出了我,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哼,救命恩人?没有他们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九岁红提起他们的时候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憎恨。

天婴见爹爹尚在病重,不愿和他顶嘴激怒他。赶紧转移个话题。“爹,怎么不见哥哥?”

“唉。昨晚他从许家回来就一直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回来了就好,赶紧去看看你哥。”

天婴应下,心中担忧哥哥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挨了打不肯说。起身小跑去了段天赐的房间。

九岁红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思虑万千。昨晚段天赐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整个人脸色惨白的就像死人一样。他的小徒弟说,有人用枪指着他们,把大师兄带进了许宅,过了许久才出来,出来后大师兄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愿意说。

都说戏子命贱,九岁红隐约猜到天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可是他的儿啊。他心痛的心在滴血。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要为儿子守住最后一分尊严。

许星程疲惫的走进自己房间,解开军装的扣子靠在窗台边,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以后你怎么能成大事?我再问你,如果我现在放你出去,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步骤救天婴?”

“我……”除了父亲的势力,他没有任何办法。林大哥也许可以出动特科的人,但是那个程序也很麻烦。

“就算把洪帮那群小啰啰全集结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只能人多大乱。千羽山范围大,地势险。在现在这种天气条件下,需要短时间内派遣训练有素的军人,听令一人领导执行搜救计划,地毯式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们才有生还的可能性。而在全上海滩,有能力做这一切的只有……”

许星程不得不承认:“你……”

许瑞安摇摇头,用手中的文明棍指向他:“是你。”

许星程不解:“我?”

“我知道你并不想一直低三下四地求我出手相助,如果一个人不想求助于权力却想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自己拥有权力。现在你面前有一个机会。”

许瑞安把一件军装扔到了许星程的脚边。“路,我已经给你铺好。军校毕业后你就进最近新编的七十四军,七十四军军长是长官的总参谋李济琛兼任的。李济琛是铁血将军,也是父亲的老友。你在他手下,不用多久就会军功加身,平步青云。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救人或者杀人,都随你所愿。”

许瑞安说完,胸有成竹地离开了巡捕房。

在许星程的面前,挂着自己脱下的那件白大褂和许瑞安扔来的深绿色军装。

许星程无比为难,每一次伸出手,又放下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许星程心如刀割。外面的雨势又大了几分。天婴和浮生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他终于伸手取下了军装,那件白大褂被永久的留在了空荡荡的拘留室里。

第三十七章 决裂

天婴推开哥哥的房门,见他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睡觉。

“哥?”她轻唤一声。良久,段天赐才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她失踪这么久,爹爹都急病了,最疼爱她的哥哥不可能这么安稳的在睡觉。既然他没睡着,刚刚大师姐在院子里叫天婴回来了。他一定也听到了,可是他连看都没来看她一眼。这太不合常理了。

天婴坐到他的床沿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生病了吗?”

段天赐的额头冰凉,还冒着冷汗。她温热的手一触上去,他就浑身一颤。

“一定是病了。我去喊大夫!”天婴急急要起身,被哥哥一把拉住了手腕。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像是羞于面对她一样。

“不要去…”他一开口,喉咙嘶哑,难听的不似人声。对于梨园子弟而言,最宝贵的莫过于这副嗓子。一夜之间,他怎么可以将嗓子折腾成这个样子?

“哥,你到底怎么了?”天婴心急如焚。“我去找许星程,他是医生,他可以帮你看诊。”

段天婴突然腾地坐起身来,扼住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眼里第一次有一种暴怒的情绪。“不准去!”

天婴这才看清楚,段天赐的嘴角和额角都有青紫,脖间也是。看上去伤的并不严重,但他的反应却是前所未有的骇人。“天婴,我要你答应我,这辈子永永远远不许再见许家人!任何一个人!”

“我……”天婴说不出口。虽然她也很懊恼许星程放弃从医的决定,但说到底人各有志,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她也没理由因为他不再是许医生就不同他来往。

但哥哥此次的反应却是如此激烈,他虽一贯反对自己同那边的来往,但每次还会替她打掩护一起骗爹爹。这回一定出了大事,不止挨了一顿打这么简单的事。“哥,除非你给我一个理由。许家对你做了什么?”

段天赐别开头去,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总之,年底我们两就要成婚了。我不希望你同其他任何男人再有瓜葛!”

段天赐情急之间说出了这句话,让天婴如遭雷击。“你说什么!哥,别开玩笑了。我和你成婚?我们是亲兄妹啊!”

“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妹妹。”段天赐幽幽的看着她,目光里有哀怨。天婴隐约感觉到经过昨晚的事,哥哥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哥哥了。

“当年具体的事你去问爹,我累了,要休息。出门把门带上。”他说完就已经躺下,不再给天婴发问的机会。

天婴失魂落魄的退出段天赐的房间,看见走廊拐角的地方,小师弟正拿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往后门走。

“小豆子!”天婴叫住他。

小豆子不得不站住了脚步。“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一些不要的旧衣服,我拿去扔掉。”小豆子神情闪烁,一看就是有所隐瞒。

“打开看看。”小豆子战战兢兢打开了外面包着的蓝布,里面是一套淡青色长袍,还滴着水,湿哒哒的。是段天赐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件。“这是你的衣服吗?”

“不是的。是大师兄的。他说脏了,让我帮忙扔掉。”

“交给我吧。我去扔。”天婴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又一直抓不住这个点。

“这……好吧。你可千万别和大师兄说,他嘱咐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到的。”小豆子无奈的将衣服放到天婴手里。

天婴快步走回自己房里,翻看这一包衣物,这才看见亵裤上隐秘的位置有一摊已经凝固的血渍。天婴脸上失去最后一点血色,瘫坐在地上。

桌上一灯如豆,九岁红坐在床边,思虑回到了从前。

年轻的九岁红和妻子第一次到上海来同一个在通州看过他唱戏,很欣赏他的戏院老板谈演出的事情。

那段日子里恰逢段天赐十岁的生日,他谈完事带着妻儿去郊区踏青。天赐顽皮,趁着父母不注意,溜走到森林里玩耍。

他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一个晕倒在小溪边的小女孩,头上一片刺目的鲜红,脖间挂着一条星星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爹!娘!”

九岁红和妻子听到儿子的叫声,慌忙跑去。段天赐瑟瑟的缩在一边。“爹,娘,你们快看,她是不是死了?”

这战乱岁月中,朝不保夕。乡野里饿死冻死被抛弃的孩子时常可见。九岁红赶忙蹲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惊喜过望的回头和妻子说:“还活着!”

“那快,快把这丫头带回家去,这荒郊野外的,也不知是谁家那么狠心丢了娃。”九岁红抱起小女孩,一家人离开,段天赐跟着后面好玩的抓着她垂下的小手,跟随跑着。

九岁红妻子将孩子带回他们住的旅馆里,细心照料着。请了大夫过来,说是感染了严重风寒,烧的厉害,要想办法尽快退烧,否则就算救回来也会把脑子烧坏。

夫妇俩衣不解带,连带着小天赐也跟着守了她两天两夜才把这烫手的温度降下来。

第三日的晨间,段天赐还趴在床边,小女孩悠悠转醒。他赶紧叫来了爹娘。

“小妹妹,你醒啦!”娘亲想要探探她额间的温度。小女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害怕地起身,往后缩,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段天赐上前拉过天婴的手:“别怕!让娘给你看看。”

天婴信任段天赐,段天赐抓着她的手,天婴就真的放下心来。

“小妹妹,你家是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你爹娘肯定着急了。”

小女孩忽然流下眼泪,好像想到爹娘这两个字就觉得心慌害怕。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九岁红和妻子面面相觑,一时好心也没想到捡回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段天赐眼珠一转。“别哭,你别哭啊!你不记得我记得,娘啊她逗你玩的,你不就是我妹妹嘛,我是你哥,这是你爹,这是你娘!是不是啊?爹娘。”

段天赐祈求的看着爹娘,九岁红和妻子对了一个眼神。“出来一下。”

两人走到廊间说话。“也许这是天意。你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我身子又不争气。就当做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吧。咱们现在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也不多这一张嘴。而且儿子好像很喜欢她,有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妹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九岁红点点头。“是啊。既然这孩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咱们就叫她天婴吧。和天赐的名字多相称。”

两人再走进房里的时候,眼底里一片慈祥。“你哥哥说的对,我是娘啊,天婴!这是你爹!”

天婴稚嫩的声音怯怯地叫出:“爹……娘……我叫天婴?”

“哎!你叫段天婴,这是你哥哥段天赐。”九岁红把儿子牵到面前,长得像小女孩子似的段天赐冲她嘻嘻的傻笑。

九岁红夫妇将天婴带回了通州,和戏班子里的孩子一块学戏。这孩子长得漂亮不得止,唱戏还很有天分。九岁红和妻子都觉得很欣慰。

妻子临终前更是嘱咐九岁红,等两个孩子长大,就告诉天婴事实。如果她愿意和天赐成婚,那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了。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今天黄昏时分,天婴来找过他,问起关于自己身世的事。九岁红大惊失色,着实没想到要在这样一个突然的时刻要把当年所有事说出来。

平复了一下情绪,九岁红觉得一切可能都是注定的。早说晚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他将当年在上海捡到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包括和段天赐的婚约。

他原想以天婴的性格就算不大吵大闹也一定会跟他争执关于成婚的事情。这段日子里他看的分明,天婴并不喜欢天赐,她喜欢的是许家那个大少爷。

但出乎意料,天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是一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