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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梓遥淡淡“嗯”了声:“我在这边看着,跟你三哥先进去吧。”

江梓笙话更少,只是微微点了点下巴,率先转身向里走去。

小林在旁边小声解释着晚来的原因,一边还往江雪籽这边瞅了一眼,神情言语间不是没有抱怨。

江雪籽权当没有看见,手里攥着包包,跟在江梓笙后头也进了别墅。

穿过宴客大厅,江梓笙从侍者手里端过一杯红酒浅酌一口,头也不回地往别墅后面的庭院走去。江雪籽也没吱声,安静地跟在后头。

庭院里种植着四季常青的翠绿植物,随着视野逐渐开阔,大片的肥嫩翠色映入眼帘,让人在这个初夏的傍晚感到几许凉意。不远处围绕着喷水池摆着十几盆色彩淡雅的时令鲜花,中央美人鱼形状的雕塑娉婷而立,洁白的大理石在暮色里闪耀着橘色的光,映得美人鱼皎洁的侧脸更添几分柔和之美。

“雪籽,你也不小了。前几天我跟爷爷提过,说要帮你相一门亲事,爷爷没反对。我也不是刻薄的人,不会随随便便把你塞给个不认识的就嫁了。”江梓笙有些傲然地瞟了眼低头站在一旁的江雪籽,轻啜一口红酒,“今晚上这个酒会,能进来的都是在B市商界混得不错的。其中有几个底子不大干净的,到时你记得看我的眼色。当年那点事儿现在也没什么人记得了,你只要记得别碰五大家的人,别招惹不该招惹的。剩下那些,只要你看中了,三哥跟你打包票,一定让他家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

江雪籽适时地插了句:“谢谢三哥。”

江梓笙弯起唇说:“雪籽,你人长得漂亮,跟小姑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过你跟她气质不同。”他咂咂嘴,有些感慨地说,“小姑姑当年被誉为B城第一美人,见过的人都说,那可是一朵火辣辣的红蔷薇。你在这点上就差了一些,没有小姑姑当年那种气势。不过也足够了。这些年外人都不怎么知道咱们家还有你这位五小姐。咱们大姐嫁得风光,大家伙儿都知道,许多人都摩拳擦掌地想娶咱们江家的女孩,对你这个小五也都好奇得紧。你趁这机会加把劲儿,找一两个差不多的不是问题。”

江雪籽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深究江梓笙那些话的意思,低垂的眼睛始终盯着脚尖那里的砖缝,好像恨不得直接用目光盯个洞出来。

江梓笙喝完小半杯红酒,转身看到江雪籽这样,还当她是害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行啦!都是一家人,三哥这些话也不当着外人说,你好好记在心里就成。”

江雪籽僵在原地没敢动,等江梓笙把手抽走,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江梓笙走后,她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前面宴会厅传来悠扬的音乐声,她才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展劲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是在这种场合。

江雪籽今天打扮得很得体,冰蓝色小礼服衬得她的肤色更加莹白,长腿细腰,黑发如缎,脚上三寸的水晶凉鞋让她原本就高挑的身材更显单薄,很有些荏弱不堪的柔弱美感。她原本肤色就白,身上冰蓝色系的衣物衬得巴掌大的小脸玉盈盈的,曾经圆润的苹果脸如今蜕变成娇媚的瓜子脸,嘴唇的颜色很淡,依旧是那种粉嫩的樱花色泽。她眼部的妆则有些浓,显得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尾略微上挑,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而在场也确实有那么几个人,被她勾得魂不守舍地围在那里。

站在她右手边的那个男人他认识,江家老三,商场上他的绰号是“玉面狐狸”,自家兄弟头几年还在他手里吃过一次大亏。自打那回以后,基本上每年回B市,都少不了要听家里从商的哥儿几个碎碎念叨这位江家老三。

剩下围着的那几个人里,除了有一个是唐家的小公子,没一个是脸熟的。虽然每个都穿得人模狗样,可光看眼睛就一目了然,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江雪籽身上打转的,没一个成气候。

展劲站在原地,有些挑剔地扫视一周。除了江家的两位还有唐家小公子,恐怕在场最能撑场面的,就是他展家两兄弟了。

展锋递过一杯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了然一笑:“原来你小子打了这主意,真是精打细算,稳赚不赔啊!”

展劲投给自家大哥一个疑问的眼神。

展锋摇了摇食指,又啜了口浅金色的酒液:“那姑娘碰不得,换一个。不用你提,大哥帮你说。”

展劲被自家大哥跟那天宋枫城如出一辙的警告语气给惹毛了,眉一皱说:“哪儿那么多事儿,我就乐意打听她,不行吗?”

展锋的眉毛都没挑一下,喝着酒点头:“行,怎么不行?这么多年了,我家二弟头回想女人,就是要海里的美人鱼,大哥都给你整来!”

展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是从商的,不是干土匪的。”

展锋无声地一笑,嘴角轻勾:“其实差不多。”

两人正说着话,对头江梓笙已经发现两人的踪迹,主动迎了过来,端着红酒杯浅浅笑道:“不过是个圈子里的小型聚会,没想到竟然能请动展家两位公子,江某实在是荣幸之至。”

展锋轻轻一碰江梓笙手里的酒杯外壁:“三少客套了。要是周末闲着没事儿,带我弟四处转转。”

江梓笙微微一挑眉峰,看了眼展劲,有些了然地点了点头:“听说二少刚从部队下来,转眼就成了特警一员,这特警队什么都冲在最前面,为B市人民的财产安全鞠躬尽瘁、流血牺牲,二少果然好精力啊!”

最后两个字咬重音,再加上展劲还未婚,是个男人都听得出话里的调侃意味。

展劲也不生气,反将一军道:“江先生有好介绍吗?”

江梓笙没想到展劲主动上钩,心里既欣喜又狐疑,暗自揣摩:莫非在部队待久了脑筋都直了?未及多想,话已经接了上去:“呵呵,我家小妹仰慕展二少已久,二少要是有这个闲心,改天找机会出来大家认识认识。”

展劲展眉,嘴角噙起一抹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哪用那么麻烦,你这儿不是带着个漂亮妹子吗?”

江梓笙脸上一僵,下意识地转头看展锋,那意思是带着弟弟出来玩儿,就没跟这孩子普及一下基本常识?

展锋却识趣地别过眼,转身换下空酒杯,又端了杯新的,继续看好戏。

江梓笙咬牙,脸上带笑:“这个…不大合适吧。”

展劲干脆没说话,用行动取代语言。直接跟江梓笙擦肩而过,端着酒朝那边被三五男士团团包围的江雪籽走了过去。

此时江雪籽正身处几位热情男士的包围之中,多年未曾涉足此种场合,难免手忙脚乱,有些疲于应对之感。好在江梓笙走了以后,剩下的几人里,那位唐家小公子还是个体贴人。尽管年龄最小,刚刚过二十一岁生日,可唐律对女士向来极尽温柔体贴,是上流圈里出了名的温柔公子。但凡江雪籽觉得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都被他轻巧地将话题接了过去。

展劲走到近前,正听到几人在讨论最近即将在B市上映的一出音乐剧,便顺口接道:“上次药钱还没付,不如这次就由江小姐回请我一次,怎么样?”

江雪籽初一听这个声音,背后就是一僵,紧接着就感觉一道有些灼热的视线,从斜前方投递到自己身上。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跟他重逢,并且对方一上来就称呼自己的姓氏,显然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江雪籽紧张得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原本就有些僵硬的姿势此时更是不自然到了极点,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怎么摆都觉得别扭。她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下舌尖,激灵一下,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捏着包包的左手轻挡在心口的位置,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到底有多剧烈。她抿着嘴轻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声源,那个人就站在距离自己三步不到的地方。

大概是长年从军的习惯,他头发修得很短,穿着一身深色休闲装,草绿色衬衫的领口解开三颗扣子,露出里面小麦色的健康肤色。他的腰部系了条很潮的褐色宽腰带,黑色裤腿塞进咖啡色的靴子里,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让这身看似随意的打扮衬得肩宽腰细,双腿修长笔直。棱角分明的五官,剑眉黑眸,嘴唇微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在场一众男人都缺少的野性气质。

江雪籽只粗略扫了一眼,就很快调转视线,压根儿忘了对方提出邀约,还在等她回答。

展劲也不在意,长腿一迈,只用了一步,就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这个自始至终都不敢正眼跟自己对视的别扭丫头。他嘴角微挑,露出一丝浅笑:“江小姐忘记我是谁了?”

江雪籽下意识地摇头,悄悄后退一小步:“没有。我记得你…”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闪现出一个月前重逢的混乱场面,腰后的刺伤,对方穿着黑色的特警制服,还有宴会开始前三哥的警告,以及多年前他挽着自己跳舞的情形…“展…展先生。”江雪籽吸了一口气,“我记得的…”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好像是对自己某种记忆的肯定,而不是对对方疑问的回答。

但展劲离她太近,本人又深谙唇语,所以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楚。听她这么说,他反而没露出太愉快的笑容,只“哦”了一声,反问道:“你是只记得一个月前的事儿,还是包括十年前的事儿?我请你跳过舞的,还记得吗?”说到这句的时候,展劲的手已经揽上江雪籽的腰,头也轻轻凑了过去,几乎跟她的额头碰在一起。

熟悉而暧昧的邀舞动作让江雪籽想退却退不得。此时围在四周的几个男人见势不妙,早都识趣地退开了。唯独唐家小公子唐律还站在原地,饶富兴致地瞅着两人。

慌乱中,江雪籽瞥见三哥江梓笙冷淡不悦的脸,伸手就想将展劲推开,却忘了展劲没握着自己的腰的另一只手上还举着酒杯,她这一推,直接就将杯里的酒洒了对方一身,连裸露在外的胸膛都溅上了几滴浅金色的酒。

展劲的反应已经很快了,杯子在半空又接了回来,同时还记得用另一只手臂把江雪籽往另一个方向带,所以杯子里的酒只淋湿了他一个人,江雪籽只有裙边溅上几小滴而已。

江雪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窘的,小脸刷白,第一反应就是睁大眼睛看展劲,连对不起都忘了说。

展劲被她这小眼神逗得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把杯子往赶过来的侍者手里一递,接过毛巾直接塞在她手上:“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总把眼睛瞪那么大?”

江雪籽窘得耳朵尖都红了,帮他把胸膛和衬衫上的酒渍擦了,看到他裤子上还有一些,下意识地就伸手过去。手指刚要碰到对方衣物的时候,被展劲一把攥住手腕。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唐律果然看得非常入神,挤眉弄眼地瞧了眼展劲,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就走了。

不远处展家大哥也闷笑出声,暗道自家这二弟不出手则罢,一出手还真有歪招!

江梓遥此时背对着几人在稍远的角落跟几个年轻人聊天,所以没看到这一幕。

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且唯一沉着脸的,就是江梓笙。他冷冷地瞥了江雪籽一眼,把酒杯重重一撂,拾步上了楼。

江雪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要擦的位置不太合适,低着头刚要把手抽出来,就听到不远处江梓笙使的那个动静,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紧咬着牙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展劲握着她的手腕不松,像没事人一样,用寻常语调说道:“真心道歉的话,请我看音乐剧吧。”

折腾一圈,话又绕了回来。江雪籽也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虽然三哥那里肯定要恼,但欠展劲的人情不能不还。更何况,在她内心深处,对展劲的这个邀请,有着一种竭尽全力想要掩藏,却依旧破土而出的渴望。

短暂犹豫过后,江雪籽点了点头:“音乐剧下周三开始售票,一直到七月初,我…”

展劲已经拉着她走到展锋面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大哥展锋。”

江雪籽朝展锋微一颔首,打了个招呼:“展先生。”

展劲又说:“这是江家五小姐,江雪籽。当初大哥你服兵役那两年,我们俩经常一块儿玩。我过十八岁生日那年,她还送了我一块表。你那次从南洋谈生意回来,不是还跟我抢,说那块表特别炫?”

展锋看出来自己弟弟这是拼命给江雪籽找补,忙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展劲似乎有些不满展锋的敷衍,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江雪籽还是很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客气礼遇,朝两人一颔首说:“刚刚是我小家子气,让两位见笑了。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祝两位玩得愉快。”

展劲手一钩就把人拽回来:“刚说要请我看音乐剧,电话号码多少?”

江雪籽对今晚自己颠三倒四的行为感到无比尴尬,小声报出几个数字。

展劲输号码的手指一顿,抬起头看她:“手机号?”

这年头谁还用座机啊?这丫头也忒敷衍他了!

江雪籽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平常不用手机,这个是我家里的电话。打这个就行。”

展劲瞪眼,可看江雪籽的表情实在不似有假,最后服了,摁了两个键说:“那公司电话呢?”

在对方有些怒意的瞪视以及一旁展锋看好戏的戏谑眼神中,江雪籽有些为难地把图书馆的电话号码念出来,又小声叮嘱一句:“那个,还是晚上打我家里的电话就好。图书馆一般不让讲私人电话。”

展劲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你在图书馆工作?”

江雪籽点了点头。

展劲刚要说点什么,突然收到展锋的一个眼神,同时他也感觉到身后站了个人。

之前江梓笙那么闹,江梓遥也听见些动静,远远看着江雪籽跟展家两位聊得火热,一时了然江梓笙摔杯上楼的原因。

走到近前,正听到江雪籽跟展劲交换电话号码,也看到展家二人听说她不用手机时一瞬的表情。江梓遥无声地微笑,眼底的光泽意味难辨。

江雪籽转过身,见到是江梓遥,并不惊讶,也没有面对江梓笙时那么畏惧,只是依旧十分局促:“二哥。”她叫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说,“麻烦二哥跟三哥讲一声,我会记得三哥的话,不会乱来的。麻烦二哥了。”说完这句,江雪籽又回头朝展家二人打了个招呼,快步往外走去。

第三章 甜蜜都是短暂的

(展劲不是一个会在事后自责和懊悔的人,可在与江雪籽重逢的这些日子里,尤其在试图接近她却接二连三受挫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试想过,如果他当初没走,现在她会不会还是这样?)

展劲打来电话的时候,江雪籽正在输入新进一批书籍的书号,接起电话的时候也职业性地顺口说道:“你好,这里是市图书馆。”

展劲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我。”

江雪籽也愣了愣,不是辨不出对方的声音,而是对这个熟悉的声音会在某月某天出现在电话那端而感到诧异。几乎每晚,她都找出那盘老旧的录音带,放进随身听,插好电源,闭着眼睛听上一两遍,而后再关掉电源开关,慢慢入眠。在她人生中最难熬的那两年,是展劲那几句算不上温柔的生日祝语,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在她逐渐习惯在简陋的小屋独自过活以后,也是那盘只有短短三分钟的录音,帮助她在一天的疲惫工作之后放松心神,安然入睡。

现在,那沉静动听的声音就在电话那端响起,江雪籽屏住呼吸,一时竟然听愣住了。

展劲似乎有点尴尬,轻咳了声,而后说:“我是展劲。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江雪籽回过神,连忙否认:“不,不是…我刚刚,嗯,电脑出了点问题。”一边说着,还一边用力点了几下鼠标,用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电话那头,展劲无声地抿起嘴角,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此时竟是微笑着讲的电话:“待会儿有空吗?请你吃饭。”

江雪籽看了眼一侧墙壁上的挂钟,5:45,咬了咬唇,努力放平音调说:“我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才下班。”

展劲刚点着一根烟,一听这话,立刻把烟从嘴里拿出来:“这么晚?”

江雪籽的手指尖紧紧地抠着木桌边缘,轻轻“嗯”了一声,又立刻换上轻快的语气:“没关系,改天吧。”

“就今天。”展劲皱着眉吸了口烟,突然觉得口中的烟雾那么不是滋味儿,他伸指把香烟扔到手边的烟缸碾灭,冷着嗓音说,“六点半下班,是吗,市图书馆?我在楼下等你。”说完,也不等江雪籽说话,直接挂了电话,暗想,她何止是跟他闹别扭,是跟所有人都拧着一股劲儿。

昨天在江梓笙家里,她跟江梓遥说的话,展劲和大哥听得一清二楚。等到他和展锋离开别墅,开车往回走的路上,大哥坐在后座,点了根烟,慢悠悠地说了句:“那丫头看着没什么胆儿,可不是个容易相处的。”

展劲再问他,展锋就说:“随时记得跟家人道歉道谢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怨。你没看她走之后,江梓遥那眼神儿都是凉的。”

展劲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他们全家上下都不把她当回事儿,她还能怎么办。”

展锋当时的回答则是:“你别忘了,她只是个女人。江家本来女孩就少,只要她肯服软,有点儿眼力见儿,再会来点事儿,那些兄弟能把她吃了还怎么着?退一步讲,江老爷子对她有怨,可那怨主要针对的是她妈,还有那不知道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美国鬼子。她亲爹找不着了,亲妈死了,没血缘关系的那个爹不要她,就剩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你不想想当年江芍蓉在江家多受宠!老爷子闺女死了,唯一念想的就这么个外孙女儿。这丫头是得有多倔啊,让江老爷子这么多年都下不来这个台,所以他们全家上下合一块儿挤对她。”

展劲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打火机,琢磨着展锋那天晚上讲的那些话。他现在有点明白大哥是什么意思了。

就拿他跟江雪籽的几次碰面来讲,第一次他没认出她来的时候,她特别客套有礼貌,好像跟他多说两句能掉块肉似的,落荒而逃。第二次在江家,要不是他趁乱把酒杯往自己这边倒,故意制造出那么个亲密接触,恐怕那丫头等不及自己拉她过去跟大哥打招呼,直接坐上他们家司机那车就落跑了。

无论见面还是打电话,跟他、跟大哥还是跟自家兄弟,她都极尽所能地客气有礼。明面看着觉得这人是胆小怯懦,实际她心里谁都不怕,根本就是不想答理罢了。

江家上下有意疏远她,可她何尝不是时刻记着跟大家拉开距离呢?人与人的关系是相互的,更何况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一家人。如果她肯放低一点儿姿态,学学别的丫头,嘴甜点,会来事儿点,即便有人依旧不爱答理她,总有人看不过眼,愿意跟她好好相处。就好比那天的江梓遥,连大哥都看得出他对江雪籽的态度不简单,这丫头自己怎么就没一点儿感觉呢?

可她要是真变了一个样子,那还是当初那个古灵精怪又冷静淡漠的江家公主吗?

展劲越想越烦躁,索性不坐在办公室里枯等了,以最快速度冲出大楼,驱车赶往市图书馆,站在图书馆树荫底下,叼根烟慢慢等!

江雪籽从大门出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夕阳暖融,天边一片红霞,正对着大门口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这家伙鼻梁上顶着一副墨镜,嘴里叼根烟,穿着一身轻便的黑衬衫黑裤子,一双暗绿色的跑鞋,手上还戴着块亮闪闪的腕表!

江雪籽走近了,才发现他手腕上戴的就是她十几年前送的那块。

十年前就值十几万人民币,全球限量发行,总共不超过十块,往后的收藏价值只会直线走高。这东西摆家里就是个经典藏品,可真戴在手腕上,就显着有那么点儿过了。展家原本就是世家,都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展家虽然中途险些没落,但民国那会儿就是显贵的人家。世家代代遗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几乎已经融进血液里,从来不用依靠吃穿用度来彰显。再加上展劲本人在军队待了好些年,渐渐历练出一股子展家其他人所不具备的野性和不羁,从头到脚没一件看得出牌子,却依旧让人觉得衣着不凡、仪表堂堂。好好一个世家子弟,到头来却让这块亮得几乎能闪瞎人眼的名表给糟蹋了。

展劲自己倒觉得挺美。刚才在楼底下等得无聊,飞车回到家取回来戴上,这刚站在楼下没两分钟,烟刚点上,正好等到人下来。一看人来了,展劲立刻把烟掐了,随手往三米远的垃圾桶一扔,正中。他墨镜一摘,朝着江雪籽龇牙一笑:“忙完了?”

江雪籽被他这刻意为之的灿烂笑容给弄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又很快说:“对不起,是不是等了很久?”

展劲刻意放慢脚步,和她并肩往停车的方向走:“也没多久。你们图书馆每天都这么晚下班?”

江雪籽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是。每周四、五是到晚上六点半。”

展劲听出她话里的停顿,穷追不舍,打破沙锅问到底:“剩下那三天呢?”

江雪籽含混一答:“就倒班呗。”

“倒班?”展劲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她,“你别告诉我,剩下那三天你晚上在这儿值班。”

江雪籽顿了顿,轻声纠正:“就两天。”

展劲都让她给气乐了,拽起她就往前走:“你们家是怎么想的,给你找这么个破工作!放着你一大姑娘家在图书馆值夜班,你夜里一个人不害怕啊?”

江雪籽被他攥着手腕,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化真的很大。或者那两年间,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了解他。

十几岁的时候,他明明是挺冷一人,待她虽然有耐心,但也不是爱说爱笑那种。可这两次跟他接触,江雪籽发现这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冷,估计冷的只剩下那张脸皮,没准儿还是多年来的职业习惯。他不仅不冷,还有点痞,有点坏,每次跟自己说话都有点要笑不笑的无奈样儿。

江雪籽兀自琢磨着眼前这个人的种种变化,压根儿没想到,其实引起这种变化的主因就是她自己。

展劲问了话,等半天也没人回答,就直接把人塞进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自己也把安全带系好。一瞅旁边那丫头,还是那副低着头不言语的小样儿,不禁又是一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问你话都不理我。”

江雪籽“啊”了一声,想起刚才展劲问的话,立刻摇摇头,说:“不会,习惯了。值班的有一个小单间,在图书馆最里头,晚上可以把门锁起来,里面有电脑,能上网,外面都是书,也没什么可怕的。”

展劲一打方向盘,撇着嘴笑:“是吗?听你这么说,好像还挺有滋有味的。要不下回我陪你一起得了。”

江雪籽没有搭这茬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变化挺大的。”

展劲侧过脸瞅了她一眼,笑笑:“你不也是。”

江雪籽语塞。

展劲又接着说:“过去你每次见我都有不少话说。枪啊武器库啊杀人犯什么的,现在对这些不感兴趣了?”

江雪籽的嘴角微抿:“也感兴趣,只是…”

“嗯?”展劲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转过脸瞅了她一眼,看了看时间问,“想吃什么?”

只是差距太大,已经不好再问了。

江雪籽默默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重新弯出一抹笑:“都可以,家常菜就好。”

展劲面色微沉,一打方向盘,直接把车往城外开。

江雪籽看出这是出城的方向,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他的侧脸,抿了抿嘴角,还是没说什么。

展劲现在也有点没辙,过去没觉着这丫头这么不好弄,那时候每次见面都是她主动找话说,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险些让他招架不住。可十年不见,原本只有一点点淡漠的少女变成了不爱说笑的闷葫芦,说话跟挤牙膏似的,问三句才答一句,这感觉实在憋屈。

展劲想着想着笑了,看着前方的路说:“我怎么觉得咱俩现在整个调了个儿了。过去都是你问这问那、古灵精怪的,怎么现在一见我都没话说?反倒是我…”他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有不少话想跟你聊,可现在你似乎也不怎么爱答理我了。”他皱了皱眉头,故作苦恼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年龄大,聊起来有代沟?”

江雪籽没想到原本的无措和紧张,竟然会被误解为有意冷淡,双手抓紧怀里的包包,摇了摇头说:“不会。我不是…”她感觉到身边投来凝视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张嘴,倒把实话掏出来了,“我是觉得你变化挺大的,有点不习惯。而且咱们现在生活圈子什么的也都不一样,没什么共同语言…”

展劲的手一打方向盘,车子驶入一条窄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五大家的人你哪个不认识,又有哪个不知道你?再说了,就那些人的破事儿,也没什么好聊的。你都不跟我聊,怎么知道咱俩现在没共同语言?”

江雪籽没有接话,两人都不再开口说话。

车子驶入一座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小院。展劲从外面打开车门,江雪籽拎着包包下车,四下打量着这座院落。粉墙乌瓦,高脊飞檐,颇有些徽派建筑的况味。正对着的屋门口挂着两盏素雅的宫灯,并不刺眼的灯光照亮院里一小块天地。院子里停着几辆并不打眼的高级轿车,几丛洁白的大叶栀子不声不响地盛放着,晚风拂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花香。里外也没有等候的服务员,整个地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什么饭店,而是一处颇为讲究的私人宅邸。江雪籽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却知道这种地方的门槛,往往比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还要高。

展劲见她站在原地不挪窝,也不着急。她打量四周风景,他就打量她。

五月下旬的天气,白日温暖干燥,早晚却有点凉。她今天没有化妆,头发扎了个马尾,素色的针织衫配牛仔裤,素颜的样子和那晚盛装打扮时判若两人。那天晚上她确实漂亮,站在一群谈生意的男人里,好像一个包装精美的芭比娃娃,美则美矣,却没有一点儿人气。现在这样,素净着一张小脸,没有粉底覆盖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显出两片淡淡青色,比有浓妆遮盖时要憔悴一些,却特别真实。

她本来就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了,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了江家的荫庇,独自一个人过活,靠着图书馆那点微薄的薪水,能保养成现在这样,只能说天生丽质。尽管这份丽质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乐得欣赏,展劲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始终盯着她的侧脸瞧个不停。

江雪籽收回目光,就见旁边这个男人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她下意识地想要摸自己的脸,可两只手正捏着背包带子,使得她很快遏制住了这种小女孩般的冲动,转而低了低头,看着正屋的方向说:“咱们进去吧。”

展劲没吭声,拽过她的手腕握在掌心。

与自己皮肤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烫得她一个轻颤,江雪籽紧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勇气,才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难得的温暖。

他的拇指和中指相接,正好把她的手腕握了一个圈,还长出一个指节的长度。随着两人走路时轻微的晃动,对方手掌根和虎口处的薄趼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她白净细腻的肌肤很快被摩挲得有些发红,微微有些痒,却给她带来难得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