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本哭得凶,这会儿被这老媪搂在怀里这般一哭,反倒愣住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

史恭等人怕暑热过盛,老夫人太过伤心,难免中了暑气,伤了身体,少不得上前好言相劝,谁知这反惹得史太夫人动了怒,指着他们啐骂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一个个都嫌弃他来着,生怕担上干系。你们不要他,我要!你们不养他,我养!我不信我这把老骨头,能拉扯你们这些子子孙孙成人,还就养不活一个小曾外孙!”

史恭急忙领着妻儿一起跪在母亲面前,噤声不语。

太夫人红着眼,替刘病已抹干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怕,我是你曾外祖母,日后曾外祖母请人教你读书识字,明理懂事,一定将你抚育成人。若有生之年能见到你娶妻生子,我即便下了九泉,与你祖母也总算有了交代。”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刘病已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伸出小手替她将泪水抹去,稚声稚气地问:“曾外祖母,你会不会和廷尉监叔叔一样,不要病已,把病已送到别处去?”

太夫人见他问得可怜,怜惜之情更浓,情难自禁地将他搂紧,拍着他的背说:“你以后就住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

02、入籍

左侧的车轮有些开裂,每转过一圈,便会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嘎声,然后车身便跟着咯噔一下颠颤。刘病已坐着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从东往西,坐了大半月才总算到了长安。他对长安没什么印象,一年前离开时,也是被人直接从郡邸狱中送走,当时他只来得及看了眼长安城外围高高的城墙。

“到了。”驭者勒了缰绳,他乖觉地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包袱,那里头有曾外祖母给他整理好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二舅舅史曾给他做的一把小木剑。

刘病已从车上慢吞吞地爬了下来,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两座耸天入云的阙楼。他个子本来就矮,这会儿站在阙楼下,仰天而望,愈发觉得自己渺小犹如蝼蚁。

天空瓦蓝通透,连一丝云彩都寻觅不到,刘病已怀里抱着包裹,张大了嘴,呆呆地仰望楼顶重阙。天空有黑色的飞鸟展翼滑过,像一道流星,转眼没了踪迹。

“在这候着。”阙下站着一排持戟侍卫,每隔数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宫门前。巍峨高耸的东司马门让人望而生畏,向来胆大的刘病已忽然间怯步起来,紧紧地搂着包袱,抱头蹲在了地上。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东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推开,侍卫们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庄重。脚步声窸窸窣窣,隔得虽远,还是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从敞开的宫门内陆陆续续走出一群身着长袍的公卿。

刘病已瞧得目不转睛,身后突然有人将他一把夹抱而起,飞快地拖走。阙楼的东西两面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刘病已伸长脖子,远远地瞧见那些公卿士大夫们在阙下作揖道别,然后各自上了马车散去。

“怎么把他带到东司马门去了?”

“不是说送入掖庭吗?”

“属籍报上去了没?没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宫送?”

“难道要先送到大将军府?”

“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将军打理朝政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管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报了属籍再说!”

刘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说什么,他也没兴趣弄懂,见他们争论不休,便自顾自地从包袱里抽出小木剑舞了起来。

三个表舅当中,二舅舅史曾性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时常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大舅舅史高有个儿子名叫史丹,年纪尚比他小,却时常当着大人的面欺负他,大舅母也从不训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虽然经常没好脸色,对自己的亲侄子却是一视同仁,从不偏袒护短。史丹没少挨史玄的揍骂,特别是在史丹欺负他的时候…

木剑舞起来虎虎生风,他正玩得高兴,那些大人像是终于争出了最后的结论,又把他扔上牛车,一路颠簸着绕道而去。

宗正刘辟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上晒得有些脱皮的男童,个子不高,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显宽松,可见其瘦。但好在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厌。不过刘辟彊也不会忽略那孩子眉宇间的顽劣淘气,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也摆脱不去好动的性子,他不时扭着腰抠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转着,毫不避讳地与自己对视。

他不禁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

“我叫刘病已,六岁。”

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辟彊颤巍巍地拿起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

“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辟彊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满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

“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

“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腰,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

刘辟彊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地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欲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我要尿尿!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刘辟彊愕然。

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胯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尿出来了。刘辟彊惧怕小儿无赖,尿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弄他小解。

一股尿骚味顺风飘了过来,刘辟彊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尿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辟彊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把自己的小儿子宗正丞刘德叫来说:“送这孩子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

刘病已见刘辟彊满脸皱纹,须发雪白,被风一吹,那长长的白须顺风飘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老的老翁,跟着刘德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说:“公公,你的胡须真有意思。”

刘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辟彊瞪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刘德急忙纠正道:“我父亲乃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楚元王之孙,论起辈分来,是孝景皇帝的从弟。你这孩子真是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刘辟彊乐呵呵地笑道:“他还小,况且刚刚重入宗籍,哪里懂得这些,日后你好好教导他。”

刘病已奇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刘德道:“你应该尊称他为高叔祖,我是你的曾叔父。”

刘病已见他年纪和自己的大舅舅差不了多少,哪里像是自己的曾叔父,再反观刘辟彊这位慈祥可亲的耄耋老者,却让他信服得多,于是冲刘辟彊招了招手,“高叔祖,病已走啦,但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

刘辟彊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满是嘘叹。

这孩子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

03、掖庭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地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地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吸气,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用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境中抽离。张贺怔忡地出神,半晌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色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地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这位…难道就是…”

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

那人一听,肃然正色,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

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他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

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地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吟吟地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

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地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

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地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胸口直刺了过去。

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乱转。许广汉累得直喘粗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养活啊!”

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地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

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

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

刘病已玩得满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缠抱着许广汉的腰,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广汉蹑手蹑脚地将孩子抱上床,看着那张梦中犹在嬉笑的睡脸,不由得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性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

张贺在他身后吁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床上爬了下来,压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

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一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浑的水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

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

“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地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

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头,伸手抚摸孩子晒曝脱皮的脸蛋。

刘病已的呼吸甚微,娇小的身躯蜷缩着,蜜色的肌肤沁出一身薄薄的热汗。张贺取了床上的素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刘病已努着红润的小嘴,嘟囔着翻了个身,伏在席上,睡梦酣然。

但愿…天佑王曾孙!

04、偷食

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遗命辅政四大臣之一的车骑将军金日磾病故。临终前一日,大将军霍光禀明天子后,奉先帝遗诏,授封其为秺侯,金日磾卧于床帷间领了绶印。

金日磾的亡故,使得三足鼎立的朝堂起了一股汹涌的暗流,虽然辅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内政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权逐渐起了新的变化——始元二年春正月,天子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阳侯。

朝廷势力的转变或许会让张贺有所担忧萦怀,但对于年幼好动的刘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日复一日,他在许广汉的悉心照料下,由原来那个黝黑消瘦的小不点慢慢茁壮成长为一个漂亮的总角少年,然而,顽劣的性情却是丝毫未变。

在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宫一隅,这个有着孝武皇帝血脉的皇曾孙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不同于宫人,不同于真正的贵族,虽然身负刘氏子孙的宗籍,却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而另一方面,霍光为免摄政擅权的舆论,听从部属谏言,提拔刘姓宗室。拜楚元王刘交之孙刘辟彊与宗室刘长乐为光禄大夫,刘辟彊同时还兼任长乐卫尉一职。然而刘辟彊年事已高,没多久便病故,于是由他的小儿子刘德继任为宗正。

刘病已长到八岁,身高已明显蹿起,却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内与内臣黄门厮混胡闹,许广汉只能照顾他吃喝拉撒睡,却没法教导他应有的言行举止,张贺为此也大感头痛。

“宗正那里说皇曾孙年幼,托养于掖庭,只供养餐食,以至成人…”张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有那么一刻恍神。

牖外光线不明,天空压着乌沉沉的厚重云层,偶有闷雷炸响。许广汉取了阳燧点亮烛台,“宗室们是不打算再管这孩子了呀。”话才说出口,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唬了他一大跳。

张贺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脸色铁青。许广汉倏然住嘴,闷闷地垂下了脑袋。雷声越滚越响,张贺抬头望了望天,庑廊上的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哗作响,“卫太子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都得将王曾孙抚育成人。”

他的口吻是那样地坚定,倒叫许广汉难以置信地咋舌起来,“你…你…张令,你不会是想自己出钱…供他上学拜师吧?”

许广汉是识得几个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个识文断字之人的价值外,更了解到供养一个孩子读书识字的困难。这年头有学问的人并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学问风靡,董仲舒上书天人三策,提出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于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长安设立太学,设五经博士讲授《诗经》《尚书》《礼仪》《易经》《春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学生,因为天下俊才贤士少之又少,所以这些学生更显弥足珍贵。

张贺不理会许广汉的瞠目结舌,自顾自地在那筹划着:“将来若有机会入太学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启蒙。你觉得以病已的资质,专攻五经中的哪一项比较适宜呢?”许广汉皱眉嘀咕:“他连字都不会写呢。”张贺不以为然地笑道:“以他的年纪,也确是时候入学启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许广汉明白张贺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实说道:“倒确有一合适人选,早年在昌邑王府为郎时我识得一个名叫澓中翁的东海郡人,此人精通《诗经》,目前正居于长安。若能使病已拜他为师,当可成才。”

张贺大喜,拊掌赞道:“东海澓中翁…既如此,就拜他为师,教授病已学问。”许广汉却没他这么乐观,苦着脸说:“张令啊,当初昌邑哀王刘髆召澓中翁为入幕之宾,为之婉拒,可见其人之傲…”张贺拍了拍许广汉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谑笑:“总比一味贪财好物者强些。若为钱财,我这点薪俸如何供养得起?”

许广汉脸皮抽搐,表情怪异,当真被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

主意已定,张贺正欲唤刘病已,回头却见庑廊下空无一人——原还在廊下避雨鞠玩乐的少年居然不见了!

“人…呢?”张贺从席上站了起来。许广汉腿脚利落,不等张贺起身,已飞快地跑到门口。只见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片,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像是挂上了一重流动的水晶珠帘,波光潋滟,水声哗然。

许广汉站在廊上,左右张望,一位中黄门正端着漆盘往这头经过,被他一把拽住,问道:“可曾见到皇曾孙?”中黄门眨了眨眼,细细想了想,扭头道:“才好像看见追着皮鞠往东去了。”

许广汉不禁叹道:“这顽劣的性子,何时才能收敛啊!”张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为人心细,一眼便瞧见那中黄门手里端着的漆盘中搁了两碗用以解暑的冰湃绿豆羹。精致的陶胎漆质碗壁上沁着晶莹的水珠,其中一只碗内的羹汤略浅了一截,只剩下大半碗,舀羹的木勺并没有按照礼仪放在托盘内,而是直接搁在了碗内。

张贺眉头微微一蹙,那中黄门见势不妙,赶紧跪下,“掖庭令明察,这可不是小人偷嘴,实乃方才皇曾孙经过,抢着舀了两勺。小人无法阻拦,正预备回太官更换。”张贺慢吞吞地将木勺从碗内取出,然后端起碗来,将冰凉的羹汤倾倒在漆盘内,冷声问:“太官令若问起,知道怎么回复么?”

中黄门机灵地道:“诺。雨水溅湿庑廊,是以小人不慎滑了一跤。”

“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耍什么小把戏,总喜欢将自己的过失推托给年幼的孩子…”

中黄门明知张贺颠倒黑白,却不敢辩解,只得放下托盘,伏在地上叩首,“小人知错了,请掖庭令饶恕我吧!”

张贺冷哼一声,“你挑唆着皇曾孙上哪儿淘气去了?”中黄门暗自叫苦,他明白张贺看似温和,实则精明过人,不比他身边那个笨拙老实的许广汉容易糊弄,自己怎么诡辩也拗不过他去,于是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小人阻止皇曾孙偷食…皇曾孙曾询问是何人享用这两碗绿豆羹…”

张贺心里一惊,急道:“你怎么说?”转念也顾不得问答案,直接跳到最关键的问题上,厉声喝道:“他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风雨交加,腰檐上的雨水来不及疏导,犹如水柱般倾泻而下。廊上有窸窣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刘病已等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才猫着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踢腿弯腰,舒展开僵硬的四肢,眉开眼笑的同时也不幸地发觉自己的衣裳已尽数被雨淋湿。他在原地抖了抖身子,像小狗似的甩着头,雨水四溅,他却倍觉好玩,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声惊动了左右,引来急促的脚步声,刘病已急忙机警地闪入一根廊柱后。过得片刻,便有四名华衣少女手捧朱漆托盘,急匆匆地从回廊上绕过。刘病已躲在廊柱后引颈窥视,瞥见那些玉盘珍馐,远远地竟似能嗅到香气。

他向来胆大妄为,自小仗着张贺与许广汉的溺爱,在少府官署内调皮捣蛋,无所不为。平时最爱干的一件事便是潜入太官中偷食美味,有时候即使被人撞破逮到,他也并不害怕,那些黄门、宫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笑了之,即使太官令与太官丞两位,也都卖着张贺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假作不知。刘病已在掖庭胆子越练越大,却不知多数人不过是看在张贺的面子,加上他皇曾孙的身份,兼且年幼无知,这才不予计较之故。

他在太官偷食多时,所吃之物不过是些寻常的糕饼点心,却从未见过像刚才那般精致的食物。这时他心里急切地想知道这些食物都被送去哪里,也顾不得多加思虑,随即尾随着那些个宫女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过长长的庑廊。

绕过一处回廊时,有十来位身披袿衣,装扮华丽的女子簇拥在一起嬉戏,那一具具柔软的腰肢伏在栏杆上,丝质的衣袖滑至臂膀,雪白的藕臂探伸出廊檐,掌心接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天井中积满雨水,雨点砸在天井里,雾蒙蒙的水汽浮了上来,整座回廊犹如仙境。银铃般的嬉笑声穿透氤氲缭绕的水汽,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籁之音,瞬间夺走了少年的魂魄。

刘病已呆呆地站在原地,浑然忘了自己的初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一个悦耳的声音笑问:“你是哪个殿的?”

他茫然地仰起头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仙子。那女子见了他的傻样,不觉莞尔一笑,回头招呼众姊妹道:“快来瞧瞧这孩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怎么却是个傻子呢?”

她这么一喊,趴在栏杆边玩水的女子随即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刘病已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这么多妖娆多姿的女子,只觉得扑鼻香气,掺杂在湿润的雨水中格外清新怡人,闻者欲醉。

他看着那些女子感到无比稀奇,那些女子瞧着他亦觉得新鲜,一个个争抢着捏捏他的小脸,摸摸他的脑袋,唧唧喳喳地说笑个不停。正调笑得起劲,身后有个声音喊道:“快不得无礼,这是金侍中…”

众女骇然,停止玩笑。人群往两边分开,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素衣女子缓缓走来,未语先对刘病已一揖行礼,然后才低下头含笑而问:“侍中如何称呼?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呢,还是快些回承明殿去吧!”

刘病已刚要回答,边上有位女子立即插嘴:“他才多大呀,这又打什么紧了?”

“不管他多大,即便是未及弱冠的孩子,也不该到这里来。君不知韩嫣乎?”声音不高,却说得义正词严,倒教那些嬉笑的女子也不禁敛容。特别是她的最后一句,明里是对周围的人说,实际却是讲给刘病已听的,只可惜刘病已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为人聪明,倒也依稀明白自己犯了错,正想转身拔腿就跑时,那名女子却又缓和了脸色,召来身后的一名宫女,吩咐:“到外头喊个中黄门,持簦送金侍中回承明殿去。”

刘病已慌道:“我…我不去承明殿!”

那女子诧异,才反问了句:“侍中今夜不当值?”边上有人附耳过来说了几句,之后周围的人一片窃笑,那女子恍然,神色中竟多了层暧昧不清的意思,“原来如此,既是这样,还是让人送你去宣室殿吧。不过这里的人只能领你到正殿阶下,从后阁往南就是宣室殿,到那以后该怎么走,你应该认得了吧?”

刘病已吭吭哧哧没答上话来,那女子以为他害羞,不好意思回答,便打发小宫女领他出去。刘病已一步三回头,脸上满是魂不守舍的歆羡之情,步履蹒跚跌撞,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那些女子见状,忍不住爆出一阵哄笑。

这原本是件小事,宫里的女子即便当时觉得好玩,也没太把这个奇怪的孩子放在心上。过得片刻,一切又恢复原状,玩乐的依旧玩乐,嬉笑的依旧嬉笑,各自忙活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雨势稍减,原本平静的掖庭却忽然喧闹起来,只见昏暗中点点灯烛迅速移动,却是掖庭令、掖庭丞二人带着一干宫女行色匆匆地冒雨而来。

05、奇遇

身上的衣裳淋湿后被体温逐渐蒸干,干了以后又被汗水捂湿。刘病已彷徨地站在庑廊内,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入宫以来第一次,他发现原来除了他住惯了的小小庭院外,居然还有那么宽广的天地。之前那众多的楼阁、美女已让他目不暇接,从掖庭出来,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在飘雨的暮色下,又再次让他见识到了另一番壮观景象。

通天的石阶,一望无际,掖庭内的宫女将这座不可登及的高台称为大朝正殿。高台上有主殿宇四进,由南往北分别是处理朝政要事的前殿、中殿路寝、宣室殿以及后阁。刘病已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爬上了数百级的石阶,气喘如牛地站在了后阁东端。与掖庭不同的是,这里很少有宫女出没,殿宇幢幢,陛前郎卫持戟站立,森然有序。

他猫着腰,借着暮色躲避郎卫警备,顺利地溜进了后阁东面的一间配殿。憋住气,悄悄环顾四周,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才敢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放松警惕后的第一感便是饥饿,听着肚子咕咕发出的闷响,他吐了吐舌头,蹑足从配殿一溜往西摸去。

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间房舍,每间空房内皆是装饰得美轮美奂,金银玉器随处可见。刘病已起初瞧着还觉得新奇,但随着腹中的饥饿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关注。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去弄一块蒸饼果腹。

庑廊上没有郎卫把守,却多了三四名小黄门。这些小黄门头戴巧士冠,身穿缯布深衣,这样的打扮与掖庭内服役的中黄门大相径庭。刘病已从未见过小黄门,所以心中将他们轻易地划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来与黄门嬉皮笑脸惯了,若是碰上个宫女之类的,或许还会姐姐长姐姐短地一通讨好,但对待中黄门,他向来肆无忌惮。

这会儿他正饿着,眼见那些黄门由一群侍女打着灯烛引路,每个人手中至少端着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还灵敏,远远就嗅到了饭菜散发的香气,馋得直咽口水,脚下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随。

那些小黄门走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间广室门前停了下来。侍女开了门,黄门便进去了。刘病已躲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黄门又陆续倒退着出了门,手上却是空了。他等人走开后,来到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听里头传出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二哥,他们都走了吧?”

“应该是。”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

“真是,整天盯着,还让不让人清静了?连上个更衣间都要那么大阵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再等等…”

“等什么呀,反正这里东西那么多,先吃个一两样又没关系…”

屋里头两男孩正小声说着话,冷不防大门砰地被推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门外大大咧咧地跳进来,双手叉腰,扬着小脸得意非凡地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着了!你们居然偷吃!”

殿内烛火通明,四隅点着敞亮的鎏金铜鹤盏,门外有风吹入,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白色的烛泪,将满室的残影摇碎。屋内铺着一张锦缘莞席,席中跪坐着两名总角少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面目俊朗,鼻挺眼凹,五官的线条犹如刀刻般清晰。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其中一名年纪稍幼者从盘中捡了粒葡萄正欲往口中塞去,被刘病已猛地一吓,手一哆嗦,那粒葡萄滚落,顺着衣襟骨碌碌滚到门边。

刘病已顺势拣了起来,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放肆!”声色俱厉,两兄弟中的弟弟已经愤慨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刘病已先是一愣,却没多放在心上,眼前的两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他哪会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地撇了撇嘴,问:“是吃的吗?”手里的东西犹如蜜合药丸大小,滴溜溜,圆滚滚,青中带紫的外皮泛着翡玉般的透润色泽,隐约可见内里丝丝缕缕的筋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