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在边上继续循循善诱:“让病已与你女儿结亲,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姻家,婚家该备送的纳征聘礼我来出,该有的礼数一样儿都不会短缺。”

许广汉哽咽,热泪盈眶,张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可推诿的?内心澎湃的他重新端起酒卮,斟满,仰头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重重呼了口气,“如此,一言为定。”

张贺特许了许广汉的休沐假。翌日,许广汉带着刘病已一起出了未央宫,回到了尚冠里家中。

一到家,许广汉便将妻子叫到了寝室,两夫妻关上房门说话,刘病已在家里找不到许平君,问了婢女许惠,才得知她去了王家。

他哪按捺得住此刻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平君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兴冲冲地一口气跑到王家。门庑的王平自然认得这个少年,以为他是来找主公的,直接迎他到堂上。

王奉光不在家,可他两儿子王舜和王骏都在,这两个人也是淘气顽劣的主,见刘病已上门便拉着他一起闲聊玩乐的趣事。刘病已心不在焉地应对二人,眼睛一直盯着后院长长的庑廊。中门洞处只要有纤细的人影一闪,他心跳便迅速加快,兴奋得双颊潮红。

坐了三刻时,许平君才在王意的陪同下从后室走了出来,刘病已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丢下王舜、王骏,大步流星地冲到平君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平君!平君!平君…”一迭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最终话到嘴边化作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好,只是喜笑颜开地瞅着她傻笑。

平君仍惦记着他那天临走时说的那句“罢了”,再次的相见并不能使她开心愉悦,反倒更加勾起她的伤心,见他唤得亲热,不由生气地甩开他的手。

“平君…”病已不解地看着她。

王意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看了眼许平君,又看了眼刘病已,清澈的秋波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君儿!”不管她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刘病已也要将憋了很多天的话全部说出来,他执著地重新握住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双手紧紧合在掌心里。从今往后,他会把她视同珍宝。

“君儿,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溢缱绻浓情。

那个瞬间,平君懵懂不知回应,身边的王意却突然趔趄地往后跌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两个。

“傻女子!”病已笑着伸手在平君瞪得溜圆的眼睛上一遮,“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不等她回神,直接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完全不顾王府上下众人的惊异目光。

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一伸手揽住她的腰。

平君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你做什么呀,快松开。”

“不松开,你是我的夫人。”

“又胡说,哪个要嫁你?”

“嘿,你不嫁我,你嫁谁?”平君暗地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吃痛地“哎哟”叫了声,“可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平君眉尖蹙起,低声怯怯地说:“你难道不怕我…不怕我命硬克夫么?”

病已不屑道:“尽瞎说了,要真有此一说,我一出生父母全族皆亡,那我岂不是命比你还硬?也许你根本克不到我,反而要被我连累…”

平君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感动,情难自抑地也不再扭捏避嫌,依偎进他的怀里。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克谁,老天会明白我们的心意,会成全我们的!”

病已偷偷亲了亲她的发顶,大笑道:“平君,你得赶紧行及笄礼呀!”右手凭空一甩,虚晃着做出赶马车的动作,他拖长声音,毫不避讳地大声唱,“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平君羞得浑身发烫,见他引来邻里的侧目,忙拉着他一口气跑回家去。

刚到门口就见许惠挡在门前,拼命将他俩往门外推,不等许平君问什么事,门里已传出许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君儿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可以许给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你别拦着我,我没说错!什么爵拜关内侯,张公这是拿话来哄黄口小儿呢!刘病已是什么身份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长安城内皇亲宗室排排队少说也有几百人,宗室远亲都能混上一官半职了,他要是有前途有门路,能托养在掖庭里长大,无人问津那么多年吗?”

“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跟你了一辈子,贫贱无依,寂寥冷清…这些苦我都认了,你做任何糊涂事我都没埋怨过你,可你不能糊涂到把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门亲事我不答应,我说什么都不答应!”

许惠示意两人快走,可许平君僵在门口,身子发颤,原本喜气洋洋的笑脸不见了,眼眶中已盈盈可见泪光。

刘病已见状,一言不发地将她搂在怀里。

但是门内的争吵并没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了!”

“我不答应!”

“我是一家之主!”

“屁个一家之主!你都不是男人…”

声音骤停,门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门外的许平君发出一声呜咽的抽泣,悲痛委屈地哭了出来。刘病已推开许惠,大门被打开,偌大个庭院内,许夫人颤巍巍地站在堂下的石阶上,面色煞白,泪流不止。她嘴唇哆嗦,一半儿愤慨一半儿歉疚地望着堂下抱头蹲在地上的夫君,欲言又止。

刘病已径直走到堂下,抬头仰望许夫人,毫不犹豫地朝她跪下。

许夫人莫名地一震,咬着牙神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我刘病已愿以先父先祖的名义起誓,此生必对平君一心一意,至死不渝!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义无反顾的声音清澈响亮,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震痛每个人的耳膜。刘病已恭恭敬敬地对着许广汉夫妇叩首顿拜,“婶婶,求你把平君给我吧!我离不了她,她也离不了我,我们两个…”

许平君哭着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顺着台阶一级级膝行爬上,合臂抱住母亲的双腿,“母亲,你就成全女儿吧!”

许夫人被女儿摇晃得没了主张,心里想要反对,可想到自己刚才已无心伤到了夫君,如果再固执己见下去,只怕母女情分也要崩裂。她心里既气恼平君的不争气,又伤心她的不听话。不由抱住女儿捶打着她的背,哭道:“你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什么不懂的傻孩子…过日子哪那么简单啊,他能给你什么呀?他孤零零的,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将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你会苦死的啊…”

“我不怕苦,我不怕…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和病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懂什么啊!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堂下的许广汉在刘病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强忍泪意,一手牵着病已,一手拉过女儿,将这对小儿女的手扣在一起。

“如果没地方可住,那就住在家里吧!”他抬头去看许夫人,许夫人神情凄楚地回望自己的夫君,“夫人,我们无福生个儿子传承继嗣,女儿出嫁的话我们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让他俩成亲后留在家里过日子,你也不用担心女儿在外过得好不好,左右孩子们都留在你身边孝敬。日后他们有了子女,你再帮衬他俩带带孩子,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许夫人看看夫君,又看看膝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女儿。

女大不中留,她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天真,心中一软,抹了把眼泪,无奈地叹气:“你是一家之主。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做主吧。”

沧池表面结的冰层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而越变越薄,最终冰层碎裂、消融。

站在渐台的高阁上极目远眺,无穷无尽的碎冰薄片随着波浪涟漪漂浮起伏。春暖花开,可从池面上吹来的风却带着冰消雪融后的迫人寒气,凛冽如寒冬般刺骨地割在脸上。

刘弗站在风口上已经很久了,久得站在他身后静默的金赏以为那个颀长瘦弱的身影已经被寒风冻僵。

金建凝神屏息,好奇地问:“陛下嘴里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金赏没回答,仰天看了看屋顶,突然发出一声惋叹,长袖一甩,就此翩然遁走。

金建纳闷不解,金安上前细细辨听了会儿,解释:“应该是《诗经》里记载的那篇《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金建“哧”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是《汉广》,难道陛下还需偷偷思恋上谁不成?他可是天子,天子想要的女人哪有求而不得的…”说到这里,转念想到皇帝如今身不由己,陷在这个未央宫内犹如久禁囹圄,甚至连御幸的侍女都无法自主选择,金建哑然失语。

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后,远处那个僵硬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变得异常地萧索孤独起来。劲风吹送,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也许真是幻觉,否则皇帝的声音为何听起来竟会是那样地凄凉?

风儿吹,岸边的白茅迎风起舞弄影,宛如少女曼妙婀娜的绰约身姿。

和煦柔暖的阳光下,少女如雪般的笑靥灿若春华。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姑娘啊,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马上饲马套车前去迎你…

(上卷·昭帝篇·完)

下卷·宣帝篇 

第一章 难得夫妻是少年

01、结缡

日暮,黄昏。晚霞将天际染得灿红一片,犹如新娘脸上搽过的胭脂般娇艳。

三辆马车鱼贯驶入尚冠里,主车乃是墨车,这在平时乃是士大夫才能乘坐的规格,除此之外,庶民婚礼时方可假借使用。是以车队从宣明里出发起,引来路人注目时也有不少人高声道喜,祝福不断。

刘病已头戴爵弁,缨结颔下,一身纁裳缁袘的端坐在车上,眼看马车缓缓驰入尚冠里的大门,他脸上不自觉的洋溢起笑容。

早有小童在闾里门前看到亲迎的车队后便奔回许家告知,许广汉无子,于是便打发戴长乐出去接人。

车到门前,彼时许家内宅东房门前,一身纁袡曲裾,发绾假髻结成三环的许平君正羞答答的面向南方而立。那双如水眼眸顾盼生辉,朱唇微翘,唇上精致的勾勒出犹如樱桃大小的一点嫣红,她绯霞满面,浓密卷翘的眼睫盖住了欲语还休的眼眸。

许广汉打量着即将出阁的女儿,遵循礼法,对她语重心长的做最后关照:“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平君答:“诺。”

许夫人却早已红了眼,欢喜之余更多的是浓浓的不舍不请,替女儿施衿结帨,哽声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平君也不禁动了情:“诺。”顿了顿,抱住母亲,仍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母亲肩上,低低的呢喃,“君儿舍不得你…”

许夫人破涕为笑,嗔道:“你哪会舍不得你的老母亲?你的心只怕比你人更早飞出去了。”见女儿羞窘的用手指扯着帨巾不说话,便又说,“去吧,去吧,女大不中留,做父母的也就不多留你了。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再迟可就要宵禁了。”

夫妇俩将女儿送下楼,戴长乐已将刘病已迎进门,站于前堂阶下。见许广汉夫妇出来,刘病已于阶下作揖,然后才脱鞋上堂。许广汉站于东侧,面朝西,张彭祖从刘病已身后走了出来,将准备好的雁子放在地下。刘病已偷偷瞄了眼容光艳丽的许平君,然后努力端庄姿态,朝许广汉夫妇跪下行稽首大礼。

许广汉面带微笑,对身侧的女儿说:“去吧。”

刘病已上来拉住平君的手,将手中缡带的另一端塞到她手里,二人目光相接,脉脉含情,相对一笑。

刘病已携了平君的手从西阶下堂,许广汉并不相送,由许夫人一路送到宅门前。许家宾客云集,门前挤满了观礼的亲朋乡邻,闾里一些稚龄孩童嬉笑着仰头观望,眼尖的瞧见新人从门里出来,拍手叫道:“快看快看!平君姐姐好漂亮!”

“病已哥哥也很漂亮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赞道。

旁边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推搡她,“笨!那叫英俊,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乱说话,真丢脸!”

“要你管!”

“你就是笨!病已哥哥已经冠字了,以后该叫次卿哥哥。”

“我喜欢,要你管…”

许惠扶着许平君上了第二辆车,车帷即将放下之时,平君忍不住喊了声:“母亲…”浓浓不舍之情无语言表。

许夫人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襌衣,替女儿披上,含泪叮嘱:“你已经是大人了,母亲很是替你高兴。”

刘病已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平君的。”

许夫人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女婿上车。刘病已来之前坐的是主车,返回时却弃车不坐,亲执缰绥,为妻子驾车。跟从者中有乐者吹笙击鼓,门前小童拍手赞叹,在众人的祝福和欢笑声中,刘病已挥动长杆,喝了声:“驾!”

天色已黑,车前随从燃起火把引路,刘病已只觉得心情愉悦得似要飞涨到天上去一样,他从小玩世不恭,这时候却难得一本正经的起来,马车走得并不快,但他手里紧握着缰绥,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携带,手心里竟紧张得沁满汗水。

车行至尚冠里大门前,史丹准备替换下刘病已驾车,让他改坐主车返回,谁知刘病已却摇头谢绝:“不用。”双唇抿拢微微一笑,“我想…亲自驾车接她回去。”

史丹不禁一愣,火光下这位表兄刚毅端正的五官正出奇的绽放出难以掩藏的柔情。他对刘病已并不算熟识,所以不能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娶妇亲迎之礼他见过不少,只有庶民之家无随从驾车才会选择自己驾车娶妇,对于他们这等士人大家,礼仪上也只是要求遵照形式亲自驾车让车轮走上三圈便止,哪有新郎会放着墨车不坐,自己驾车将新娘娶回家的道理?

史丹瞠目之际,张彭祖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见怪不怪的将他拉走:“他想显摆他的驾御能力,你就由他去吧。”

“可是…这…”

“你不懂,你不懂…”彭祖摸摸史丹的头,“你还小,所以你不会懂。”

史丹不悦的拍开他的手,“你不过比我大了一二岁,何以如此无礼?”

彭祖大乐,对车上的病已朗声笑问:“你这祖母家的表弟怎的如此有趣?”

宣明里的住处是史曾花钱租下的。

史良娣的兄长史恭在几年前已经故世,如今史家史太夫人史贞君虽然尚在,但也年迈垂暮,家中事务早交由史恭长子史高继承。刘病已的喜帖书函发到鲁国史家后,史贞君闻知曾外孙要娶妻,高兴之余特意谴孙子史曾上京赴宴。史高的儿子史丹歆羡长安京都风貌,便也一同前来。

刘病已对史曾这位二舅的印象最好,虽然在史家住的日子并不长,且当时年幼不大记事,但一见到小时候常常淘气欺负他的表弟史丹,他就恍然记起二舅史曾和三舅史玄往日对他的种种好来。

车队抵达宣明里后,刘病已跳下车架,对着车帷深深一揖,“请夫人下车。”

许惠掀开帷帘,扶着羞答答的许平君下车。新人结缡来到新房寝室门前,只见门前搁着三只大鼎,鼎耳上贯穿横杠,鼎上覆盖茅草。平君不甚明了,好奇的打量着那三只鼎,病已先一步进入房内,在席前站住,回头见平君仍伫立门前,笑道:“进来呀。”

许惠扑哧一笑,平君面上一烫,低着头跨进房里。

寝室内摆放着六只豆器,用一条长巾覆盖住,另有四只敦器,上面也用东西遮盖住,瞧不出里面装了什么。房间靠北墙处摆着一只尊,这个不用看也猜得出装的是酒。酒尊旁还搁着四只爵以及一对合卺。

平君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床上,床上衾席铺得整整齐齐,两只夏枕紧紧靠在一起。她心跳加快,突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手里的缡带。

这时有人将门外的三只鼎抬了进来,鼎上茅草已然揭去,南侧那只盛着十四条烤鱼、一只风干的腊兔,中间则是两片举肺、两截脊骨、两片祭肺,最北的那只鼎内盛的是一只去掉四蹄的祭牲小猪。

抬鼎的人退了出去,仆妇上前持匕将鼎内的肉逐一割下,分装在盌内。新人席前摆上食案,六只豆和两只敦也打了开来,豆内盛的是醯酱和菹醢,敦内盛的是黍稷。这些馔食被整齐的摆放上了新人的案前,刘病已微微一笑,冲平君一揖:“夫人请。”

平君深吸口气,在席上端端正正的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这些仆从皆是跟随史曾从鲁国赶来的家人,平君生怕自己有失礼之举,惹人耻笑。

“新人请用。”仆妇弯腰请二人用膳。

刘病已坐在平君对面,平君仔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做什么她便也跟着动什么。刘病已取出菹、醢、黍、稷、祭肺等食物放置一旁祭奠先人,仆妇随即上前布菜,将举肺和脊骨分入二人盌内。因为紧张,平君腹中饥饿感大增,正想举箸进食,却见刘病已端起盌来,向天举了举,仍是祭祀先人。平君大窘,庆幸自己没有铸成大错,赶紧有样学样的先将食物进奉先人。

对面病已瞧出妻子异样,目光愈发放柔,嘴巴张了张,左眼冲她眨了眨,偷偷扮了个鬼脸。

平君瞧在眼里,困窘之意大消,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刘病已放下盌,对她说:“吃吧,可以吃了。”

平君不敢说话,眨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相询,似在怀疑。

于是他率先举箸,夹了片肺,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平君莞尔一笑,这才放心的吃了起来。

尝过举肺和脊骨,仆妇在边上进上麦饭,刘病已和许平君吃一口麦饭,喝一口糜羹,用手指蘸酱吃。平君食欲渐开,不曾想才用过三口饭,仆妇已将盌收去,就连刘病已也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微微嘟起嘴来。

吃过饭后,仆妇洗手斟酒,先是端给刘病已。刘病已跪拜接爵,和前面一样,先是举祭先人然后方才饮酒。仆妇又斟酒给许平君,许平君依样儿做了一遍。这里才饮酒完毕,便又有人端上烤熟的炙肝来,新人同样先祭先人,而后品尝。

平君这时已有领悟,这些食物并非当真用来果腹充饥之用,只是在夫家的合卺之礼的一部分。她不敢造次,谨慎的遵从着仆妇的下一步指引。

浅尝即止,放下炙肝后,仆妇再次用爵斟酒给二人送上,饮毕却不再送上食物。

仆妇笑吟吟的将四只爵拿走,最后取出合卺,斟上酒水后递了过来。

合卺实乃一只瓠瓜一剖为二,柄端系以绳线相连。病已与平君分执半只瓠瓜,相对饮酒。酒水盈盈,入口却已非之前那般醇香可口,瓠瓜涩苦,酒水倒在卺内,沾染了苦味。

玄酒入喉,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来。夫妻结缡相伴,犹如这合卺之酒,日后应当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

食案撤离,刘病已脱下外面那件纁裳礼服,平君紧紧抓着腰带,满面红霞,良久才咬着唇瓣儿,慢慢脱下外衣。许惠笑嘻嘻的接过衣裳,道了声安,便和室内的阿保仆妇们一起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一霎那,室内陡然暗下,平君讶然:“她们怎么把灯烛都带走了?”

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对面的刘病已并没有说话,但她却能强烈的感受到他的存在。寂静的寝室忽然变得闷热起来,汗水将贴身亵衣浸湿,她心跳快得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难受得紧。

“哦,病已…”她想缓和一下气氛,可当她的眼睛稍许适应了黑暗的光线,能看清房内家具大致摆设的位置和轮廓时,却突然发现原本站在自己眼前的刘病已不见了。

“病…”颤栗的一声呼唤噎在了喉里,腰上一紧,她被人从身后环住腰然后使劲往后一拽,跌入那具熟悉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