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象得出这个几乎是他一手捧大的年轻皇帝,最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生命的终结时刻留下如此讽刺的一丝微笑。

皇后在哭泣,那样的哭声压抑得让人心头发痛,霍光感到一阵目眩,在这样天翻地覆的眩晕中,耳边有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尖锐的响彻整座未央宫。

“皇帝——驾——崩——”

元平元年夏,四月十七,皇汉第六位天子刘弗崩于未央宫,举国服丧。

刘弗虽然断断续续病了好几年,缠绵病榻,延医久治,但留给世人的印象总认为皇帝年轻,不过是些偶染的小疾。刘弗的崩逝令全国上下一片愕然,更是给予公卿百官们一个措手不及的巨大打击。

许平君抱着刘奭从里魁那回来,刚到门口,刘病已驾着轩车也到了家门口,车上坐着多日未见的张彭祖。

“去哪了?”病已勒住马缰,从车上跳了下来,一面询问一面不忘探头去看襁褓中喂养得肥嘟嘟的儿子。

平君掏出一袋子钱,分量不轻:“去里魁那领缗钱,说是每户补贴六丈粗布钱。”

病已“哦”了声,也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妻子:“这是我们家的户例,我刚从宗正那领的。”

平君点了点头,腾出一只手接过,她生育后体形比原先丰腴,虽然穿着一身麻衣,却仍透着一股少妇的成熟柔美。

天子崩逝,举国上下皆服丧,病已去了冠,发髻上戴着白帻,和张彭祖一样皆是白麻素衣。

张彭祖从车上下来后,一双眼滴溜溜的绕着小刘奭转,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豺狼陡然见到了小绵羊。

“嘿嘿,几个月了?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肥?”

平君拍开他的爪子,刘病已笑呵呵的抱过刘奭,两个多月大的小婴儿明显比原先胖了一圈,许平君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奶水逐渐充盈,连带的小刘奭也越养越可喜。

张彭祖见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模样,忍不住啧啧叹道:“可羡之极啊。”

平君笑道:“那你也赶紧成家了吧。”

三人边说笑边进了院子,张彭祖熟门熟路的上堂屋找了张席子坐下,左右环顾:“大行皇帝驾崩,倒搞得我等无所事事起来。”

国丧期间不能歌舞游猎,这些官宦子弟空闲下来就成了张彭祖现在这等模样。

平君却不似张彭祖这般没心没肺,初为人母的她心绪多了份悲天悯人:“大行皇帝才二十一岁,听父亲说他还不曾有子嗣。这一崩,社稷将由谁来继任?”

“由谁继任都轮不上我们来操心。”天气闷热,彭祖取了一柄羽扇来扇,却嫌风力不大,不由使了蛮劲,把扇子摇得呼呼作响,“我父亲一连好几日没回家了,老头子们兴许在动脑子找新皇帝即位吧。”呼哧呼哧的扇风,仍觉燥热难当。

病已与平君相视一眼,皆猜到他因为一句催促成家的话题又想起了王意,夫妻俩相对一笑,假装无所知的保持沉默。

彭祖心里烦躁,嘴上却好没遮拦的继续胡扯:“不过我觉得眼下比立嗣更烦心的是陵寝的问题。”他嘴角下斜,语气轻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说的是正经话,“你我就是没赚钱的头脑,据说茂陵有姓焦的和姓贾的两家富户,在大行皇帝病重延请天下名医时便觑出端倪,事前花了数千万钱囤积贮存炭、苇等诸多下葬物品。如今大行皇帝崩逝,丧事仓促,赶造陵寝是头等大事,偏偏市肆下葬物品奇缺…”

病已闻言直起上身,不由露出羡慕的神色:“倒真是些会做生意的人。”

“相比之下,我们可真迟钝太多了。”他摇头晃脑的表示叹息。

平君啐道:“发死人钱财,阴损之人方才想得出,更何况还是有损大行皇帝殡葬的德行,这种人必当没有好下场。”

“哈哈,平君妹妹还是这等淳朴善良。”

病已却没有像张彭祖那般开怀取笑妻子,他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之前的发现,也许…驾崩的大行皇帝并非是他们心中认定的所谓陌生人,而是…

他看着平君坦率纯真的侧脸,她正与彭祖在孜孜不倦的拌着嘴。

他不觉莞尔一笑,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决定无视。

正如彭祖所言,谁是皇帝,谁会继任当皇帝,这些复杂的国家大事用不着他们这样的俗人来操心,所以何必庸人自扰?

有些事,不知情和知情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大司农田延年上书,霍光接过书简,抖开。

承明殿静得只听见哗啦啦的竹简抖动声响,田延年热得汗流浃背,他对面正坐的霍光神容憔悴,目色黯淡,灰白相间的须发间同样是细汗密布。

竹简声大作,这回不是霍光在翻阅,而是他已气得手指发抖。

田延年察言观色,趁机上谏:“商贾预收这些入殡的不祥器物,指望高价沽售,赚取暴利,此等行径实非民臣所为。臣以为当收没入官。”

刘弗死得太仓促,搞得死后的丧仪也一并仓促,许多事物让人准备不及。田延年身为大司农,管理着国库经济财政的调用,他的话说到了点上,也说到了霍光的心坎上。

为解燃眉之急,以官家姿态没收那些器物,这已经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一举多得的办法。

霍光颔首,阁下竹简:“就这么办。”环顾四周,疲劳了数日的臣僚们皆是难掩倦容悲痛之情。他不禁想起小殓时,皇后哭昏在殓着金缕玉柙的大行皇帝身前,从那之后便彻夜不眠的守在前殿,再不肯回掖庭。

不期然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刘弗临终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霍光背上滚过一阵寒意,生生的逼出一身冷汗。

他死了——那个八岁由霍光一手抱上天子御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活了二十一岁,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同样也没有给这位生前辅佐了他一生,却迟迟不肯归政的老臣留下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他似乎输了一辈子,却在临了终于给予了他的公卿们最沉痛的一击。

没有子嗣!没有希望!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措手不及,彻底打乱了霍光等人努力维持好的全部和谐。

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留下的残局吗?

霍光摁着发痛的额角,哑着声问在座的每位同僚:“再议议,诸位再议…”

再议也议不出更好的想法了,大行皇帝刘弗没有子嗣可以即位,所以只能从兄弟中挑选即天子位的人选——孝武皇帝刘彻一共有六个儿子,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只剩下广陵王刘胥。

刘胥是已故燕王刘旦的同胞弟弟,刘旦是如何死的,想必没有人不清楚。霍光并不中意刘胥,因为如果选刘胥当了皇帝,他这个首辅大司马大将军必然不会有太惬意的好日子可过。何况,刘胥年纪大了,在广陵称王多年,颇有治国手段以及政治势力,仅凭这点就能肯定他绝对不是一位容易相处善主。

毕竟天底下能像刘弗那样好控制的皇帝又有几个呢?

所以他在踌躇,虽然很多人都说刘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可他还是迟迟疑疑的没有做出最后的表态,只是对诸人反复念叨着:“大家再议议…”

承明殿内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清淡的咳嗽。这些跟着霍光混了许多年,一路风生水起的公卿百官个个练达得比狐狸还精,霍光的真实意思不用完全说出口,他们已全部猜透了他的想法。

只是刘胥是孝武皇帝唯一活于世上的子嗣,不立刘胥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里…有份奏疏。”霍光抬起头,从身边一堆的书卷中抽出一卷套了帛袋的,然后递予离得最近的丞相杨敞,“大家不妨看看。”

杨敞抽出竹简,只见上面写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嗣。”

作为霍将军府曾经的长史,杨敞太了解霍光为人和喜好了。霍光诗书不通,却特别喜欢引经据典,上书之人显然摸透了他的喜好,所以举周朝事例,说什么周太王姬亶父废长子姬太伯而立三子姬季历,而周文王姬昌更是舍弃长子伯邑考立了姬发为王。奏疏上短短数行字,却以周制为据,说清了废长立幼的可行性。

因为太了解霍光,所以更清楚这份奏疏由霍光传递过来的分量,杨敞匆匆看完,心里已有了考量。这份奏疏从杨敞手里一个个传了下去,大家最终有了肯定且一致的答案,广陵王刘胥比大行皇帝刘弗要年长,当初孝武皇帝刘彻在卫太子之后没有选择刘胥即位,本身已经说明刘胥是不适合当皇帝的。既然当初孝武皇帝没选刘胥,那现在他们这些臣公更不敢选刘胥。

一份奏疏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霍光手里时,全场的结论已经出来,刘胥被排除在继任人之外。大行皇帝的兄弟辈中无人能继宗嗣,则下一步便在子侄辈中继续挑选。

这个人选显然也是唯一的,那就是有着倾国倾城之称的孝武李皇后的孙子,现在的昌邑王刘贺。

众人再议,这一回讨论就相对简单多了。刘贺年纪和大行皇帝相仿,又是李皇后的孙子,各方面的条件都与大行皇帝相差无几。霍光很是满意,至少在目前看来,除了刘贺已经再无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讨论的最后结果定下了由昌邑王刘贺即位。霍光以上官皇后的名义发了份诏书,依照当年迎孝文皇帝一般的礼仪准备派人前往昌邑国在京官邸宣读玺书,迎立刘贺为帝。

在去的人选上,按理应是大鸿胪与宗正前往,霍光斟酌再三,最后让少府史乐成暂代大鸿胪一职,又重新提拔了已废为庶人的刘德为宗正,另选了自己的亲信——大将军府长史邴吉擢升为光禄大夫,中郎将利汉,此四人组成了一个颁诏迎帝的队伍,乘坐七辆驿车浩浩荡荡的前往长安城内的昌邑官邸。

这一行人出未央宫至郡国官邸,自然引来无数百姓争相围观,到得昌邑官邸,宣读皇后玺书。

“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留守官邸的昌邑国侍从又惊又喜,哪敢轻慢,夜漏未尽一刻,连夜举火发书前往昌邑国。而彼时在京畿,霍光又迅速将张安世迁升为车骑将军。

刘弗的撒手人寰,终于将一度缓和的政局矛盾的丝弦重新绷紧。

02、迎立

“皇后…皇后…”

炙热的阳光从指缝间落下,光斑在她眼睑上舞动。

她仰起头,在白茫茫灿烂的曦光中找到了他的身影。

“啊…”她哑着声,小小的声音压抑着她激烈的心跳,“陛下…”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内心有多窃喜,她疾步迎上去,脚步放得那么轻。

她又等了他一整天,也无所事事了一整天,从睁开眼就开始思念,即使阖上眼,也渴望着他的气息能再次回到这座冰冷寂寥的宫殿。

“如意。”他像以往那样唤着她的名字。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沉迷人,这是她渴望已久的…

“朕是喜欢你的…”她痴迷沉醉,闭着眼聆听那个令她心动的声音在她耳边环绕,“朕喜欢你…”

朕喜欢你…

她心颤,他说他喜欢。

眼泪就这样洇没,她喜极而泣,激动得抑制不住的抽搐震颤。

“皇后…皇后…”

他似乎想挣脱她的怀抱,急于离开。她哭喊着誓不撒手:“别离开我!别抛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扔在未央宫里,我怕…”喊到最后,声音已经抖成碎片。

“皇后!皇后!醒醒…”

侍女们轻轻摇动皇后的身体,却换来她哑然的呜咽,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蜷曲着身躯,手里紧紧抓着一件男式的常服,衣缘上绣着吉祥的饰纹,那是大行皇帝的遗物。

她身子猛然一抽,眼睛陡然睁开了。眼皮突突的跳着,她满头大汗,樱唇微张,眼瞳中布满惊恐与哀痛。

终于…还是剩下她一个人了。

从她五岁进宫起,她就隐隐觉得她被人抛弃了。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她,她的祖父、父亲、母亲…现在是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男人,终于也抛下了她。

她醒了,从梦中醒来,随即又继续堕入一个无边的噩梦中。

她继续蜷缩起四肢,头埋在膝盖上,呜咽的哭泣。

侍女们面面相觑,皇后的哭声小小的,像根细微的丝线,却叫人感觉无望的痛。于是她们一边抹泪,一边将她扶起来:“皇后!霍将军差人来传话,说是昌邑王的车驾已经到了灞上,他让你准备一下…”

皇后双瞳茫然,她虽然停下了哭泣,顺从的从床上走了下来,可那种感觉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个有人气的活人,而是个拨一下动一下的人偶。

侍女们惴惴不安,怕她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她却突然哑着声打断她们的话:“昌邑王后可曾一并随驾同来?”

侍女皆愕,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意又命人梳妆,妆容整理到一大半,出去打听的侍女才回来禀告:“昌邑王后严罗紨乃长安执金吾严延年之女,因昌邑王奉诏急切,此次并未随车驾一同前来。”

她怅然的望着铜镜内的影子,云鬓花颜。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他这样对她说。

她今年十五岁,十年前她成为他的妻子。

往后看,她的一生还很漫长,也许会有更多的十年要继续煎熬。

可作为他的妻子,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烈日当空,灞河湍急的向东奔流。气势惊人。

王旗猎猎,昌邑王的舆驾就停在灞水边上。刘贺坐在车内,偶尔掀开帷幕往外探个头,很快又被刺眼的阳光给逼退回去。

从接到诏书的那日中午出发,大半日就行了一百三十五里,他到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胸腔内那份燃烧的兴奋。

这是一份他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兴奋。他在车里勾着嘴角笑得无比欢畅,身边的女子羞羞答答的低垂着头,不时的偷觑他。

刘贺好不得意,戏谑笑问:“你还有什么没看够?”探手伸入女子的裙底,沿着光滑的肌肤往上摸去。

女子娇羞的往后退,他不禁得意的大笑:“为了找你来陪我解闷,害得我昨日损折了一名大奴。”

车内传出阵阵暧昧不清的欢声笑语,昌邑郎中令龚遂站在车舆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中只能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前昌邑哀王刘髆死时,刘贺仅四五岁大,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太子被扶上了王位,成为昌邑国第二位大王。与传闻中长安城那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的少年天子相比,少年昌邑王更肖似他的祖父孝武皇帝年少时,一副聪明有余,顽劣到令人厌恶的模样。如同大多数王族贵胄的子弟一样,刘贺似乎继承了祖父刘彻声色犬马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让国内的大臣们操碎心。

刘弗的突然崩逝令人震惊,但更令人瞠目的是京畿的那帮公卿们居然会弃广陵王刘胥不用而选择立刘贺为帝。诏书送达到昌邑国时,举国震动。刘贺兴奋得忘乎所以,但他们这帮臣子却不敢太轻易相信这种好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这些年在朝廷上施行的手腕,不可谓不叫人怵目。

他们在国内商议来商议去,最终只能打算先奉诏抵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目前看来抵京后,最重要的还是得留给上官皇后以及霍大将军一个好印象,但刘贺这一路上依旧我行我素,行为放诞,丝毫没有收敛。前几日路过弘农时,他嫌长路漫漫无聊寂寞,居然命奴仆去掳劫了一名女子藏在衣车内。

昨日抵达湖县,终究让朝廷使者有所警觉,国丧期间人人都不得行男女燕好之事,特别刘贺还是朝廷迎回长安即将继承刘弗宗嗣的人选,掳劫民女在车中行此淫秽奸情,视为不孝,罪行难恕。朝廷的使者质问昌邑国丞相安乐,安乐又告诉了龚遂,龚遂去询问刘贺,结果刘贺拒不承认。没奈何,最终龚遂只能将那名奴仆押送卫士长法办,以此转移使者的注意力。

这一路好歹有惊无险的进入三辅,眼见得这会儿已到灞上,接下来会再发生什么事,又该如何应对,他们心里都没什么底。

日落时分,朝廷派出大鸿胪史乐成前往灞上接驾。安乐与龚遂以及一干随从簇拥着刘贺站在灞上向西看,只见地平线上尘土滚滚,旌旗曳地,天子六马乘舆缓缓驶来。

落霞作景,映得乘舆金光闪闪,分外耀眼。刘贺忽尔笑了起来,此情此景令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那场赛马盛会,那时的刘弗便坐在这辆华丽的乘舆之上,突然的莅临令灞上的人群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衣容不整,望陛下恕罪。”

“听说你赢了马,见你这装束,难不成还是你亲自骑驭了?”

“正是…陛下,我们赛马可是讲求彩头的。”

“既如此,朕便出个一万金吧,让金赏替朕驭马比试。”

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气胜,他在昌邑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妄为,任性胡闹得再厉害也无人敢对他太过严苛的说个不字。别的诸侯王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他甚至是语带嘲讽的向他的小叔叔提出赌金要求。

刘贺深深的吸了口气,肺叶隐隐胀痛。

一万金其实并不是一个足以吓倒他的数字,但不得不承认,当时刘弗从容应对的气质的确曾令他暗生恼意。换作其他人,兴许为了讨好皇帝,早就抱着准备输马的心态来比赛了,但他不甘心。

他是谁?他是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的儿子!是孝武李夫人的孙子!他怎能甘心输给钩弋子?怎能甘心?

乘舆越来越近,在晚霞的光芒万丈中破空而出,气势惊人,刘贺毫无意外的在乘舆架前看到了那位熟人。

不是心甘情愿输给刘弗,却最终还是输了给他。

刘贺细眯起眼,迎着最后的一点残阳向那辆似乎也会闪闪发光的乘舆望去,身穿麻衣丧服的金赏正手持缰绳逆光站在车架上,晚霞将他的衣裳也浸染成了妖艳的金色,看起来犹如天人降临。

两拨人马会面,行过大礼后又是一番寒暄,史乐成恭请刘贺登舆入长安,刘贺眯着眼微笑:“寿成。”

人堆里响了一声:“诺。”然后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挤到前面来,这是刘贺随侍的仆人之一。

“你来驾舆。”

刘贺的话令在场的人为之一愣,金赏站在乘舆旁脸色白得犹如他身上的衣裳。天子之舆,向来都由奉车都尉掌驾,而如今刘贺却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的一名奴仆替代,金赏的羞愤之情毫无遮掩的倾泄在眼眸中,他冷峻着脸,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辔策交到了那个名叫寿成的奴役手中。

刘贺登上了乘舆,又命自己的郎中令龚遂居右参乘。龚遂为难的看了眼史乐成,又回头看了眼安乐。安乐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他这才爬上了乘舆。

这一路走得极慢,车队绕向西行,抵达广明东都门时天已大亮,龚遂一宿未眠,看了看舆外的景色,唤醒熟睡的刘贺:“大王,遵照礼仪,奔丧望见国都之门应当哭泣。”

刘贺睁开惺忪的睡眼,将胳膊枕在颈下,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我喉咙痛,哭不了。”

龚遂无奈的摇头叹息。

队伍行至长安内城门,龚遂不得不再次提醒刘贺哭丧,刘贺仍是那句话——不能哭,末了横了他一眼,颇有责备之意的说:“这外城门和内城门不都是城门吗,何必再多此一问?”

龚遂顿时语塞。

入了长安城门,乘舆仪仗招来百姓围观,刘贺坐在车上颇有得色。眼见得转瞬便到到未央宫东门阙楼,龚遂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道:“朝廷设的昌邑帐在未央宫的东门阙楼外的驰道北面,现在我们离幄帐只剩下一条南北行道的距离,马车驶过去也没几步路了,大王不妨就此下舆,遵照丧仪…”

刘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会儿,才倏地站立起来。龚遂大喜,急忙喊停乘舆。

队伍停了下来,刘贺伸手抹了把脸,嘿嘿桀笑两声。龚遂撩开帷帘,刘贺在寿成的搀扶下双脚终于平稳的落了地。

街道上早有执金吾率兵卫负责清道警戒,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到道路的两旁。刘贺刚下车,围观的民众便发出一声感慨般的呼声,犹如海浪般汹涌起伏。

身材颀长,一身斩缞丧服的刘贺无论往哪站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他从帷帘掀开便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等下了车后不等随行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矮身跪伏在了地上,向着西面的未央宫阙楼号啕大哭。

刘贺哭得凄惨,这一声哀婉凄厉的悲鸣勾起了沿街围观的百姓对英年崩逝的大行皇帝无限眷恋之情,不消一刻,呜咽声犹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四散,未央宫外响起一片伤心的哭声。

上官皇后眼神空洞的转向围拢在前殿上的公卿大臣,未央宫外隐隐约约有哽噎的哭泣声,但是大臣们的表情都是严肃谨慎的,她的外祖父更是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她叹了口气,既然那么多人都选择无视宫外的动静,她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自扰?她拖沓着脚步走向梓宫,棺柩外套着金椁,棺椁的盖子都还没有盖上,她的夫君此刻正躺在棺柩内,棺椁周围搁着上百斤的冰块。

夏日炎炎,冰块在热气中蒸腾着氤氲,刘弗包裹着金缕玉衣的尸身就躺在这片茫茫雾气之中。她刚想走进那片氤氲中,便有侍卫站出来劝阻,她没生气,脸上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侍卫,直到霍光发出了唯一的声音:“来了。”

殿内光线昏沉,殿外明媚绚烂,以碧空白云作景,如意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色人影踉踉跄跄的哭爬上殿前石阶,然后在殿门口跪了下来,涕泪纵横,毫无形象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