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刘贺说的那句话出自《孝经》,孝乃立身行道之根本,更是汉家治理天下的大经大法。正所谓欲齐家、治国、平天下,须赖《孝经》明教化。

诸臣指责刘贺不孝当废,可刘贺却恰恰点到了《孝经》中记载的谏诤篇,阐述为臣者尽孝,应是在天子犯错时极力诤劝,天子身边只需有诤臣七人,则即便无道,一时做了不合理的错事,也不会因此而失去天下。

而如今的局势,显然那些联名上奏书的人没一个是诤臣,他们叫嚣的只是要废掉这个不孝的皇帝,这种行为摆到孝道上,其实同样也是明显的臣子对天子的不孝。

刘贺的这一声抗辩,犹如一道无声的巴掌,一一掌掴了在场的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满腹经纶的博士们。

霍光没读过经书,不明这句话的出处,但殿内因为这句话起了何种微妙的变化,他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已到了燃眉的紧要关头,哪容有失?一想起此,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刘贺的手:“皇太后已下诏废黜,你哪里还是天子!”

刘贺愕然怔住,稍有迟疑,霍光的另一只手已是出其不意的将装有玺印的绣袋从他腰带上的扯了下来。

“你…”

霍光松开手,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老头儿此刻完完全全显示出了他不够光明正义的一面,面对着刘贺恍然后震怒的表情,他快速退后,转身疾步奔上陛阶,将手中抢得的玺印塞到了如意手中。

玺印落到了太后手中,预告着这位仅仅在位二十七日的少年天子已然被废。刘贺呆呆的望着高榻上跪坐的年轻太后,以及她身边那位因计谋得逞后神情放松的奸贼。

大势…已去。

他怅然一笑,说不尽的不甘与羞辱。

霍光重新走了下来,刘贺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他十分满意,他扶着刘贺的胳膊,柔声说:“大王请吧。”

刘贺不再抗拒,任由他搀扶着走出承明殿,一路上群臣尾随相送。直到出了金马门,刘贺毫无焦距的瞳仁才重新恢复了些光彩:“是我愚戆,所以不能担当汉室重任!”像是对他人的讥讽,又像是自责。

霍光并不接他的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贺跪了下来,向西面的未央宫一拜,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面时,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化作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在被日光考得滚烫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曾一丝痕迹留下。

他,刘贺,曾经以哭丧的样子来到这里,向西叩首,最终,仍是以流泪作为最后的赠别。

他曾来过,却最终像泪滴一样,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上了乘舆副车,在霍光的亲自押送下,刘贺回到了长安城内位于北阙的昌邑官邸。

官邸内的昌邑从官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瞠目的羽林卫。刘贺宛如没看到那些站满各处的兵卫,低着头慢吞吞的进门。

“大王!”霍光喊住他,面露愧疚自责之色,“大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大王,不敢负社稷。愿大王自爱,臣永远不能侍奉你左右了。”这番谢罪之词说到最后,竟是哽咽而泣。

刘贺面无表情的目送着霍光涕泪纵横的爬上了车,绝尘而去。想着霍光落下的眼泪与自己落下的眼泪,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一个月以来,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天下最滑稽、最荒谬的闹剧。

他悲愤到了极处,竟而仰天大笑起来。

04、山阳

刘贺被废,事情按照预想的计划顺利完成,等霍光把刘贺送回昌邑官邸后,每个人都如释重负的擦去额头的汗水。

上官如意重新入住未央宫,众臣奉太后临朝省政,霍光认为太后临朝需明经术,便将夏侯胜迁任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负责教授太后《尚书》。

如意天资聪颖,夏侯胜儒学渊博,可教了没几日,他便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后并不好学,授课时时常走神,魂游太虚,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多读书总是好事。”霍光语重心长的安抚外孙女,然而效果同样不佳。

如意低着头,“我一介女子,学来有何用?若说临朝听政,不是有大将军帮衬着吗?再说…”她的语气疏离中带着一丝冷漠,“大将军未明经术,不照样将社稷治理得国泰民安?”

霍光碰了个钉子,不怒反笑,将一份奏书双手呈上。如意未接,瞄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群臣议的昌邑王的处置意见。”

“哦?怎么说?”

“古时废弃之人当放逐远方,令其不得再干预朝政,所以臣公们的意思,是要把昌邑王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居住。”

如意心儿一颤,这明着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刘贺发配边远地带孤立圈禁起来。她虽对刘贺没有好感,但想到他被废后即将背井离乡,被朝廷圈禁一辈子,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外祖父…”她低低的启口,语气已有松软的哀求之情。

霍光心知肚明,恭谨的作揖,“臣在!太后请吩咐。”

“能不能,让他回昌邑?”细长的秀眉微蹙,她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与他…也曾母子相称一场。”

她本以为霍光会拒绝,谁知他却点了点头:“谨遵太后吩咐。”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离去,仍是杵立一旁看着她。

如意一凛,明白过来,“夏先生教得甚好。”

霍光这才满意的一笑,作揖离去。

太后诏令废帝刘贺归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原有的王室财物仍归刘贺所有,刘贺的四个姊妹,各赐汤沐邑千户,只是昌邑就此除国,改为山阳郡——昌邑国自刘髆起,至刘贺绝,仅传两代。

刘贺回山阳郡的那一日,恰逢朝廷判决昌邑随从二百余人——除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刘贺的师傅王式,三人免死,判处髡发城旦之刑外,二百余人尽数诛杀。

那日细雨寥寥,从廷尉诏狱中被押送前往东市门的街道上铁链锒铛,虽有京兆尹事先派出卫队肃清维纪,甚至还有军队羽林卫随行押送,仍是无法阻挡看热闹的人群汹涌。

这两百余人定下的罪名是当初在昌邑国时没有向朝廷举报昌邑王的不义罪行,使得朝廷对昌邑王一无所知,错选误国之人为帝。刘贺即皇帝位后,这些臣子又没有尽到辅政的义务,所以最终陷昌邑王为大恶。

百姓无知,朝廷下发公告上这么写,他们不曾有半分的怀疑,所以一出廷尉诏狱,围观的人群便一拥而上,扔烂菜叶的,砸臭鸡蛋的,骂人的,唾弃的,将原本萧条冷峻的廷尉府门前闹腾得沸沸扬扬。

雨越下越大,原本一直沉默的受刑之人,终于有人忍不住涕泪纵横,仰天大叫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厢随即颠得跳跃起来,刘贺的身子一歪,脑门磕在了车壁上,砰的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可刘贺丝毫没动,竟连一声呻吟的痛呼都没有,他仍是耷拉着脑袋,依靠在车壁上,凌乱的发梢下,那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瞪着车厢角落的一只玉虎子。

严罗紨抱着女儿忧心忡忡,小持辔吵闹着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四脚朝天的在车厢里翻了两个滚,咯咯娇笑着爬向自己的父亲。

车子又一次颠抛起老高,刘贺身子震动,憔悴不堪的脸突然间煞白。持辔肥嘟嘟的小手刚刚攀爬上父亲的膝盖,仰起的眉心上却有一滴温热的血滴溅上。

鲜红色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女儿娇嫩的脸颊上,妻子慌张递过来的掌心上…

刘贺惨然一笑,胸中的郁闷之气没能及时得到舒缓,硬生生的将他逼得闭过气去。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屋顶的颜色是黑色的,黑暗的角隅上似乎蛰伏着某双阴鸷的眼眸,正恶狠狠的盯着她。腹部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木槌重复的敲击,取而代之是木刀子割肉般的痛。

她的脸色白得像腊,双手反绑牢牢的束缚在木桩上,为了防止她受不了刑罚的苦痛,咬舌自尽,嘴里被塞了块软木,此时那块软木早已被她的牙齿咬裂,木屑中丝丝渗出鲜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施行的啬夫垂下发酸的胳膊,粗声粗气的问,“行了没?”

“好像出血了。”

她的裙裾被人掀起,修长白皙的腿股间正有一道鲜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不知道成不成,你们继续行刑,我到外头叫女医进来看下。”

那人出去,招呼守候在门口的女医淳于衍进门。淳于衍虽懂医治妇女之疾,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惨烈的景象,暴室是她常来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不过是替宫中的女子医治疾病,因昭帝禁欲,所以掖庭也没有孕育分娩的女子需要她来照顾。可这会儿她眼前的暴室却像是个人间地狱,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猪牛牲畜般被捆缚在木桩上,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左右各有一名啬夫手持腕粗的木槌正在不停的捶打她的腹部,而她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淳于衍当然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这样的宫刑在以前并不少见,但昭帝姬妾较少,后宫无争,所以这十几年来,被处于幽闭之刑的女子这是第一个。

“快些过来看看成不成,老这样打下去,万一打死了可不大好。”

面对啬夫们抱怨似的催促,淳于衍终于从震骇中清醒过来,怀着惊惧之心的接近那名受刑女子。腹部的重创造成下身血流不止,她蹲下身掰开那女子的双腿做检查,手刚刚伸出去,那女子幽幽转醒,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淳于衍心里一悸,抬起沾满鲜血的右手将她口中的木屑抠了出来,用力拍打她的面颊,“保持清醒!要是再昏过去,你会死的!”

“救我…救救…我…”那女子呻吟不断,双目紧闭着,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淳于衍低头继续检查她的下身,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氏?可曾有过生育…”

那哑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讲:“我复姓周阳…祖…祖姓赵…”一滴泪珠从她眼角垂落。腹痛如绞,她痛得浑身颤抖,“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血水流量陡然减少,淳于衍掌心按压着她的腹部,神情如释重负,“幸好,你肚子里面的东西已经垂脱下来了。以后切记要洁身自好,受过幽闭之刑的女子不可再与人媾和行房中术,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还清醒着,就回答我,听清楚了没有?”

周阳蒙不答,似乎已经再次昏死过去。

比死刑次一等的宫刑——男子腐刑,女子幽闭,都是一种使人无法人道的刑罚。宫刑受感染的危险性很高,常有受刑之人没能熬过刑罚,或失血致死,或受感致死。

暴室的啬夫们听到宫刑完成了,将手中的木槌往地上一扔,啐道:“总算完了,这天真要热死人的。”

淳于衍心中一动,叮嘱道:“天气炎热,蚕室虽然不透风,也未免太热了。”

那名啬夫不耐烦的把眼一瞪,“活得下来算她命大,活不下来也不能怨天尤人!”说着喊来几个同事,将周阳蒙从木桩上解了下来,连架带扛的拖走。

血,在阴暗的地面上拖出很长很长的一道痕迹。

淳于衍呼出一口闷气,正打算回去,却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她被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那人的身形突然动了起来,脚步拖沓着,不紧不慢的走出暴室。

那人身材清瘦,面庞白净,淳于衍眼力不差,忍不住喊道:“许啬夫,那周阳氏若是不细心照料,恐难活命。”

许广汉并没回头,只略略停顿了下,仍是继续拖沓着脚步,有气无力似的走了。

05、佳选

扭——后腰使劲的扭,肥大的臀部却没能如愿的翻过去,肥胖的身体摇了摇,重新落回床上。

他很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小嘴嘟着,继续侧翻,这回肥肥的小屁股上戳过来两根手指,借着这股助力,他终于成功的向右侧翻过身去,可惜自己的右手却被笨重的身体压在了身下。他扁着嘴巴,伸着脖子仰起脸试图找寻身后的人。

“哈哈,他这是学乌龟爬?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平君瞪着彭祖,“敢用手指戳我儿子,该骂!敢说我儿子是乌龟,更讨打!”

母亲忙着和张叔叔斗嘴,没人帮小刘奭,他蹬着藕节似的两条蛙腿,小肚子贴在床上,头和脚却跷着,那模样果然像极了一只不会翻身的小乌龟。

王意扑哧一笑,眼里堆满笑意,伸手将几欲扁嘴哭泣的刘奭抱了起来,“不哭,姨母抱抱,我们奭儿又重了不少哦。”

刘奭用流着口水的嘴咬她的肩膀,无牙的牙床虽然咬不痛人,却成功将自己的口水糊湿了王意新做的秋衣。

“哦,别咬,这个不是吃的。”王意轻轻拨开他的头,柔声问,“奭儿又饿啦?我们找你母亲要吃的好不好?”

刘奭自然听不懂这位姨母说的什么,可那张肥肉横生的小脸却抬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盯着她看个不停。

王意爱极了他发呆时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在那张肥嘟嘟的脸上亲了亲,刘奭突然兴奋得踢腾双腿,咧开嘴咯咯直笑。

“王姑娘。”许惠脚步匆匆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心急火燎的伸手抱走刘奭,“有劳姑娘抱小公子,真是奴婢的错。”

王意刚想解释两句,却见许惠嘴上说着谦逊之语,脸上的神气却又是另一回事,怀里抱着刘奭,那双眼却防备似的盯着自己。王意面不改色,仍是笑吟吟的逗了刘奭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的回头对平君说:“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平君诧异:“这才来没多会儿呢…”

彭祖趁机说:“那我送你,我也正要回家去…”

病已恰好一脚跨进房门,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你在尚冠里买栋宅第吧,最好把家安置到王家隔壁。”

王意冷笑:“我家左邻右舍虽也富贵,只怕还容纳不下车骑将军的三公子。”

彭祖急道:“这话说的,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手捂着唇,回眸对彭祖浅笑:“我说的只是玩笑话,三公子可切莫当真。”边说边甩了袖子出了门。

彭祖急忙追了上去,嘟囔着:“你说的哪句话我能不当真?”

病已作为主家,客人要走,自然也只得跟着下楼相送。平君呆呆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问道:“意姐姐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彭祖哥哥也真是的,为什么每次都要惹意姐姐不高兴呢?”

许惠用手巾替刘奭擦去嘴角的口水,欲言又止的瞄了平君一眼。这位年轻的刘夫人哪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未免太过迟钝,王家三姑娘日日都来家里稍坐,若是个已婚的夫人倒还说得过去,偏生三姑娘不顾自己的年龄,至今仍是待字闺中。她这个当奴婢都能瞧出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可刘夫人却没看出一丝端倪。

许惠暗暗叹了口气,避开话题问:“夫人,许公可有一段日子没回家了。”

平君回过神,计算了下日子,果然已有半个多月,“最近宫里的事乱着呢,谁也说不准明儿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皇帝废了,太后临朝也好些日子了,只是不知道到底这天下该由何人来继任。父亲上次回家时就说,这日子总得等新帝即位后才能恢复太平了。”

皇帝的人选,霍光左右思量半个多月却总无法想出令人满意的人选。廷议每隔数日便举行一次,每次都是在一片沉默声中结束。孝武皇帝的子嗣中仅存的广陵王一脉早前就已被否决,既然刘贺这样的年轻人都靠不住,霍光哪里敢再去招惹刘胥?如果孝武皇帝的子嗣中已无合适人选,难道要到孝景皇帝子嗣中去选天子不成?

那些个诸侯王,在藩国中称王的时日非短,那些属臣根底盘根错节,势力之大,只怕强过刘贺当初的昌邑国数倍。

霍光很伤脑子,朝堂上虽有皇太后坐镇临朝,可这大汉朝的江山社稷毕竟仍得姓刘的人才能坐得稳,可上哪去找这合适的人选?

为此,霍光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偶尔抽空回趟家沐浴休憩,却又被娇妻爱女缠得最后狼狈不堪。

“君侯!刘贺虽然不孝,到底相貌不错,年纪又与我们成君相当。如今这么个好女婿人选被你废了,你倒是上哪再去找这么个般配的良人去?”

霍夫人发牢骚时,霍成君就躲在柱子后偷听,嘴里咬着手巾的一个角,绯红着脸蛋吃吃的笑着。

霍光逃也似的从寝室里拂袖而去,成君失望的从柱后走出来,忿忿的将手巾一甩,“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要去找那些年纪和他一般大的老头儿来当皇帝么?”

霍显看着洞开的大门,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半晌,她终于不耐烦女儿的抱怨,跺脚怒道:“难得回家一趟,不进我的门,定然又是找那贱人去了!”

成君愕然:“谁呀?”

霍显面露尴尬之色,这时外头正好有奴婢禀告:“夫人,金夫人回府了。”

她灵机一动,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六姐回来了,还不赶紧找她玩去?”

霍成君果然忘了前事,笑道:“她出嫁那么久,我还道她恋着夫家,早忘了娘家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事,忍不住继续抱怨,“真不公平,凭什么父亲给六姐许的夫君家世显赫、才貌双全,我就只能指望一个老头儿?不行!我不干!我要嫁的人,一定要比六姐夫更厉害!”

霍光坐在榻上,四肢放松,后背倚靠玉几,那张已显老态的脸上,一向精锐的眼眸微阖,两条稀疏的眉毛攒在一处。有双手的手指正点在那眉心两旁,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着。

房里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金赏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冯殷已瞧见了他,从榻上下来,对着霍光一揖。霍光睁开眼,点了点头,冯殷转身走了几步,经过金赏身边时,又是一揖。

金赏尚犹豫是否要还礼,冯殷已莞尔一笑,施施然的出门而去。

“坐。”霍光指着榻前的一张席说。

金赏行了礼,默不作声的坐下。翁婿长久无话,霍光眼睛盯着他打量,最终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无论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最重要的。”

金赏低下头,脸色雪白,搁在大腿上的一双手轻轻发颤。

“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认没有看错人,把我的话记心上,好好待我女儿。”

金赏颤声:“诺。”

翁婿二人对话,少顷冯殷笑吟吟的领着一人进来,霍光抬头一看,却是长史邴吉,忙下榻穿鞋,疾步笑迎:“子都真是,少卿来了也不事先通禀一声。”

邴吉笑得温和,“吉不敢劳大将军费礼相迎。”

霍光见他笑得开朗,不禁眼前一亮,“有事?”

邴吉笑道:“大将军好眼力,吉此次来,正是为解将军心头之急。”

霍光喜道:“说来听听。”挽着邴吉的手,亲热的迎进门,“请上坐。”

金赏避席,邴吉急忙谦让,好容易两人一起坐了,邴吉这才不紧不慢的说:“这人说不上最合适,但目前看来,舍他之外已无更合适的人选。”他看了眼身边的金赏,目光重新回到霍光身上,“大将军可还记得卫太子尚有遗孙存于人世?”

霍光一愣,皱着眉满脸茫然。

金赏插嘴道:“长史公说的可是皇曾孙刘病已?”

邴吉拈须微笑,“皇曾孙自幼托养掖庭,想必奉车都尉也有听闻?”

金赏闷闷的点了点头,他从未想过那个宗室白衣出身的刘病已能被列入天子人选,一时好不别扭。

“刘病已…病已…”霍光慢悠悠的念着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名字很俗,却令他忽然想起另一个意思相近的名字——一个影响了他大半生,想忘却始终难忘的名字。

“子都!速速派人到刘德那里,将刘病已的宗籍记录取来我看!”他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颇为兴奋的搓着双手,“少卿,你先给我讲讲这位…皇曾孙的禀性如何?”

“以前住在郡国官邸时我见这位皇孙不过还是个年少无知的孩子,如今一晃眼竟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男子了。他自幼失亲,长于宫中,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这些其实不用花费太多的口水去描述,宗室的族谱内会记录更为详细,邴吉很清楚最关键的问题在哪里,于是上身微侧,面向金赏,“听说皇曾孙当初入掖庭归宗籍,甚为仰仗敬候关照。”

金赏听他突然提及自己的先父,连忙解释:“此乃是奉了武帝诏令…”

邴吉笑眯眯的转向霍光,“皇曾孙十余年托养掖庭,已故掖庭令对其照拂有加…”

又是自身,又是敬候,又是故掖庭令的,霍光哪里听不出邴吉提到的隐意。金曰磾和张贺虽然都已不在了,可邴吉、金赏、张安世却仍在,而这些对刘病已有过恩惠的人无疑是站在霍光这边的。

霍光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邴吉的话让他很是愉悦,比起那些背景复杂、财势雄厚诸侯王而言,到底还是这个一无所有的遗孤皇曾孙听来更稳妥可靠些。

“少卿,这事真是多亏有你上心!”

“哪里…”邴吉并不居功,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厚,“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早闻嗣主。发丧之日将军以大义立刘贺为帝,所立非人,复以大义废之,天下莫不服焉。而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愿将军详加商议,参以蓍龟占卜,如不便立时三刻褒显富贵,可使其先入宫侍奉太后,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

06、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