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吹完,果然不出我所料,三个人没有一个为我喝采的。

不管是我哥,还是思落,又或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文先生,都有点不知所措。

我在心底冷笑。如果我继续刚才那样歇斯底里,他们的面具依然完美,会对我视若无睹,

三个人很有默契地做起戏来,当我不存在。

我什么荒唐的事没有见过了?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人生许多事都找不到解答,又或

是,有结果还不及没有。许多事,不知道真相也不坏,知道了又有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点本来

很柔软的地方,在变硬,变僵。

二十年来,学会的涵养功夫,便是泰山崩于前,我也有良好的自控能力,心跳保持如常,

决不多跳一下,也肯定不会少跳一下,这才能保命,多活一刻是一刻。而自到唐时来,遇到于

迅,慢慢的,接受他对我的好,关怀,慢慢的对一切开始关切,遇到石傲,也没有了本来严密的

心防,又好奇,又倍感压抑,慢慢的变得情绪化了,或者说,象一个正常的人了。

可是…

为什么呢?

只今天这一场僵硬的作戏,我的心就又回复到过去二十年那个样子了…你们做什么,随

便,我仍然是我,置身局外。你们不就是想让我置身局外吗?如你们所愿,我就当一个不相干的

人好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仅此而已。

48.

“时候也不早了,我也累了,不如回去吧。”我淡淡地说。

不管那个文先生何许人,思落何许人,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理会了。放下笛

子,站起身向外走。屋内光亮,而迈进走廊则是一片昏暗,隐隐绰绰的,彩光从各个小间窗子格

里流泄出来,还有轻声慢语,莺声呖呖,远远有曲声与歌声,还有交错的人声,这里却闷暗而隐

晦,与明亮的屋内全然两个世界。我有点恍惚,一缕细风吹拂过,我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那风来

处。

一人站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只看到一个仿佛的影子,若真若幻。

真亦假?没有一点真实感的一个影子,莫名的叫我心里有点惶惶,转过头来不理会,于迅

没有跟着出来,本是一件不妥的事,我却竟没有发觉有不妥,自顾地向来处的路走,两步到了拐

角处的楼梯口,迎面也有人站在那里。

本以为是跟着于迅来的从人,再一看却不是,不是穿青衣,是葛衣。

他们站得那样沉闷,全堵住了去路,我不得不停下脚,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壁上有纱

灯,照得这几个人脸上明明暗暗。

“劳驾让让路,我要下楼。”我说。

那几人中忽有人出声:“于姑娘原来声如银铃,怎么前两日一声不响?这份装假的功夫真

是了得。”

声音有点熟,令我的身形僵一下。

怎么会?

可以是其他人,都有可能,唯独这个人我一直都想不到。

刚才那个姓文的进房间时,我已经坐实了东宫绑我的罪名。不必再细思,东宫的人就是铁

证了。可是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手脚不自觉地变冷,冰寒起来,出声的那人也没有动,我站在暗影中,他也隐在人后。

原来,原来,是这样。

怎么会?怎么会?我一直以为于迅与他的关系是友非敌,而所见所闻的种种也都向我证实

我的猜测没有错。可是…可是分明不是这样。那个进了房间的人,是东宫的人马,但是他的指

使吧?绑我的,究竟不是东宫的人吧?难道是他?他为了什么?图了什么?于迅又与他有什么协

议已经达成了?为什么对那个绑我的人视而不见,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因为,于迅也想上这

条船的吧?我的逃走,我的归来,原来没有什么意义!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事。

我奇怪着自己的平静,用淡而有礼的声音说道:“秦王殿下,前两日的失礼,请殿下别怪

罪,我确是今早才恢复了声音,不是有意欺瞒殿下。说来真巧,殿下也来三花苑消遣,真是人生

何处不相逢呢。”

“于姑娘的技艺了得,我已经听说,今日得聆芳奏,才知百闻不如一见此语真意。”那声

音温文有礼,从人让开一条路,那人意态闲逸地走过来,纱灯映照下,李世民的面庞在光影里显

得十分缥缈朦胧。

立身严谨,刚正不阿,英明果决…假的,全是假的!史书向来是靠不住的假话连篇,成

王败寇,成就者的好评自然由自己的心意,想怎样粉饰就怎样粉饰…不会写李元吉的妾原是他

赠的,不会写他为了达到目的而对弱女子施的手段。还为杨玑叹息,不如为自己叹息…

看他淡定的目光,我从从容容地微笑:“秦王殿下过誉了,些微末技,真是有辱清听。”

他又近一步,与我间隔不足半尺。我抬头,带点不羁地看着他。

打太极呀,继续,我奉陪,还有什么客套话想说?只管说。

“于迅答应了我什么条件,你一点儿不好奇吗?”他轻声说。难得啊,说这种话时,声音

竟然也如此平和中正,全无一丝邪佞味道。

我眼神闪都不闪一下,心跳如常,淡然地说:“便是知道了,事情会改变吗?其实是我自

己不好,乖乖等着于迅来接我回去,以后的生活一切如前,你们之间的事也不会牵涉到我身上。

只是我自己刁钻,竟然偷偷跑掉,实在不识抬举,被波及到事情中来,怪不得殿下,换了谁,心

里也要不舒服的吧…”我轻声细气地说,象是说天气晴阴一样平常的口气:“殿下想拿我怎么

样,于迅又和殿下协议了什么,与我有关的部分,不妨叫我知道,免得我再做错了什么事情,那

可又叫人生气了。”

他目光炯炯有神,在暗中仍然显得犀利而具穿透力。

“不错,不错…”他低语:“于迅的妹妹果然也聪明灵透,你逃走的事,和你装哑的

事,两笔归一笔说吧。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只要不伤害你的性命,于迅都不

能过问。这样说,你明白吗?”

我轻轻一笑:“明白。只是不明白殿下想拿我怎样?踩还是踏?我可无颜色事人。”

他不语,就这样绕过我,擦身而过。我偏头看着他的衣摆掀起一角,心底冷笑着,跟随在

他身后,不快不慢,几步路,又回到刚才那间房。

于迅坐在桌旁,思落与那个人立在一旁,姿态再恭敬不过。

看到进来的人,于迅长身而起,施礼道:“见过殿下。”

李世民轻轻一摆手:“于兄免礼。”

我站在李世民的身后,于迅直起身来时,目光正与我相接,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将脸偏过

去,命思落再备新茶上来。

屋里仍是暖融融一片,我不管其他人,自坐到一边,斟了一杯茶自喝。

脑子里慢慢的理这些天来的事情。

把我绑走的人,小宛说芸娘是内应,一盘荔枝,是谁想把我弄走,不是于迅送的荔枝,逃

出来的那晚,红拂的家,杨玑与李世民…

把我绑走的人,确定是姓文的,指使他的,是李世民吧?与于迅谈了什么条件?是谁在这

重重围困里冒于迅的名义送来荔枝?想起于迅并没有追问我绑匪对我如何,只顾问送荔枝中的密

信…在红拂家里,李世民居然会来探我这籍籍无名的哑女,情形已然不对了,我却没有想到这

一步…

我从他的手里逃出来,又回到了他的眼底下去,想来真是好笑。

我在心里冷冷地自嘲,啜了一口茶。

芸娘通了谁?如果是姓文的,把我绑走。那么于迅已经与李世民站到了一条船上,不应再

处置芸娘。芸娘…是传送荔枝的人吧…是这样,不会错,由她交给姓文的吧,说是我哥送

的,她在青衣门里地位不低,姓文的不怀疑,而且于迅也已经成了自己人,交荔枝便可以办到。

只是,荔枝引来了又一次以我为目标的人,芸娘…究竟是谁让她传送荔枝?于迅没问得出来

吧?不然就不须再问我详细情形…

这些事飞快地在脑子里转过一个圈,我知道现在自己正在砧上,任人鱼肉,再没有什么可

想的,这些时日来,我所凭依的,只是于迅。现在,没有谁了。

只是,好想笑。

终于忍不住,浅浅地笑,然后不能自已地笑出声来。

坐在桌边说话,一直忽视我的人,目光各我投过来。

我懒懒地靠在椅子里。

难得啊,我一个病歪歪的小女子,能让两个如此不简单的人物注目,也是荣幸,足以自

傲。

“于意,不得无礼。”于迅冷然说。

他这副脸色我只在初遇时见过,此后,从未再见,今日又见到。

于意?谁是于意?

你的妹妹于意,已经在界峰山堕崖时死了,我是张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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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在他们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只要不害我的性命,李世民做什么

于迅都要袖手旁观是不是?多谢了,其实死我也并不怕,原先留恋生命,只是因为不想让牵挂我

的人伤痛,现在…没什么可牵挂的了,说来要多谢于迅。

捧起矮几上的一盅茶,喝了一口,微笑着看他们:“继续聊嘛,我等你们说完好不好?”

李世民回以一笑。这个人的脸天生长得就该吃皇帝这碗饭,怎么就这么正义这么端庄,明

知道他做的事见不得光,看他的脸却觉得他做的一定都不是坏事。可见相由心生这话的荒谬处,

一个人的心地黑暗多诈,并不一定长得贼眉鼠目小鼻子小眼睛,让人一看就起厌恶之心。不信

哪,就看我碰到的人,比如于迅,比如石傲——比如唐太宗李世民。

思落在一边,脸上带着点紧张的,讨好的笑容,看了于迅一眼,又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我都不紧张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呢?

刚才我吹过的笛子,随便地扔在一边,我慢慢拾起来,全当其他人都不存在般,摩挲来摩

挲去,什么都变了。在我吹第一曲之前,一切还美好万分。等到第二曲吹完,我的心已经凉透,

胸口空洞洞的,再没有半分的欢欣。

“于姑娘的吹奏真如仙乐一般,技艺已臻化境了。”李世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