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我妈又拿棉签给我擦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除了头疼,没那里不舒服。

“那继续睡,别说话了。”

我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意识更清楚了。只是睁开眼睛,我眼前还是蒙蒙的光亮。床边依然有人影晃来晃去,我不确定是晚上还是白天,可能我睡了一夜,天亮了,但还没亮透。

“小小。”我爸发现我醒了过来。

“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没力气。

“爸爸在。”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天还没亮吗?”我问我爸。

我等了很长时间,没等到回答。我能看见我床边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坐着的应该是我妈,站在床边俯身看着我的是正在和我说话的老爸。

但他们俩都没做声,我心知有异,又问了一次,“爸,是不是天还没亮?”

我依然没等到回答。

我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切除得很干净,后来的核磁共振也证实了这一点。脑瘤很容易复发,切除的干净也就意味着以后复发的可能性会非常小。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但悲剧的是,我的视力受到了影响。

我能看见光亮,蒙蒙的白色,走动的人影,仅此而已。

我的眼前是个模糊的世界。

我一直怕我的毕业论文写不完,所以我提前准备,但看来还是写不完了。

医生说通过治疗有些人的视力是可以恢复一些的,他说条件允许的话,可以用一些比较好的视神经营养药物,或者考虑干细胞移植,将来再结合高压氧舱恢复治疗,慢慢来的话,也许视力可以恢复几成。

现在我就相当于一个瞎子。这个结果并不让人太意外,一早我就知道,只是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奇迹毕竟是奇迹,那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但至少我的病算是治好了,我也恢复得很快,一星期之后,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再等两天,就能出院了。

唐笛灵来看我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哭了。

我说:“我都没哭,你哭个毛啊。”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以后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屁话。”我说,“当然是你陪我去了。”

然后我让她帮我看手机信息。她说:“小小,你有十七个未接电话。”我没做声,她又说,“都是一个号码打来的。”

她一下就猜到了,“…是不是你男朋友打来的?”

我说:“你帮我给他回信息,就说,长提话费太贵了,以后让他别打了,有事给我发信息,我看得见。”

唐笛灵好像没动,我说:“你给我发了没?”

她带着哭腔说:“小小…”

我说:“你哭个毛啊,等我眼睛好了,看我不抽你。”

她说:“那你快点好啊,我等你抽我。”

我说:“你还怕等不到么?”

她连忙澄清,“不是啊…”

我说:“那你哭个毛。”

“我就是难过啊。”唐笛灵说。

然后我就把她赶走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影响我的心情。

唐笛灵走了,我就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的时间有点长,因为我感觉到手上的吊针被拔掉了,我爸还对我说,他回家去给我做饭,让我继续睡。

我就一直睡着。

最后我是被胳膊上的一些动静弄醒了,仿佛有人的头贴在了我的胳膊上,动作很轻,但我还是被弄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过去,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人发觉我醒了过来,放开了我的胳膊,似乎在看着我。

我应该是在和这个人对视。

“小小。”他终于叫了我一声。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坐了起来。动作有点大,我脑袋还晕了一下,但我的两只手,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你他妈的,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把你爸妈、你妹、还有我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脸一出来就到这里来见我。你个王八蛋,我长这么大,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蠢,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是吧?你干嘛出来,你在里面蹲着好了,你个王八蛋,谁让你出来的…”

一边骂,我一边打,唐人杰没躲,劈头盖脸就被我打了几下,有两下还打在了他的脸上,我听得啪啪两声,我不解气,继续挥手,他大约怕我太激动,终于出手抓住了我正在挥舞的胳膊。

“别乱动了,当心你的伤口。”他说。

我挣脱他的一只手,又给了他一下,这下好像打在了他的鼻子上,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随后就听见同病房的病友在惊呼:“流鼻血了。”这个病友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妹子了,是后来进来的一个年纪比我大不少的女人。

我喘着气,坐在病床上,看见唐人杰的影子在动,同病房的病友好像在给他递纸巾,在对他说:“赶紧塞住。”唐人杰还在道谢,说没事,然后就站了起来,应该是去卫生间了。

我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那个大姐肯定是把唐人杰当成我男朋友了,还在劝我,“别再打了,打两下就行了,他都没动,随你在打,你消消气,刚动完手术,这样发火,发脾气不好。”

我还是喘气,恨不得再踹他几脚。

唐人杰从卫生间出来以后,没敢靠我太近,就站在我病床的床尾那里,我还是坐在床上,那个大姐还在劝架,让我别发火了。就这样我们相持了一会儿,我爸就来了。

一见唐人杰,我爸就惊讶地咦了一声,“人杰,你跑这来了,你爸刚才告诉我,说你出来了,还说一下就不知道你跑哪去了,你啥时候跑来的?”

“叔,我刚来。”

“咦,你身上哪来的血?”我爸在问。

“一点鼻血,叔,没事。”

我爸走过来,把保温桶搁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就对唐人杰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你爸妈正在找你,看一下小小就行了,你回去吧。”

唐人杰过了一下才说,“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叔,你把你电话借我用一下。”

模模糊糊的,我看见我爸把电话掏给了他,他拿着电话就出去了。我爸打开了保温杯,病房里立刻飘出一股饭菜的香味,刚刚劝架的大姐就和我爸聊天,“你又送来几个菜?”

我爸呵呵笑,“三菜一汤。”

“你真心疼你闺女。”大姐夸我爸。

“就这一个啊,不疼她疼谁。”我爸说着,已经把饭菜和钢勺递到了我手里。

那个大姐还在感叹,“唉,现在都一个,要是出点毛病,真是要了爹娘老子的命了。”

“是啊。”我爸也在叹气。又问我要不要先喝一口汤,我说好,他就端起盛汤的保温杯,喂我喝了一口。那个大姐又在啧啧称奇,说:“瞧这个爸爸当的,真是没话说。”

我抱着碗吃饭,模模糊糊的,看见唐人杰又回来了,他把手机还给了我爸,就在挺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爸又劝他回家,他说:“我再坐一会儿。”

我搁下饭勺,说:“你滚。”

他不吭气。我爸说我,“你怎么说话的?”

那个大姐又笑起来,“还在发火。”

我没有细问唐人杰他是怎么出来的,我只是知道袁琳确实进去了,然后唐叔叔花了不少钱。公安机关调查取证了一个多月,才把他放了出来。

三天以后,我就出院了。医生让我加强体质,多锻炼。三个星期以后,我已经开始每天坚持跑步。一开始是我爸每天陪我一起跑,后来有一天变成了唐人杰,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一早来到楼下的时候,他就总是在我家楼下等着我。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受到一张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上也没有署名。唐笛灵拿着我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是谁寄来的明信片?连个名字也不写。”

过了一下她又说:“哦,我知道了。”

但她又说:“现在还有人这么老土么?”

我爸给我买了个普通放大镜,后来唐笛灵又在淘宝给我买了个可以放大三十倍的,我拿着这个放大镜可以看到明信片上的一些东西。

徐横舟画的东西都很简单,一张长椅,一个独自竖立的欧式街灯,或者是一棵阳光下的小树。有一次他画了一艘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旁边题了很小的一行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认出来,那行字写的是:“碧海孤舟,以后都和你在一起。”

我再看的时候,那片寂静的海面上忽然像是有水波在荡漾。过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了过来,那是我的一滴眼泪掉在了上面。我已经瞎得看不见自己的眼泪,却还在拿放大镜搜那艘船上是不是有两个人。

徐老师的画都太空灵了,这么空灵的画上,他怎么能配这么肉麻的一行字。

我拿着那张明信片,啼笑皆非,又哭又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我一直在申城最好的眼科医院看眼睛,但好像收效甚微。每天我还是跑步,风雨无阻地唐人杰都陪着我。天冷了以后,我跑步改在了晚上,每晚八点多,他就陪我从城中村出来,然后我们就在附近一条行人和车辆相对比较少的街道上开始跑步。

几个月跑下来,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参加马拉松了。

只是经常跑着跑着,我就会想起在工地上我和艾平芳子一起在大坝上跑步的情景。仿佛徐横舟正在对面向我跑过来,江风习习,朝阳正在升起,他穿着雪白的T恤,浑身散发着朝气。每次在路灯底下迎着微寒的空气向前奔跑的时候,我脑子里都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有一天,我让唐人杰不要紧跟着我。我说我试一下,看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完整地跑完全程。我让他在我身后十米跟着我。结果我还是摔了一跤。我没看见人行道和马路的分界线,唐人杰在后面喊我注意的时候,我已经被绊倒了。

其实摔得也不疼,天冷了,我穿的是长衣长裤,并没有摔伤那里,就是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磨破了一点皮。

我自己觉得没什么,爬起来拍了拍土就准备继续跑,唐人杰却冲过来抱住了我。我觉得他像是哭了。我把他推开了,我说:“你搞毛啊。”

他声音有点沙,说:“你没听见我喊你啊。”

我说:“听见了,但是来不及了。”

“你怎么这么蠢。”他骂我。

我说:“你才蠢,我再蠢也蠢不过你,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把自己玩得差点坐牢。”

我一说这,唐人杰就老实了。

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唐人杰一直没上班。最近他在找铺面,他说他要开一家牛肉面馆的分号,他还在申请注册一个叫“唐氏牛肉面馆”的商标。本来他想申请叫“唐朝牛肉面馆”的,但这名字好像已经被人用了,最后只能用了唐氏。他说要把他们家的牛肉面馆做成连锁店,将来还要搞加盟。

唐笛灵和我探讨她哥成功的可能性,据说唐叔叔已经答应拿出一笔钱让唐人杰试一试。我说:“搞不好你哥能成功,这个世界上吃货太多了,当然最主要是因为我相信你爸的手艺。”别小看一碗牛肉面,其实名堂也很多的。

唐笛灵说:“哇靠,那我将来不就可以买爱马仕了。”

我说:“别忘了给我也买一个。”

她说:“我在淘宝已经看好了,只要两百多,我们一人来一个吧。”

我说:“滚。”

袁琳被判了七年,是唐人杰告诉我的。她的律师提供了她未成年时期被□□怀孕、然后堕胎的医院记录。鉴于她情有可原,认罪态度好,一开始又是正当防卫,到后来是扭打过程中的过失杀人,所以判了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我对唐人杰说:“以后袁琳的事情你不用告诉我了。”

他说:“…以后,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我一想也是,都已经在牢里了,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袁琳了,至少在她坐牢的时候,我是不会见到她的。可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袁琳的律师,他帮袁琳带话,说袁琳希望我去看她一次。

我说我没空。大约是我回答的太快,律师有点意外,顿了一下他才说:“我只是负责把话传给你,其余的在你。”

我说我知道了。

律师又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告诉我一声,就打我这个电话,我可以帮你向监狱提出申请。”

我说:“不必了。”

电话结束的时候,那律师的语气还像有点遗憾,我觉得袁琳可能给了他不少钱,否则他不会这么卖力。

当时我是下定决心不理这个电话的,但一个星期以后,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我想知道到了现在,袁琳还想对我说什么。我告诉唐人杰我想去看一下袁琳,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监狱是什么样子的。

唐人杰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惊着了。

离圣诞节还剩几天,我见到了袁琳。其实我看不清她,隔着铁栏杆和钢化玻璃,她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拿起了面前的电话。

模模糊糊的,我看见她的手也举了起来,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我好奇心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着话筒说,“而且,拜你所赐,要不我哪有机会体验这种经历。”

她停顿了一下,“要是唐人杰关在里面,难道你不来看他么?”

“你再这样说话,那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警告她。

“好,我不说了。”她说。

“时间有限,你想对我说什么?”我说。

她过了一下才说:“我妈死了。”我看不见袁琳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像是毫无表情的样子。她妈得了癌症,她是回家看她妈的时候被她继父堵在了房间里,这是唐人杰后来告诉我的。

“我知道她快死了,但我不想管她了…上个月,她就死了。”

原来她想找我说话。

我在想着,一个人要有多寂寞,才能想着找那个自己不喜欢、自己又嫉恨的人来说话。

我不知道袁琳有没有在哭。搞清楚了她找我来的原因,我就准备闭嘴,听她说完就走。

“我舅舅来看我的时候骂我,我告诉他,以后都不用来看我了,我对他说,下辈子我宁愿做一条狗,也不愿意再做他妹妹的女儿,我舅舅听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哈哈。”她竟然笑了一声。

“宁愿做狗,也不愿意做人,你觉得奇怪吗?”笑完她问我,她好像舒坦了一点。

“不奇怪。”我说。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能理解。”袁琳说。

“所以你找我来?”

“是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我问她。

“还有就是我给你说过很多次的,我也知道你不相信,我真当你是朋友。”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讥讽的笑。

“我知道你不相信。”袁琳说,“我讨厌男人,每次有男人靠近我,我都有生理性厌恶,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对徐沅一的厌恶,从初中开始我就这样,几乎每个男生我都讨厌,除了徐横舟,他是唯一一个让我第一次见到而没有产生生理性厌恶的男人。”

我似乎懂了,“那唐人杰呢,你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