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却并没有在意,他接过衬衫,简单道了一声“谢谢”,就出门向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显然是打算在车里换一下衬衫。

陆愿站在路边,冲着远去的陈默挥手送别,带着微笑。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着越来越远的女孩,她湖蓝色的裙裾在风中轻轻摇曳,似一朵即将被大海吞噬的浪花。

因为这意外的小插曲,陆愿自觉报答了学长几分恩情,心情异常地轻松愉悦起来,就连在下午接到钟离电话的时候都没有发火。

“周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钟离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扔过来一大堆道歉。

陆愿带着耳麦,一面将行李箱里的衣物一件件挂到卧室的衣橱里,一面笑眯眯道:“你舍得醒来啦?”

“我错了…”钟离忏悔得好不动情,“这不是知道你要来,我高兴吗?跟几个兄弟去台球房玩了几杆,被他们灌了好多酒——我这会儿还头疼呢…”说着声音就从生气勃勃变得软绵无力起来,似乎打算博取同情。

“好啦。”陆愿大度地放过他,“我不会跟阿姨讲的。”她说的是钟离的母亲。

钟离的声音听起来立刻欢腾多了,“哇塞!周周你真是太好了!对了,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嗳哟,头疼,宿醉太痛苦了…不过我撑得住的!我去接你!”

“接你个大头鬼啦!”陆愿哭笑不得,“你不是拜托陈默学长接我了吗?我都到家了。”

“陈默学长?”钟离嘀咕道,“我昨晚找陈默接你了?”他用力按住额角,宿醉刚醒的脑袋里还不甚清明。昨晚陈默的确很罕见地跟他们一起去了台球房。难道是他喝醉之后拜托陈默的?似乎影影绰绰地有印象。

钟离道歉的诚意还是很足的,当天下午送了一双价值不菲的玫红色高跟凉鞋给陆愿,并且附以甜言蜜语,“周周,你如果原谅我了,明天就穿上这双鞋子同我共进晚餐,好不好?”他长得高大阳光,说起这些肉麻话的时候,竟让人丝毫不觉起腻,只是逗趣。

陆愿哼了一声,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种你来我往的唇舌官司不知打过多少次。她扬起下巴,傲娇道:“我考虑一下喽。”她想了想,忽然又道:“我想请陈默学长吃顿饭谢他——你看请在哪里好?”

钟离磨了磨牙,阳光的脸上露出点古怪的表情,他咧嘴道:“学校食堂。”

陆愿瞪起眼睛,哭笑不得,“那你明天去食堂吃晚饭好啦…”说着推钟离起身,“我明天还参加学校的新生入学游,今晚要早点睡啦。”天还没黑,就把他送出了家门。

第二天果然是繁忙的一天。上午是两场入学会,下午是校园游。

陆愿跟着她所在的十人小分队,将U大的重要地标用脚丈量了一遍。待到傍晚时分,天空下起细雨来,校园游也接近尾声;领队把大家带到喷水池边的草地上,拍拍手宣布解散。

雨丝很软很细,陆愿慢慢走过喷水池边,被校内咖啡店外的一个“熊猫人”拦了下来。那是一个穿着熊猫套装的当地男生,只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笑脸来。他递给陆愿一张传单,给她讲环保的事情,又问她要不要参加下周学生们的海滩回收活动。

陆愿含笑听他说完,礼貌地看了下传单内容,轻声道:“有时间的话我会去的。”

“请一定要来。”“熊猫人”做了个握拳的动作,笑道:“我喜欢熊猫,你喜欢熊猫吗?”

陆愿被他逗笑了。这一耽搁,方才草地上的学生都四散离开了。她看了一眼腕表,记起同钟离的约会,只好跟“熊猫人”道别,匆匆向来时的路走去。

这会儿还没开学,又临近晚饭时间,且雨越落越大,偌大的校园竟望不见几个行人。陆愿闷头走了半响,直到脚踝的酸痛感明显到无法忽视,她才猛地停下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她又犯老毛病了。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陆愿会不停地左转,并坚信那是正确的方向。

而事实上她很可能并不认路。

陆愿弯腰揉了揉脚腕,她穿着钟离昨天送的玫红色高跟鞋,毕竟跟他约好晚上一起吃饭的。她掏出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

陆愿摇摇头,雨水顺着栗色的短发滑下来,模糊了视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迈着酸痛的腿走到校园地图牌前,仔细研究着路线。

在按照校园地图牌的指示,走了足足二十多分钟后,陆愿颓然得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她不得不求助于路人——在原地等了五分钟后,终于有个撑黄伞的金发男生走了过来。

陆愿上前求助,那男生走到地图牌前看了半天,皱眉把上方的方向标换成了指向右边。

“这很奇怪,”那男生用英文说,“方向是反的——这个地图牌指错了。”他很详细耐心地告诉陆愿校园南门怎么走,“需要我送你过去吗?”

陆愿忙摇头,仔细记下怎么走,谢过那男生后快步离开。已经过了跟钟离约定的时间,她知道联系不到等的人时心情有多么焦急。

细细的高跟鞋鞋跟踩在布满鹅软石的小径上,酸痛的脚腕再也无法继续支持快速的行走。

陆愿脚下一崴,跪倒在坚硬的鹅软石上,钻心的疼痛令眼睛不由自主地涌出液体来。她坐倒在路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把漂亮的高跟鞋扔在一边,将脸埋在膝头,任雨水浇在她的头上、背上,再顺着头发衣物一路贴到皮肤上去。

原本只是因为疼痛才流出来的泪水,不知不觉变了味道。

陆愿缩成一团,埋头膝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雨停了——可是耳边雨水落地的声音分明未停。她疑惑地抬起头来,顶着被雨水浇到狼狈的栗色短发,还有一双红肿的眼睛。

只见陈默单手擎着一柄巨大的黑伞,撑起在两人上方。

雨水顺着伞面向外滚落,留下一圈被庇护的居所。

巨伞之下,风不能来,雨不能来,是安全温暖的。

见她抬头,陈默弯下腰来,温和问道:“能站起来吗?”声音低沉,透着令人信赖的力量。

陆愿紧紧咬住下唇,想要止住眼中的泪水,说出一个“能”字来,却只是徒劳。

陈默幽深的瞳孔微微一闪。

他掌心朝上,缓缓将手伸到了陆愿面前。

chapter03

驯养

Chapter03*

暗下来的天光里,越下越大的夏雨中,红房顶的校内商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来。

陆愿坐在店里的长凳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蓝色毛巾被,白皙的双脚虚虚踩在微凉的瓷砖上。她把罐装的热咖啡贴在脸颊上,视线落在门边那柄收起来的巨大黑伞上——那伞可真大,足有半个她高,应该很重吧。

她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陈默单手擎着伞柄的模样来。

陈默在收银台付完款,拎着购物袋向陆愿走来。

陆愿慢慢转头看他。

湿漉漉的栗色短发紧紧贴在她脑袋上,让她的脸看起来越发小得可怜。

陈默在她身边停下,轻轻弯腰,把一双蓝色相间的平底凉拖整齐摆在她脚边。

“谢谢你。”陆愿小声道,垂下眼睛,冰凉的双足踩上凉拖。

木质的鞋底与店里的温度一样暖。她蜷缩的脚趾小心翼翼舒展开来。

陈默没说话,只从购物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盒子来,放在长凳上慢慢推到陆愿手边。

陆愿低头看,只见白色的盒盖上标着“First Aid”(急救物品)。她看了一下陈默,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她伸手,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打开了盒子。

小巧的盒子里分了三格,左边堆了一打防水创可贴,右边的两格分别放了棉签和黄色的消□□粉。

陆愿原本紧并在一起的膝盖打开了一点,她把裹住全身的毛巾被拉上来一点,右膝膝头露了出来——那里的皮肤还在沁血。方才那一摔磕得厉害,皮都擦破了,被雨水一沾,更是被蛰了似的痛起来。

陆愿又看了一眼药盒,只捡了一条创可贴在手中。她怕疼,并不敢尝试那黄色的消炎粉剂。

陈默看她把创可贴歪歪斜斜贴在膝头,这才开口道:“晚饭吃了吗?”

陆愿一愣,道:“我跟钟离约好一起吃晚饭的——他应该还在南门等着吧?学长,麻烦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我的手机又没电了。”

“他回去了。”陈默走向一旁的自动售货机,投入硬币,拿了一罐冰咖啡在手中,修长干净的食指勾住铁拉环,缓慢而均匀地用力将它打开——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回去了?”陆愿不敢置信,“他告诉你的?”她看着陈默脸上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大有问题,她猛地咬住了下唇,低声道:“学长,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并不是质疑他。

陈默灌了一口冰咖啡,浓郁的苦味盈满了口腔,顺着食道一路凉到胃里。

他点点头,简单道:“我明白。”他看着陆愿的眼睛,声音低沉道:“我在里面买东西的时候,给钟离打过电话。”竟然像是在解释。

原来学长考虑的这么周到。

陆愿有点郝然。

“他临时有急事,托我送你回去。”陈默又灌了一口冰凉的苦咖啡,他慢慢道:“我想你应该还没吃晚饭。”

“我回家随便弄一点吃的…”陆愿急忙道。

“我想,你的冰箱应该还是空的。”陈默不慌不忙地打断了她拒绝的话语。

陆愿哑然。她的确没有去那家小超市。冰箱的确仍旧是空的。

难道“犯懒”两个字写在了她的脸上?

陈默笑起来。他一笑,黑嗔嗔的眼睛就会亮起来,看起来很是温和儒雅。

陆愿低下头去,小声道:“其实我不是很饿…我现在只想回家好好休息…”她饿极了,在这么大的校园里奔走了一整天,她饿得几乎能吞下一头牛!

可是一想到要跟陈默学长一起吃晚饭,她就一点都不“饿”了。这不像是他从机场接她回来那一路,也不像是送她到家后帮忙搬运行李——这是两个人一起吃晚饭。

两个并不熟悉也没有事情要谈的人一起吃晚饭,天呐,想想都尴尬。陆愿并不想尝试。

陈默勾勾嘴角,把空了的咖啡罐轻轻投入一旁的回收箱,“我明白了。”

他的回应是一贯的简洁。

陆愿坐在副驾驶座上,裙裾上摆着一盒新鲜的三文鱼寿司。

一盒里面有十二个寿司,分了两列。

第二列第三个的鱼片切得特别厚,第一列第五个的米饭特别薄。

陆愿已经低着头观察了足足十分钟,而这辆车还没有开到她的家门前。

陈默安静地开着车,目视前方。

除了上车时的那句“安全带”的提醒,他什么话都不曾说。

只是递过来这一盒寿司。

陆愿撑不下去了。她并不是很闹腾,也并非不能享受安静。

然而大雨的夜晚,两人在一辆车里,却自始至终不曾交谈,这气氛实在诡异。

她终于忍不住,借着理顺耳边短发的动作,悄悄溜了一眼陈默。

他仍是一脸专注地目视前方,双手从容地控着方向盘,看起来很是镇定自如。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气氛诡异?

陆愿又溜了陈默这一眼,这次看得久了些,被陈默敏感地捕捉到了。

“怎么?”陈默闪了她一眼,目光像无形的网,才抛出去就迅速收回,甚至没有碰到陆愿的衣衫一角。

“没、没什么…”陆愿不知为何,腾地红了脸,忙低下头去。

活像是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小孩子。

陈默顺着她低头的动作看去,淡淡道:“可以在车上吃,我不介意。”

“我、我不饿…”陆愿没什么力度地反驳着,“我是说,这次又麻烦学长你了…”

陈默简单道:“我不介意。”像是把上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对陆愿的回答。

陆愿拿不准究竟是哪一种,好在她终于不用再费心这诡异的氛围。

迷蒙夜雨中,她所住的绿顶房子慢慢展露在车灯橘色的光晕中。

“到啦。”陆愿低呼一声,语气透着欢喜。

“这车雨地里起步容易熄火。”陈默忽然开口,语速舒缓,声音低靡。

陆愿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向他。他想说什么?

陈默对上她的目光,幽深的瞳孔微微一闪。

他勾了勾右边唇角,这个一闪即逝的笑容竟有点邪气,“所以等下我开慢一点,你快点跳下去,再跟着车子跑两步,给我把车门关上。”

嘎?

陆愿傻眼。

然而陈默很有礼貌,他微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麻烦你了,周周。”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变态性格的冰山一角慢慢显露~~

我都没眼看周周的未来了╮(╯▽╰)╭

chapter04

驯养

Chapter 04*

第二天陆愿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周周,妈妈吵醒你了吗?”周祥铃的声音很柔和,“刚刚起床吗?学校怎么样?跟钟离相处的还好吗?”

陆愿揉揉眼睛,撑开一线眼皮。

她脑袋里晕乎乎的,昨晚被冷雨淋了那么久的后果出现了。

“妈妈,没有,你没有吵醒我…”陆愿清了清发哑的嗓子,“声音?我早上起来之后一直没喝水。嗯嗯,我会记得多喝水的——不,不用请舅妈过来。学校挺好的,钟离也挺好的…”她有点无奈地一一回答着。

陆愿很爱她的妈妈,只是偶尔也希望妈妈对她不要那么“保护过度”就好了。

“租住在楼上的那三个女孩今天就到了,妈妈提醒你一下。”周祥铃担忧道:“真的不用请你舅妈过来吗?你自己应付得来吗?”

“真的不用。”陆愿裹着被单下床往厨房走,一脚磕在门框上,疼得缩起身体来,咬牙硬忍下痛呼声,“妈妈,我要吃早饭,先挂了——爱你。”

电话一挂,陆愿立马蹲下去揉着生疼的脚趾,一低头就看见右膝头上那个歪歪斜斜的创可贴对她“笑”。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样下去可不行。

上午十点,租住在楼上的三个女孩陆续到来。

先到的是一位白净高挑的女生,名叫萧子珊,也是U大新生。她故乡在中国台湾,父母目前在温哥华工作。她自己拎着两个红皮行李箱来的,都不用陆愿帮忙,就把行李搬到楼上去了——力气好大。她把东西整理好,跟陆愿打过招呼,就出门见朋友去了。

十二点左右,第二位女生由全家人一起送来。这位女生是加拿大人,名叫珍妮。她又瘦又高,白净的脸上有几粒俏皮的雀斑。她的爸妈、姐姐还有七八岁的弟弟一起送她过来。家人帮她安顿好一切后,带她出去吃午饭,顺便熟悉这座小岛了。

陆愿在书房整理着后天开学要用的物品,一直到傍晚,过了约定时间三个小时后,最后一位女生才姗姗来迟。这位女生名叫金柠,是从国内来的大三交换生,染成红色的卷发明艳动人,化了浓妆的眼睛妩媚传情。

金柠站在前门跟陆愿说“抱歉”,等司机大叔给她把行李搬下来。陆愿像对待前两位租客一样,带她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指给她看盥洗室、浴室还有洗衣房。

最后带金柠上楼走向她住的房间时,陆愿一面向上走,一面回头对她说道:“家里的电话你也可以用…”她比金柠站的地方高两级楼梯,一低头正看到金柠紧身短背心下呼之欲出的波涛,到了嘴边的话不禁一顿。

“我知道了。”金柠笑道,鲜红的唇大大咧开,她径直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陆愿转身向楼下走去,还没下完楼梯,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从金柠房中传出来,唱歌的女人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呐喊着“impossible”。

陆愿皱了皱眉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陆愿接起来一看,钟离惨兮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周周,来警局接我。”

陆愿还没去过此间最美味的餐厅,倒是先进了一趟警局,给钟离付了一大笔保释金。

一天不见,钟离竟然看起来瘦了。他昨晚在收押处显然并没有睡好,虽然年轻,但是眼底到底出现了青色的阴影。他冷着脸取了被锁起来的私人物品,抱臂大步走在前面。

陆愿小步跟在后面,膝盖和脚趾的双重疼痛,让她越走越慢。

钟离显然还在气愤的情绪中,他一路走到公车站,这才回头看向陆愿。

两人之间已经隔了近乎一个街区的距离。

陆愿慢慢走过去。她的情绪很稳定,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明明钟离比她还要大一岁,竟被衬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