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非常沉默,总有不同的男人在我妈胳膊上捏一把,或者想捏她的脸。我妈当着我的面总是笑着躲过去,也总有不同的男人逗我:“叫声爸爸,叫一声给你买糖吃。”

这些人都是想占我妈的便宜,我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年纪小,不懂得骂回去,只是狠狠瞪那些人一眼,继续沉默的低着头,看地上落满了漆黑煤渣似的碎发。我想以后我妈妈要是逼着我也学剪发的手艺跟她一样开店,这些人敢来惹我,我就拿剪子扎他们的喉咙。

幸好我妈的理发店开了没有多久,就改成美容院了,雇了一群年轻的小姑娘,进进出出的客人也全都变成了女客,那时候刚兴起做美容,来的全是有钱的女人。我妈每天晚上要背满满一包的钱回家,第二天早上等银行开门了再存进去。有次半路她被人抢劫,歹徒在她腹部扎了一刀,把肝都捅破了,差点就没命。幸好当时正巧有人过路,歹徒才只拿了钱走,没补上几刀。

我妈养好伤出院,就彻底想开了,有个挺有钱的男人一直追她,她死都不肯答应,因为对方有老婆孩子。她常常对我说,卖一次是没办法,现在又不像当年是山穷水尽,干嘛还要招惹人家有家的人。

但是大约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我妈忽然就想开了,她还是年轻漂亮,打交道的男人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有气派。

仔细想一想,我也说不上我妈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命运对她太苦,她尽力挣扎,也不能出淤泥不染。

这年头,谁还能跟莲花一样呢?

飞成都的头等舱里,我遇见一位漂亮的女人,我们的航班是宽体大客机,所以头等舱也没坐满。我跟她是并排,中间隔着走道。选餐的时候我们一样挑了海鲜饭,可是只有一份了,于是她让给了我。我觉得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很少这样不骄矜,所以一边道谢,一边随口夸赞她新款的Bottega机

Veneta 包包好看。她浅浅的笑,是很幸福的小女人模样:“男朋友去意大利买的,其实我平时不怎么用这个牌子。”

有些女人天生幸运,出身富贵,成长平顺,遇上才貌相当门当户对的男人,相夫教子就过一生。有时候上帝就是会这样偏心眼儿。

我们搭上了话,原来她叫江惠,是外科医生,刚从国外回来,已经签了国内知名的医疗研究机构,趁着最后的暑假,打算去成都看望同学,顺便去九寨沟。她问起我,我告诉她,我要去凉山。

她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细节,最后竟然要跟我一块儿去凉山。我吓了一跳,她说自己有同学在世界医疗组织工作,服务于世界最贫困的国家和地区,她十分钦佩。这次有这样的机会,就想跟我进山看一看,说不定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山里很苦。”我婉转的告诉她:“有时候不能洗澡,因为水源很远,要爬十几里山路去挑水。”

她完全没有被我吓倒,说:“我跟导师去过埃塞俄比亚。”

我拼命回忆高中学过的地理,隐约只记得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江惠告诉我那是爱滋病很严重的国家之一,而且是世界上最穷困的国家之一。她说:“你完全想像不出的那种穷。”

好吧,既然她见识过世上最穷的国家,那么带她去凉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我们聊得还是很投契,出机场之后要在成都住一晚上,我们一起打车去了酒店。她的同学临时被派往银厂沟出差了,于是放下行李,我带她去吃豆花鱼。

作为半个四川人,我其实挺能吃辣。江惠完全不能吃辣。她是典型的樱桃小口,一点点浅红色的嘴唇,像樱花一般 ,菜放在凉水里涮过,一边涮一边吃,她还直吸气:“好辣好辣!”她被辣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目光盈盈,娇嗔的瞧着我,说:“为什么吃这么辣,你还这么好的皮肤啊?”

我心里忽然一阵 ,如果我有个妹妹,一定也是这样惹人爱怜吧。

第二天,我打电话租的那台越野车送到了酒店停车场,江惠看到车子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是问我:“路上很不好走吗?”

“也不算不好走,不过越野车会比较方便一点。”我问她:“你有没有带驾照?”

她摇摇头。

我戴上太阳镜:“那好吧,我来开。”

我们两个的行李都不多,随便扔在后座,路过超市的时候,下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路上会比较艰苦,我才不要吃高速服务区的冷菜冷饭,我宁可路上啃饼干喝矿泉水。江惠听我这样说,又多买了几盒自热饭。

长途驾车令人愉悦,尤其成都出来的高速很好走,到了下午时分,路上的车更少了,虽然有大货车,可是也不多。我们的车一路向南,太阳一直晒着大半个驾驶室,江惠的整个人都笼在金色的阳光里,她兴致也挺好,跟我一路说着闲话,时不时还问东问西,也没有打瞌睡,黄昏时分我们已经开出了几百公里,天气渐渐变了,滚滚的乌云一直压过了半个天际,天空越来越低,又走了几十公里,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挡风玻璃噼里啪啦直响。

没在暴雨天开车走过高速公路的人或许不会知道,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开着大灯也照不清楚前头的路,只觉得像是永远有一桶水狠狠泼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快,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车就像开在河里。

我觉得这样十分危险,于是跟江惠说:“找个地方下高速吧,雨太大了。”

江惠点点头。

我看到前面有块牌子,写着某某出口3公里,于是降低了一些车速。这时候有一部银色的小车从我们后面超过去,车速非常快,溅起的水花飞到车窗玻璃上,哗啦啦的一响,把我和江惠都吓了一跳。江惠说:“还真有不要命的。”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快要到出口了,再次看见那部超车的轿车,它速度明显慢下来,因为不远处前方有一辆大货车,大货车轮胎高,溅起的水雾足足有好几米远,那车跟在货车后头,明显打算再次超车。我已经看到出口的标志,于是打了右转的车灯,这时候那辆车已经跟货车并排行驶,眼看就要超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轿车的方向就失去了控制,整个车身都向右飘去。我听见尖锐的刹车声,大货车沉闷的引擎变了节奏,出于本能,货车司机大约也在急刹,可是轿车还是撞上了货车,小车像玩具一样斜飞了出去,货车因为刹得太猛,整个车身向右一摆,几乎是横在了路中央,连出口的辅道都被堵住。我早就已经踩下刹车,事情发生的太快,我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吱吱尖叫着,可是车子还是不受控制朝着巨大的货车车身直冲过去。

我听见江惠在尖叫,我脑中一片空白,“砰”一声,无数碎片和着大雨朝我脸上身上扑过来,安全气囊弹出来,安全带猛然收力,我整个头胸撞在安全气囊上,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我失去意识大约只有两秒钟,两秒钟后我就挣扎着仰起头,我们的车头被卡在卡车底下,如果不是我早早减速打算下出口,如果不是我看到出事的一瞬间就踩下刹车,如果我不是正巧租了一辆崭新的进口越野车,也许这会儿我和江惠就已经成了肉泥…

第十七章

啊…江惠!

我动弹了一下,肩胛巨痛,但我忍着痛把头转向左,叫着江惠的名字,她整个人匍匐在安全气囊上,表情很痛苦。我问她:“怎么样?”

“好痛…”她脸上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哪里痛?”

“不知道…”江惠显然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已经快要哭了:“好像哪里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瞎说!”我努力把安全带解开,驾驶室的车门变形了,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我放弃努力,我倾过身子解着江惠的安全带:“快点下车,万一后头再有车撞上来,我们就完了。”

江惠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手背上流着血,也不知道是哪儿受了伤,我的手指也直哆嗦,不过我终于解开了她的安全带,我问她:“你能不能开门?”

她用力扣着门锁,大约是真被吓坏了,我半倾过身子跟她一起用劲,副驾那侧的车门终于被打开了,雨水唰唰的直灌进来,这时候后头白光一闪,竟然是一部车子正在飞速的驶近,我甚至已经能听见轮胎刮起雨雾的声音。

江惠还没有发现,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我本能的用力将她推出车外。我隐约听见江惠叫了一声,那辆车终于发现了前方异常的情况,刹车声几乎是和着撞击声同时响起来,我被剧烈的冲撞再次撞向了前方,这次没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保护,我整个人都被撞得从破烂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

我失去了意识。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躺在救护车上,有人攥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攥得我的手生疼生疼。我也不止手疼,疼痛像是从血脉中渗透出来,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锥心刺骨般的疼。医生焦虑的声音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我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不能,我想这回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梦里有浮光掠影似的片段,我第一次梦见程子良,他问我:“七巧,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在梦里笑着说:“因为我特别特别恨你。”

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事,可是很快程子良就不见了,我独自坐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我看见苏悦生,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像万年寒冰,然后他一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我痛极了,我满心屈辱,出了屋子开车冲了出去,那条山路又黑又长,无数陡弯,一圈圈的转下去,我满心愤懑,恨不得死了才好。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侧幢幢的树影飞快的从窗外掠过,雪亮的灯柱照着前面的路,我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那样急那样重,我真恨不得死了才好。最后一个又长又急的弯道我没有能转过去,车子失控撞在了树上。

我梦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嗡嗡的说着话,冰冷的血浆滴注进我的体内,无处不痛,我实在抵抗不住,再次昏睡过去。

我像是回到十八岁,刚刚结束高考。天气热得像是天上有火要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滚 浪中。我眼睛肿得像桃子,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陈明丽跳楼自杀了。

所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考试分数是很重要,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和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被这唯一的标准衡量着。考不好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连我这样的坏学生,都成天盼着自己运气好可以多考几分。

谁说分数没有用处?

再有钱,怎么比得上做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秀学生更风光?

我最后一次去高中校园,到班主任那里填志愿表,在那里遇见好几个同学,大家叽叽喳喳说笑着,没有人提起陈明丽。我的成绩大约只能上个三本,但班主任仍旧很热情,这种热情是过去几年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笑眯眯地说:“好好填志愿,挑个好专业,以后到大学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当时一定是掉了眼泪,因为我记得自己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抬头看看,操场外的半边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独自一个人爬上单杠,坐在那里看着夏日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成团的蚊子飞舞,嗡嗡嘤嘤的响着。我想起陈明丽,想起有无数个黄昏,我和陈明丽手牵着手,在操场里转圈。在操场散步是紧张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调剂,她背英语单词,也督促着我背。而我一边背一边走神胡思乱想。蚊子太多了,因为校园里环境好,花草树木太多,陈明丽总是憧憬的说,那些百年大学名校里,有着无数参天巨树,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风景美丽极了。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想像,大学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时学习,不用每天眼睛一睁就有做不完的模拟卷,永远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学习、考试。

天色终于暗下来,夜幕降临,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西边的夜幕上有一颗大星,衬着深蓝紫绒似的夜幕,漂亮的像假的。如果陈明丽在,她一定会说出很多文绉绉的话来感叹这么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这样美好,陈明丽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单杠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无数个红疙瘩。几天后我去殡仪馆参加陈明丽的葬礼,鼻尖上还有一个又痛又痒的红包。

我在陈明丽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肃穆,带来一捧雪白的花,我从来没见过那种花,他将花放在灵柩前,陈明丽的妈妈哭得厉害,所有人都忙着照顾她,葬礼只好匆匆匆忙忙结束。

我站在殡仪馆门外烈日底下等出租车,这里是郊外,周围全是工业区,这时间马路被晒得白花花的,像是阳光下耀眼的河。

我被晒得衣服全汗湿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旁边,程子良降下车窗,对我说:“同学,我送你一程吧。”

程子良的车里冷气非常充足,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等到快到我们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开车拐进一条巷子,他叫我在车上等等,然后去买了两大盒冰激淋来。

两盒家庭装,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两勺,我拼命吃拼命吃,吃到最后才呜呜哭起来。

年少时代我们总是以为花常开月常圆,除了考试哪有什么生死大事,可陈明丽就把一场高考变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傻啊?

在葬礼上我没有流眼泪,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发生,陈明丽是真的不会活过来了,她是真的死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搁在膝盖上的冰激淋渐渐融化,就像我的整个人,坍塌下去,变成不可挽救的一摊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话也没有劝我,他只是等我哭到声音都哑了,才递给我纸巾盒。

那天程子良说了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个逐渐死亡的过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会不断的失去一些东西。”

比如天真,比如梦想,比如,一些永远以为,来日方长的人和事。

我和程子良真正认识,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后来我为填志愿的事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那时候我想的挺简单,他是我师兄,又是挺能干的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哪个专业最好。

我妈坚持让我填了一个我觉得完全不可能被录取的大学,因为我勉强才够那间学校的分数线,而且那个专业热门得烫手,我本来没报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愿不要落空,但奇迹般的拿到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

我妈开心的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大摆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请来吃酒。

我妈那天实在是高兴坏了,自己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她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我妈一直坐在后排唱歌,一边唱一边傻笑,我觉得丢脸,只能不停的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