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挽留他。他一走,我全身的劲都颓下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以前我总觉得斯嘉丽那招很管用,我不能再想了,明天再说,等明天我再想这个问题吧。但现在斯嘉丽的万用灵药也不灵了,我即使不想,也知道自己心里痛得在哭。

程子良压根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还是想起来一些,但那些全是零碎的片断,我压根没法拼凑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程子慧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谎了,我模棱两可的套着她的话,我不知道程子慧有没有上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伪装,她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但程子良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不追究。

放过谁,也不能放过杀母仇人是不是?

我只好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首先,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才能够继续迎战这个狗屁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温存对你,那么怎么办?

战!

我拼命养伤,吃一切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食物,按时做复健。我在家里处理公事,我努力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吃不下就硬往下咽,睡不着就安眠药,哪怕最后活成行尸走肉,我也得尽快好起来。

等我真正痊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濯有莲已经开了暖气。姑娘们照旧穿着袒胸露背的小裙子,丰姿绰约。

我虽然怕冷,但一进办公室,又暖又香的热浪往身上一扑,赶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只穿薄薄一件小黑裙。

阿满在办公室里等着跟我报账,说完公事,突然又想起来,从桌子底下拎给我一只竹编的小篓:“我妈做的酸笋,说你爱吃酸笋汤,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就恨不得将那竹篓抱在怀中:“替我谢谢伯娘!”

阿满打量我两眼,说道:“这才像个样子。”

我嗔怪的反问:“什么话!”

“前阵子你那样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可算缓过来了。”阿满很欣慰似的,我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好歹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业术语并没有唬倒阿满,他反倒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还以为你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问题大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心虚什么?”

我正想反驳说我哪里有心虚,可是一转脸正好看到墙上镜面中的自己,光芒饱满的水晶灯,照得人纤毫毕现,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再浓艳的妆容都遮不住那种憔悴之意。我吓得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把阿满也吓了一大跳。我急急拎起自己的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大班台上,拼命翻到化妆包。

太可怕了,我往脸上喷了半瓶精华,也没觉得皮肤状态好点儿,阿满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看着我忙乎。

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无比焦虑:“怎么办?好难看!要不要去美容院急救一下?还是换个牌子的护肤品?”

阿满说:“你伤才刚好,气色差点是正常的。”

不漂亮,毋宁死!

苏悦生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再漂亮,将来还不是要老。”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

哦,老那么遥远的事情,就不要先想太多了。

那时候我正当韶华,别说老,连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懒得多想。

一想到苏悦生,我就心情恶劣,我放下精华,问阿满:“最近赵总有没有来过?”

阿满问:“哪个赵总?”

我看着阿满,阿满只好说:“赵昀没有来过,倒是齐全,今天还订了个包厢呢。”

齐全来,欢喜的是陈规。可是这欢喜又有什么用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窃喜的片刻欢娱,也不过像烟花,瞬间升起,“蓬”一声照亮整个天空,那一刹那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四散开去,转瞬溶入夜色,无影无踪。

有时候视网膜甚至会欺骗我们,它总是会让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也仍旧可以看到那璀璨的弧光,其实是因为视网膜有轻微灼伤,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就像爱情一样,你目不转睛,就容易受到伤害。

我按住额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一直逃避,我却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怎么样见到苏悦生。

这是一个困局,没有人帮我,我必须自己走出来。

我决定还是去找赵昀,当然,得装作是凑巧的样子。

我也没想到是真凑巧,阿满妈妈进城来,是因为阿满新添了小侄女。感念老人家一直待我特别好,所以我特意去儿童专柜给小宝宝买礼物,没想到一上楼,远远就看到了赵昀的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扫到赵昀的背影。

真是苍天有眼!我心里一欢喜,脱口叫了声:“赵总!”

赵昀一转过身来看见是我,不知为什么唰一下脸色都变了,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有个孩子,总有七八岁了,男孩,虎头虎脑,搂着他的腰,神态十分亲昵,转过头来,正好奇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了百千万个念头,赵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身边带着大美女不稀奇,可带着这么大一娃娃,这是什么路数?

好在我虽然脑袋动过刀子,却没留下犯傻的后遗症。我连忙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转身刚想走,赵昀却叫住我:“七巧!”

我只好回头,有几分尴尬的望着他笑。

赵昀很自然的向我介绍:“我侄儿,小灿,这是邹阿姨。”

“阿姨好!”

“诶!好乖!”

我对孩童毫无经验,说了这句话之后简直思维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应酬这位小少爷才好。卡了半晌,才笑着说:“碰上了正好,阿姨正在买礼物,小灿喜欢哪样玩具?阿姨买给你。”

“谢谢阿姨!”小灿彬彬有礼的拒绝了我:“阿姨太客气了,我不要礼物。”

似乎觉得这种态度让我窘迫,小绅士又补上一句:“谢谢阿姨,我真的不需要礼物。”

我只好讪讪的说:“真乖!”

平时对着人我也算口齿伶俐,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个毛孩子总觉得无处下手,大约这孩子看着活泼可爱,实质上却礼貌地拒人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漠。这么一想,我凝神打量,别说,这孩子的气韵颇有几分像赵昀。难不成真是他的私生子?

我正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赵昀说道:“真别客气,这孩子不怎么喜欢玩具,这次出来是带他买几件衣服。”他稍微停顿了一秒,突然说:“来,帮忙挑几件。”

我打起精神,挑了几件衣服,小灿也不试穿,只就着店员手上看看,就点头或摇头。

小小年纪气场十足,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一定出身很好,才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格外骄矜。

第二十二章

挑得几件,小灿就说:“谢谢赵叔叔,足够了。”

“加拿大那么冷的地方,不穿暖和点怎么行。”赵昀随手拿起我选的一条羊绒围巾,绕在孩子颈中,左右端详:“这还差不多,瞧你那保姆,一年四季给你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似的,总把你当小Baby。黑白灰,这才是男人的颜色。”

我在旁边觉得有些不安,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人家疑似父子的亲情时间,我要有点眼力劲儿,就应该扯个由头走开,可是难得这么巧遇上赵昀…我不过迟疑了几秒钟,赵昀已经叫司机来付款拿东西了。

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得不说:“你们先忙去吧,我再挑一会儿。”

“那回见!”

“回见!”

我看着赵昀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电梯口,然后又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孩子笑起来,两个人都十分开心的样子。

没想到赵昀这种醉卧美人膝,后宫三千人的男人,竟然还有这么温情 的一面。

我想了想,买了好几样东西,让店员替我分别包起来。

过了几天寻得空,我就给赵昀打了个电话:“赵总,最近忙么?”

“还好还好。”

我闲扯了几句,就说:“那天遇见小灿,后来我又看到几件衣服,特适合他穿,所以就买了,今天我正好有事去西边,要不顺路送到你办公室?”

赵昀似乎十分意外,过了会儿才说:“好,行,谢谢你!”

“咱们俩谁跟谁,客气什么呀!”

赵昀知道我是扯了个由头,我也知道自己是扯了个由头,不知道见着赵昀,能不能绕着弯子把他说服了替我搭桥见苏悦生。我心里烦,打开烟又点燃一支,正巧陈规进来,翘着兰花指教训我:“伤还没好呢,还抽!”

“心里烦。”

“你呀,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陈规又开始像鸡婆一般念叨:“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早几年还气势汹汹教训我,喜欢谁,推倒了再说!你看你这几年,简直比优柔寡断还优柔寡断。为情所困呐?冲不破情网呐!”

陈规还在喋喋不休,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手机,突然手一抖,烟灰落在膝头上,丝袜“噗”烧了个洞不说,烫得我直抽气,连忙拿手去掸,又急着接电话,一按了接听,偏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声“喂”都仿佛噎在了喉咙里。

苏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淡:“晚上见个面。”

我本能的应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似乎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不知道苏悦生找我什么事,可是能见面就是最好的机会,唱念做打,纵然有十八般武艺,总要见着人才施展得开对么?

我连班都不上了,跑到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又急吼吼去吹头发,然后电话赵昀道歉说我临时有点急事过去不了,最后弄得差点没迟到——苏悦生的秘书订完座才给我打电话,我们见面从来不曾劳动过秘书安排,所以我到底狐疑起来,苏悦生想谈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忐忑,我等在约好的地方,苏悦生没有迟到的习惯,谁也不敢让他等,所以我只好拼命赶在他前面到,堵车堵得厉害,最后我赶到包厢都几乎出了一身汗,刚坐下没一分钟,苏悦生就到了。那是个高端商务宴请的场所,见只有我们俩,服务员上完菜倒完酒水之后,就很见机的退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苏悦生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话。

隔了这么久没见,苏悦生气色看上去不错,连侧脸的线条都圆润柔和了不少似的。我出车祸之后养到今天还是憔悴不堪,自己每天都没多少勇气照镜子,他却仍旧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光彩照人。真让我有蒹葭玉树之叹。我不敢多看,只好埋头吃,幸好跟着苏悦生这样的老饕,吃的无论如何都不算太差,但要说津津有味,那也算不上,毕竟我心里有事。

一品炖官燕瓷盅下的小烛都快烧完了,我没情没绪的拿勺子搅着,搅得那官燕都融成了稠汁,苏悦生这才说:“伤好得怎么样?”

“差不多吧,现在每周还做一次康复治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