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是晒得差点没脱一层皮,半个钟头就补一次防晒,饶是如此,晚上一照镜子,差点没惨叫——整张脸黑了一层不说,眼周戴墨镜的地方明显白很多,晒成大熊猫了。

晚间我坐在下水的木梯上看海龟,它们慢吞吞游来游去,偶尔也有鲨鱼游过来,但都很小,而且也不咬人。

星斗灿烂,满天的星星多得像是快要落下来。这地方真像一个梦境,连苏悦生都变得温和可亲。

我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胡乱数着星星,苏悦生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气味。是沐浴露的香气,我像一只小狗,拉着他的衣襟闻了闻,他头一低,正好吻在我的耳垂上。

这个吻又轻又暖,让人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我攀着他的胳膊,很专心的吻他,他却想要往后退,我忍不住抓住他,目光灼灼凝视着他。

我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过了好久他也没回答,我只好自嘲的笑笑:“其实我都不敢问你,如果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就算了。”

这么美丽的地方,就像是有情人的世外桃源,可是我和他并不是寻常有情人,良辰美景,总是辜负。如果再往前踏半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这半步,我都并不敢踏出去,因为我明明知道,其实前面是大海,这一踏,就落了空。

晚上我都快睡着了,他突然说:“你想问什么?”

我睡意朦胧,困得像在做梦:“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大约翻了个身,好久没有说话,也许是睡着了。又过了许久,我悄悄爬起来看他,他背对着我,似乎睡得很沉,我轻轻的将被子拉过来一些,我们连睡灯都没有开,外面就是灿烂的星海,朦胧的星光照进来,我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他睡着轮廓,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我说:“如果你真的要抛弃我,那么就早一点对我说,别再让我觉得事情还可以挽回,我心里其实很难过,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其实…”我结巴起来,语无伦次,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说的吗?连我自己都不信,苏悦生会信吗?

幸好苏悦生睡着了,可是我刚刚庆幸了一秒钟,就听到他的声音,清醒,冷静:“睡觉。”

我连忙重新钻进被子里,床太大,其实我跟他各据一边,中间还能再睡两个人,但我不敢也不怎么愿意跟他靠得太近。我朦胧快要睡着了,忽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

“什么?”我惺忪的问。

他却没再说话。我渐渐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苏悦生已经游泳去了,我独自在露台吃早餐,服务生送来满满两大盘水果,我都吃掉了。

等我在吃第三盘的时候,苏悦生回来了,他在露台上用淡水冲洗过,湿淋淋只穿泳裤很有看头,是专业健身教练指导出来的好看,肌肉并不突兀,但皮滑身靓,看得我吹口哨,他没有理我,径直去穿上浴袍,拿起三明治,三口两口吃完。

我其实挺想念濯有莲大师傅熬的皮蛋瘦肉粥,或者,白粥小菜也好。

人就是这点贱,再好的异国美景,都不能不顾及自己的中国胃。

酒店有一名能够说中文的马来籍服务生Ansel,每次他都驾船给我们送来食物和各种饮料,我好奇的问他能不能提供白粥。

结果他咧开嘴笑:“当然可以!”

中午有白粥吃,连苏悦生都多吃了一碗。下午的时候下起暴雨,印度洋上的暴雨真是非同凡响,我们的水上屋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挟裹在风雨海浪中,雨下得极大,轰轰烈烈,连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都只能关着,不然风挟着雨水斜灌进来。我趴在床上看茅草檐头白雨如瀑,苏悦生在睡午觉。

风雨带来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我甚至觉得整个印度洋上或者只剩下我们这幢水上屋,四周只有雨声哗哗,像住在瀑布底下,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悦生,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却睡得很沉,整张床他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半,身子微微躬起,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这样的睡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天之骄子的寂寞,大约是我不能够也无法想像的。

在我无聊到臆想要不要用自己的发梢去把苏悦生挠醒的时候,电话响了,苏悦生犹有睡意,睁开眼睛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只好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将手机拿起来,送到他手里。

侍候大爷嘛,反正也侍候惯了。

谁知道他只听了一句话,整个人就坐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他一边听电话一边下床找衣服,我都闹不懂是什么要紧事,他已经听完电话了,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拿起床头的电话打给酒店大堂,他对酒店的人讲电话英文说得飞快,我英语太烂,就听得懂一句半句,好像是要船来。

我想一定是出大事了,果然他把电话挂断,微微皱了皱眉,对我说:“雨太大了,船过来不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只好说了句:“你别着急。”

他张望了一眼被雨水腾起白茫茫烟雾笼罩的露台,说:“水上飞机可能也飞不了。”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们可能需要立刻动身,我连忙跳起来去收拾行李,他看我忙忙乱乱的样子,说:“不要紧,我先走,你可以住两天再回去。”

我一时气结,让我一个人住在马尔代夫的水上屋,这是人干的事吗?

可是金主是不能得罪的,我只好讪笑,说:“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回国。”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顿住了。我通情达理的说:“这么大的雨,你也别冒险了,等雨小些再走。你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改签机票。”

雨下了一个钟头才停,酒店立刻派了船来,我很识趣的将苏悦生送到小小的码头,他只带了随身的几件衣物,还是我替他收拾的。

他跳上船之后回身看了我一眼,我突然福灵心至,探出身子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一直望进他的眼底:“一路顺风!”

他眼里有我小小的倒影,小得像一簇小小的水花,更像一粒芥子,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他会记得这个吻多久。

第二十六章

我原来是指望,在这样浪漫的海天尽头,他会有一点点真心相信我,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像仍旧没有多少效果。

船渐渐远去,我独自立在小小的码头上,身后是孤伶伶的水上屋,印度洋的碧海蓝天,雨霁云收,阳光刺目,海水蓝得发绿,就在海与天的交界处,有巨大的彩虹横亘天际。我刚刚还是说错了话,他这一路都只怕是搭飞机,顺风是不成的。

我打电话给酒店大堂,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要求他们替我改签机票,最后酒店换了那个能说中文的马来服务员Ansel来接电话,我松了口气,一五一十向他说清楚我的要求。

天色已经渐渐黄昏,Ansel和他的同事们驾船送来我的晚餐,因为是早就预订好的双人晚餐,所以非常正式,两三个服务生在露台上支起桌子,铺好桌布,点起烛光,摆好刀叉和鲜花,我独自坐在桌子的一端,他们一样样上着菜。

前菜和汤,主菜是鱼,餐酒是苏悦生挑过的,我喝了一杯,觉得愁绪如大海般茫茫。最后的甜品是冰激淋,我吃得太饱,Ansel可能意识到我不开心,所以替我送上咖啡之后,变魔术般送上一支香槟玫瑰,那是岛上压根不能种的花,它远涉重洋,从遥远的异国被运到马累,然后再从马累转到岛上。价格的昂贵已经不再具有意义,难得是它会在这里盈盈绽放。

我打起精神来微笑:“谢谢!真是太漂亮了!”

我把玫瑰簪在鬓边,Ansel和他的同事都鼓掌表示赞赏,Ansel问我是不是愿意搭船去大堂那边的沙滩去散步,我摇摇头,给他很多小费,说:“谢谢!我今天特别累,很想早一点休息。”

Ansel他们驾船离开的时候,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头灯,茫然的想,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在这茫茫大海上。

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我本来是多么热闹的一个人,濯有莲那样的地方,也能被我弄得有声有色。人人都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是个有担当的女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怕孤独的。怕得要死,有些东西我怕自己得不到,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会不要了。

我在露台上抱膝闲坐,水浪打在扶梯上,一声一声,像轻柔的摇篮曲。露台上灯光照亮了一片海水,清澈得看得见有一只魔鬼鱼游过来,像巨大的蝙蝠,又像是硕大的蝴蝶,我看它慢吞吞,无声的游着,再然后,几只鲨鱼来了,灯光和海水柔和了它们尖尖的嘴,看上去也没那么可怕。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我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城市里头也没有空调,我妈抱我坐在巷子口乘凉,星星是看得见的,亮闪闪的,银钉一般。她教我认牛郎织女,用扇子替我赶蚊子。

我们是城市的贫民,可是贫民也有自己的快乐,买西瓜买一大牙,回来从中间对半切开,就是夏日最好的零食。我妈摇着扇子,笑咪咪的看我吃西瓜乱吐着瓜子,她说:“姑娘家要讲斯文,不要吃得满脸都是。”

后来我跟她都学会了用果叉吃西瓜,一小口,一点点,抿进嘴里,现在的瓜也没有籽了,但再也没有记忆中的甜。

我只能拼命用回忆来坚定自己的立场。

我正想到我妈最后一个生日办得十分热闹的时候,苏悦生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马累机场,背景音十分嘈杂,那是个很小的机场,贵宾室也十分狭仄。他问我:“怎么样?”

我语气轻松的说:“刚吃完一顿烛光大餐,可惜你不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正事要紧。你几点登机?”我絮絮叨叨叮嘱他一大堆事情,比如飞机上记得吃药,比如飞机上提供的袜子不要穿免得过敏,我有多放一双干净棉袜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事情等等等等…

我没有让他下飞机后报平安,不是故意表示他的平安我不惦记,而是习惯表态:他下飞机后的人生,并不属于我。哪怕仅仅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我,并且我也不够资格觊觎。

晚上我独自睡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听着海浪声,盯着帐子的顶蓬,仔细想着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我或许应该罢手。

可是我已经失去一切了,唯一的执念,难道不应该弄清楚吗?

尤其还有程子良,想到程子良,我其实挺难受的。

我和他早就失去所有可能,但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其实仍旧非常难过。

我对爱情的所有向往,也许早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失去。遗留下的,是我对爱情遗蜕的一种怀念。像夏天的蝉飞走了,留下薄薄的那层知了壳,虽然栩栩如生,但那是早就已经被生命抛弃的一部分。

我独自从马尔代夫回到国内,下飞机之后等行李,意外遇见了冯晓琳。她气色极佳,见了我也十分惊喜,叫我:“邹姐!哎呀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我摸了摸脸,说:“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七巧吧。”

冯晓琳笑嘻嘻问我:“七姐,你从哪里来?”

我倒一时愣住了,还没有人叫过我七姐,她这样称呼我,亲切又特别,好像真是我一个姊妹,而后一句话,更令我踌躇,我含混一句话带过:“出去玩刚回来。”

“我也是,刚去了澳大利亚,一帮朋友去潜水,我跟着去凑热闹。”冯晓琳毕竟年纪小,叽叽喳喳的说给我听:“本来玩的挺开心的,结果赵昀出了点事,有几个朋友要去加拿大探视他,余下的人帮不上忙,干脆就散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赵昀出事了,不由自主的问:“赵昀怎么了?”

“滑雪的时候摔骨折了,听说还挺严重的。”冯晓琳有点诧异:“七姐你也认识赵昀呀?”

我点了点头,圈子这么小,来来往往不都那几个人。冯晓琳也明白这一点,说:“赵昀真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

跟冯晓琳在机场分手之后,我在回家的车上就想,要不要给赵昀打个电话,我看了看手表,算时差这时候加拿大还在半夜,于是作罢。

回到家中,行李也懒得收拾,先洗澡。洗澡洗到一半,突然接到苏悦生的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下飞机会打给我,所以喜出望外:“你到了?”

“到了。”苏悦生的嗓音低哑,长途飞行之后的疲惫连我都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累,不过却还肯给我打电话,我想着就得意,正想要不要问一问他是不是在加拿大探视赵昀,他突然问我:“上次你唱的歌,是哪首。”

我愣了一下,唱歌…我好像没在他面前唱过什么歌吧?

他不耐烦的提醒我:“就是有天我睡着了,你还在旁边叨叨,最后唱起来…”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还干过这么矫情的事。

最后苏悦生终于想起来:“中间有一句歌词叫什么…阿依阿依的,你唱过很多遍…”

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过来是哪首歌了。我会唱的歌,几百上千首总是有的,有时候是应酬客人,有时候是自己解闷,可是那首歌其实是首摇篮曲,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唱来哄我睡觉,是谁说年纪小的时候学会的歌,是永远不会忘的。但我实在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在苏悦生面前唱过那首摇篮曲。

我一时觉得窘迫,有点讪讪地问:“那首歌啊…怎么了?”

苏悦生突然顿了顿,说:“没什么…”他的声音细微下去:“你现在能不能唱一遍…”

“啊?”

他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我现在想听。”

好吧,金主是大爷,再古怪的要求我都得满足啊,何况只是唱首歌。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但实在记不清那首歌谣的彝语发音,只好努力回想妈妈当年唱那首歌的调子,轻轻对着电话唱起来。

摇篮曲的调子都十分轻柔委婉,我原本在电话里清唱,觉得十分别扭,唱了两句之后,苏悦生那边并无声息,我倒放开来了,想起小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妈一边拍我睡觉,一边哼着这首歌。

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河,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