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因为他喜欢你妈妈呀。”

“我不觉得他喜欢我妈妈。”小灿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他也不喜欢我。”

我安慰他:“他当然喜欢你。”

“他很少来看我。”小灿闷闷不乐:“他以为我小,有些事就不懂。我其实都知道。”

我想了想苏悦生平时的样子,真的并不像一个做父亲的人,可是对孩子当然不可以这么说,我努力安慰小灿:“你看你一受伤,他立刻就赶过来,当时下着暴雨,水上飞机都不能起飞,他是冒险飞走的,如果不喜欢你,他怎么会这样。 小灿犹豫地看着我。过了片刻,他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搂住我,他的脸贴切我的脖子里,轻轻的对我说:“我跟你讲一讲我的妈妈,好吗?”

“好啊。”

小灿却顿了一下,他说:“我爸爸很不愿意我对别人提起来…其实我妈妈,是个好人。”

“我想那是肯定的。”

“我知道的,都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身体不好,自从我出生,她都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是早产儿,生下来还不到6磅重,在温箱里睡了三个礼拜…”

“我爸爸说那时候他每天都守在温箱旁边,他都觉得我可能活不了了,但是我一直很勇敢啊,每次护士把奶瓶送到我嘴里,我总是很努力的吸奶嘴,虽然我没有力气,怎么努力可能也吃不到两毫升,但我爸爸说,他看我吸奶瓶的样子就觉得,无论如何,不可以放弃我。他那时候肯定没想好要当我爸爸,我觉得他到现在也没怎么想好,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他也就习惯了。其实我爸爸挺可怜的,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你打算让谁来当我的妈妈?他总是说,女朋友很多啊,但是可以当你妈妈的,还是没有。”

“他很少在我面前讲到我妈妈,也许是怕我伤心吧。就有一次他对我说,妈妈其实是很爱很爱你的,只是迫不得己才离开你… 、

我小的的时候不太懂,等我长大了,我就明白了,其实我的妈妈,一定是早就死掉了吧…”

我用胳膊揽着小灿,他的身体温暖又柔软,窝在我的怀里,他喃喃的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声音越来越轻微,他说:“妈妈一定很爱我…”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那是肯定的。”

他长久的沉默着,我十分担心他会哭,对一个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失去母亲更不幸更伤心?

我轻轻的拍了一会儿他的背,努力岔开话,随手指了指一只大箱子问他:“那箱子里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

“是一些工具,冬天的时候用来铲掉房顶上的雪,如果雪下得太大的话,房顶会塌掉的。”

我的天啊!

我担心的看了看窗外,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不时有大块的积雪从松树枝叶间滑落,昨晚还有一棵树,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积雪,被压得巨大的枝桠折断在地,当时“轰”得一响,曾经将我们吓了一大跳。

我问小灿:“什么时候要铲掉屋顶的雪?”

小灿说:“我不知道,原来都是保姆找工人来铲的。”

我对小灿说:“我们还是去问问你爸爸吧。”

事实是,苏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铲雪,但我们一问,就提醒了他。屋顶的雪不铲很危险,但是现在交通都不通,这会儿上哪儿去找工人来铲雪呢?

“我来弄。”

我被吓了一跳,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淡淡的说:“总不能叫女人孩子做这种事。”

呃,虽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仍旧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我嗫嚅了片刻才说:“可是你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打断我:“我登过雪山。”

可是登雪山和爬到坡面的屋顶上铲雪,毕竟是两回事吧。但屋子里是他说了算,我跟小灿就算再担心,也只能替他翻箱倒柜的找防寒衣,找保险索。

趁着下午雪小了一阵子,苏悦生从阁楼的窗子翻出去,我们将保险索扣在窗子上,不放心又将另一根保险索系在桌腿上,外头屋顶雪积的很厚,什么都看不清,他努力了片刻才站稳,然后将大块大块的积雪推到屋顶边缘去。

厚重的雪块一块接一块的从屋顶坠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因为屋顶温度高于款一跤,引得我跟小灿都只差没叫出声。

“去把冰凿拿来,在地下室。”

我让小灿待在阁楼上,自己气吁吁飞奔到地下室,又气吁吁重新爬上阁楼,将凿子递给苏悦生。

他说:“冰最重,还是凿掉比较安全。”

我出主意:“要不用开水浇化?”

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开水马上就会重新结冰的。”

虽然没骂我笨,但我也讪讪的。这时候雪又重新下起来,绒绒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他的脸上,他呼出的白雾凝成了霜,口罩上绒绒的一圈冰。小灿趴在窗台上,朝着他挥手:“嗨!SantaClaus!”

我也觉得挺像的,不过我可不敢笑,绷着脸装作没听懂单词,苏悦生难得心情好:“把袜子拿来,给你们装礼物。”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灿已经飞快的脱下他自己的袜子,递到窗口,兴高采烈的嚷嚷:&ldquoresent!”

苏悦生将袜子拉过去,不知道在里面装了什么,小灿兴冲冲的跑掉躲到另一边去看了,苏悦生大约看到我笑嘻嘻的站在窗子边,于是问我:“你要不要?”

“啊?”

他眉毛挑了挑,说:“不要就算了。”

“要的要的!”难得苏悦生这么慷慨,不管他送什么,我都得表示受宠若惊。我十分配合的扯下袜子,伸长了胳膊往外递,谁知道正好一阵雪风吹过来,将袜子吹出去老远。

“别拣了!”我看着挂在檐角的袜子,连忙阻止苏悦生,屋顶上现在全是冰,太滑了。他看了看那只袜子,伸出铲雪的铁锹去拨拉,但离得太远够不着,苏悦生小心的又往前挪了一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别拣了!”

屋顶的坡度那么大,还全是雪,万一他滑下去了怎么办?

结果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只听“嚓”一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我尖叫起来,小灿也扑过来,我连忙捂住他的眼睛,自己踮起脚尖朝外看,这才发现原来是铁锹滑落掉地了。

苏悦生扶着烟囱,稳稳当当站在那里,看我和小灿都呆若木鸡,于是说:“下去拣啊!”

我怕外头太冷,于是让小灿留在楼上,自己一边下楼一边换防寒服,我赤着一只脚套进雪地靴,外面真冷啊,纵然我穿得像个球,一开门还是被雪风冻得一个哆嗦。太冷了,雪又积得厚,院子里全是半人来深的积雪,我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屋顶底下,找到那把深深陷进积雪里的铁锹。

我仰起脸看苏悦生,他就站在高处,积雪银晃晃的反光,刺痛人的眼睛,大约是嫌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扶着烟囱蹲下来,朝我伸出一只手:“递上来!”

由于屋顶是个斜坡,所以其实檐角离地面也不高,我踮着脚尖将铁锹往上送,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够不着,我说:“我还是拿上来吧。”苏悦生又朝屋顶边缘挪了一步,我正想说话,突然看到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从屋顶坠下来,压根来不及反应,一大块雪从天而降,“砰”得砸在我头顶,劈头盖脸的雪粉四散溅落,无数雪落在我的脖子里、靴子里,冷得我直激灵,雪砸得我整张脸都火辣辣巨痛,幸好雪块虽然很大,但落下的距离并不高,我晃了一晃,就觉得懵了几秒钟,低头看着自己浑身都是雪,简直像是从面粉堆里被捞出来似的。小灿尖着嗓子在楼顶大声喊着什么,我努力抬头冲他笑。

这孩子,真是被吓着了吧,我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苏悦生已经从屋顶跳下来了,幸好底下全是雪,他也只是落在厚厚的雪堆里头,他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我,问:“没事吧?”雪粉呛得我鼻子里很痛,我很吃力的答:“没事没事。”

他用力给我掸着身上的雪,我觉得他手劲太大了,简直打得我都疼了,其实他身上也全是雪,我也就伸手给他掸,拍着拍着,我突然就鼻酸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比我高,他呼吸全喷在我头顶心上,他还在用力拍着我背上的雪,我刘海上的雪花都融了,渐渐结了成了冰,他问:“你哭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他把手套摘了,冰冷的手指托起我的脸:“别哭了,冻住了。”

我拿手背拭了拭,脸上其实都僵了,我都没想到苏悦生会做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捧起我的脸,深深的吻住我眼底下的泪痕。

其实眼泪是咸的,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哭,这么多年来,哭也是种武器,像是笑一般,逢场作戏的时候太多了,多到我都忘记自己还有一颗心,哪怕千疮百孔,但它就待在我的胸腔里,哪里也不曾去过。

我其实都没有哭了,但他这一吻,尤其当他无限温柔的吻在我的唇上时,我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这个吻如此温柔,如此眷恋,就像爱情最初的模样,纯净晶莹得如同雪花一般,那是上天赐予最美丽的事物,只不过太多人遇见雪花的一瞬,它已经融化,也有太多人并不知道,雪花在放大镜下,是无比美丽的结晶体,每一片都不和另一片相同。

这世间的爱情,每一个人,每一段感情,都会和别人不一样,那些独一无二的爱情,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

雪还纷纷扬扬落着,他用力紧抱着我,我都不觉得冷了,天地这样萧肃,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从前的天涯如今的咫尺,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温暖和眷恋,这一刻多好啊,如果时间可以停伫,我愿此一瞬可以白头。

第三十四章

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们俩怎么进的屋子,就觉得温暖起来,什么东西都是暖洋洋的,我已经好端端坐在壁炉边,湿透了靴子也被脱下来了,我披着毯子,像个被裹得很好的泰迪熊,手里还捧着热茶。

小灿十分担心的跪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我:“你不会感冒吧?爸爸烧水去了,说烧水咱们洗热水澡。”

我的嗓子还有点发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摸了摸小灿的头发,他的头发细密浓厚,软软的,像一只小动物。

苏悦生真的烧了好多好多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反正浴缸里倒满热水了,小灿很独立,关起门来自己洗澡,等他出来时,已经泡得像只小红螃蟹,就是换下的衣服他自己没办法处理,他问我:“洗衣机能用吗?”

“别用洗衣机了。”我干脆利索的将衣服全放进浴缸,“就用这个水先洗。”

我好久没有手洗过衣服,弯腰在浴缸边一件件搓,搓得我腰都疼了,最后又用清水漂,自来水已经冻住了,只能煮雪水来漂,衣服还没洗完呢,苏悦生就把我打发走了:“去主卧洗澡,不然水凉了。”

“那这衣服呢?”

“回头再洗。”

主卧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我伸手试了试,水温很高。浴室的设计非常大胆,整面的落地玻璃对着后院,其实现在院子里也就白茫茫的一片,很远的地方才看得见篱笆,篱笆之外更远的地方是疏疏落落几棵冬青树,一直接到大片松树林的边缘。

这样的地方泡澡,真是一种享受。

我和苏悦生并没有矫情得分开洗澡,反正这么大的浴缸,泡两个人绰绰有余。

水的压力让心脏微微不适,外头白茫茫的雪光一直映进窗子里来,我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经历过一般。

我觉得困惑,所以长久的凝视窗外。

“河口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因为离得近,所以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河口湖湖山亭。”苏悦生用手臂揽住我,微烫的水一直漾到我的脸侧:“是在富士山的脚下,泡汤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富士山。”他拨开我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我们曾经在那里住了好多天。”

我问:“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非常重要。”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一次他有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因为我答应过。”

我觉得气馁,即使是气氛如此平和的时候,我觉得和他仍旧有不可逾越的距离,这种感觉还是挺难受的。

我问:“和程子良有关系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提到程子良,苏悦生却并没有任何回答,我觉得气苦,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他的怀抱明明很温暖,但我心里觉得很冷。我从浴缸里爬出来,很任性的披上浴袍,苏悦生注视着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几步走到浴缸边,把他从水里也拖出来。

我大声说:“苏悦生,不管我忘了什么,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吼过苏悦生,他的脸色都诧异了。我像个流氓一样把厚厚的浴巾砸向他,我是真的生气了。

“这样子很好玩吗?我忘了可是你并没有忘啊,明明你说我忘了很重要的事,那就告诉我!让我自己一个人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再这样我都不喜欢你了!”

我眉毛慢慢皱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很难看,但我是真的难过啊,当他从屋顶上想也没想跳下来的时候,当他亲我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喜欢苏悦生,可是那是因为从前我没有这么长久的和他待在一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热闹,哪怕只有我们俩,我总觉得四周全是人。这几天虽然还有小灿,我却觉得我是单独和他在一起。

有些话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说出来,也许他那一吻给了我胆量,我杀气凛凛的豁出去了。我现在这么喜欢他——甚至,都有点爱上他了,我难道不能问么?

苏悦生明显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我越发生气,我笔直朝他走过去,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他一开始想推开我,但我吻得很用力,他紧紧闭着的双唇也被我撬开了,唔,要是我再高一点儿就好了,我就可以推倒他。

遇上喜欢的人就要推倒他,这话好像是我从前说过。我跟苏悦生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虽然没上过几回床可是也不算全然陌生,怎么样才能讨好他,我还是知道一点儿的。比如现在他全身的紧绷都渐渐放松了,双手握着我的腰,很专心的在回应我的吻,唔,上次我吻他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

不,我并没有忘记,我恍惚里突然想起来,上次我吻他,是因为他送了我一朵玫瑰。那些花儿从遥远的比利时运来,插在水晶瓶里,他抽出来一朵,替我簪在鬓间。

就像“訇”一声记忆的大门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出来。

我仿佛回到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总会——钻石豪门,我站在包厢里,空气中有甜腻的香水味,洋酒的酒气,果盘的甜香,还有陌生的,我说不上来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是雪茄燃烧出的香气。

那时候苏悦生置可否,他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你不是挺讨厌程子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