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水军的名字叫忽那水军。”

  “kutsuna吗?”

  浩二郎想,在外国人耳朵里的确可能变成“kodyuna”。

  “没错。”

  “kodyuna和kutsuna有些相近。”

  “对,我再请K缝制的人帮我查这条线索。”

  “拜托你了。”

  “下次由美小姐回来时我再过来一趟。对了,浩二郎,我大姐说,芦苇的‘苇’原本读作‘ashi’,因为会让人联想到‘恶’,所以后来才改念作‘yoshi’。换言之,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茶川一边说,一边离开事务所。

  浩二郎看了一下时钟。雄高曾说有重要的事要谈,但这两天一直见不到面。他这时应该正在片场拍戏。他到底在烦恼什么?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在心中如此祈祷的浩二郎,视线落在茶川放在桌上的六瓣铁线家徽图案上。

  接着,他打从心底希望当时的少年还活着。

  11

  两天后的早晨,茶川和一位打扮奇特的女性来到事务所。那位女性穿着传统和服,上面白衣,下面红色高腰褶裙,乍看像极巫女的装扮。她一头长发往后绑,长度及腰,面容看起来五十五岁,实际上或许更大些。

  茶川将带来的女性晾在玄关,一看到刚归队的佳菜子就往她的座位走。

  “身体好点没?”

  “都好了,让您操心了。谢谢您鼎力相助。”佳菜子起身道谢。

  “没事就好。小心一点,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么绅士的。”

  “是。”佳菜子绽放笑容。

  “我说茶川啊,你都还没介绍我。什么绅士,我都快听不下去了。”穿和服的女性大声地说。

  “好好好,歹势。”茶川把女性带到会客区,然后悠悠地说,“浩二郎,由美小姐今天又不在啦?”

  “智代女士今天安排检查,她陪在智代女士身边。”浩二郎回答时考虑到一旁正显得不耐烦的女性。

  “那本乡呢,拍戏吗?真认真啊。”

  “茶川先生,这位是?”浩二郎看看女性,催促茶川介绍。

  “哦,这位是土屋夕纪女士。她是我们家附近算命的。很久以前当过巫女。”

  “很久以前就不必说了。您好,我叫土屋,请多指教。”夕纪对总算肯介绍她的茶川说了一句话后,向浩二郎行礼。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实相。”

  “她可以从姓名判断很多事情。上次说的‘忽那’很少见,我就试着问问夕纪,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茶川,你真多话。”说完,夕纪转头面向浩二郎,“忽那这个姓氏最早可以追溯到藤原氏。只是这件事情年代久远,所以有很多版本流传,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不过,在《忽那开发记》这份文献中,开头明载藤原道长的子孙亲贤被流放到濑户内海的中岛,也就是现在爱媛县松山市的中岛。”

  “爱媛县吗?”

  从大阪府警退休警员协会打听到的伊予腔“kurashite”,正好符合爱媛县的口音。

  “有的文献将忽那称为kotsuna,写作骨奈,据推测早期的名称应该就是骨奈。现在的中岛又叫作忽那岛,以前大概叫作骨奈岛吧。”

  忽那氏开垦这里的小岛,后来逐渐成为支持藤原氏的重要力量。

  “濑户内海的小岛多如繁星,他们利用特殊的地理环境,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例如他们研发出一种渔夫专用的掌舵术。但世事无常,这支族人实质上已经在战国时期灭亡了。”

  忽那氏确立海上霸权后,受各方势力看重,南北朝时期被纳入伊予国的守护,属于河野家旗下。但河野家受到大内、细川、大友、长宗我部氏的压迫,在丰臣秀吉四国征伐的战役中,被没收领土,走向灭亡。忽那氏也因此灭亡。

  “有趣的是,忽那氏在南北朝战乱之际,曾一度投靠朝廷,只是后来又变节投靠足立尊氏。根据历史,勘合贸易始于第三代的足立义满,所以忽那家的子孙会把勘合符放进护身符袋里也是合情合理的。”

  “茶川,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旁的夕纪转头对茶川说。

  “没那么简单?什么意思?”

  “水军的旗印或许是六瓣铁线没错,但据我所知,忽那家的家徽是杏叶牡丹。既然用来当护身符,牡丹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杏叶牡丹的家徽长什么样子?”

  “把牡丹叶子的部分画作杏叶形状,左右对称,上面是牡丹的花蕾,下面是牡丹花,很漂亮的家徽。”

  “所以说,这两个家徽长得完全不一样。”茶川点点头,抬头挺胸地说。

  “你说过,你怀疑里面的勘合符是假的,所以我觉得……”

  “请等一下,您的意思是,不只里面的勘合符是假的,连护身符袋也是假的。”浩二郎插入茶川和夕纪之间的对话。

  “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所谓的水军不是只指忽那家族,而是泛指拥有在海上讨生活技能的一群人,不是只有懂得行船贸易的人才会继承忽那这个姓。”夕纪满腔热情地回答。

  “土屋女士,可否请您说得再明白些?”

  “我想说,你可以不要那么钻牛角尖。”

  “钻牛角尖?”别说钻牛角尖了,现在连可能性的范围都不知从何划起。浩二郎端正坐姿问道。

  “不要因为勘合符是假的,就认为和勘合贸易无关。或是因为勘合符被放进护身符袋,就认为持有者一定来自靠海维生的家族。把这些框架通通拿掉。”

  “原来如此……土屋女士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倒不敢当。不过我认为可以从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地方下手:第一,讲伊予方言的地方;第二,护身符袋的家徽不是使用忽那家的,而是采用水军的旗印;第三,护身符袋里面有放勘合符。先从符合这三点的地方找人。”夕纪稍微喘口气,继续往下说,“假如是像菩提寺这种祭拜祖先的神社所制作的护身符,应该可以从K缝制的人身上得到情报。即使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制作的,也可以查得到,我想他们对全国制作护身符的寺庙都有掌握。假使循着这条线找不到,再从手工,或是个人的小寺庙下手,一间间找出符合这三项条件的神社寺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夕纪正襟危坐,侧眼看着浩二郎。

  浩二郎感受到自己的决心正受到考验:“地毯式搜索……”

  “这个要求听起来有点无理,但或许最快。最好的结果就是少年回到故乡之后,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就算搬去别处,应该也可以找到相关线索。”茶川靠在沙发上说。

  “这就是您刚才说的拿掉框架吧?”浩二郎看着夕纪。

  “姓氏也是。”

  “姓氏?”

  “如同我刚才说的,忽那又写作骨奈,所以可以找爱媛的松山里面,有没有人的名字发音近似忽那(kutsuna)或骨奈(kotsuna)。”

  “啊!kotsuna!kotsuna念起来更接近kodyuna。”听到浩二郎实际念出这两个字的发音,茶川恍然大悟。

  “kutsuna和kodyuna听起来有点格格不入。但如果是kotsuna就十分吻合。而且英语圈的人不太会发tsu和dsu的音。外国人到我大姐那里听都都逸(dodoitsu)的时候,都说成要去听doudouichu。”

  “好,那就从kotsuna下手。”浩二郎一颗心早已飘向濑户内海了。

  12

  隔天,浩二郎从由美前阵子拿到的K缝制顾客名单中,挑选出广岛、山口,以及四国一带的客户,带着这些资料,准备搭下午一点多的飞机。

  创业一百多年的K缝制,至今仍保存战前战后与他们有往来的神社寺庙客户资料,包括他们定制的图案与素材。浩二郎决定这趟调查先排除这些地方。除此之外,还要考量到有些神社寺庙可能因为火灾或自然灾害而消失,或后继者的问题无法经营。只是这些问题,只能向当地公所和附近的居民一一打听了。

  无论如何,若不亲自到现场,事情不会有进展。他的提包中收着濑户内海周边的地图、少年的肖像画、想象少年过了六十年后的画像、少年的护身符以及法兰克·A.穆伦来信的译本。

  关于要不要把信拿给少年本人,浩二郎有些犹豫。毕竟智代的委托是要向他道谢,而不是厘清事情的真相。

  知道真相不一定比较幸福。

  浩二郎眺望窗外。窗外的云朵白得发亮,刺痛他的眼睛,他忍不住闭上眼。

  《夜航》。

  一瞬间他眼前一片黑,眼睑内浮现三千代拿在手上的文库本。不知道调查需要多少时间,他决定先出差五天。虽然三千代已重新振作,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拜托佳菜子到他家住几天。佳菜子大概也怕一个人住,二话不说立刻答应浩二郎的请托。除此之外,他还没和雄高见面。虽然这件事挂在他心头,但现在也只能专注于眼前的案子。

  浩二郎睁开双眼。

  没多久,广播播放信息,要大家系紧安全带。机身大幅度倾斜,底下已经看得见松山机场了。

  离开事务所三个多小时后,浩二郎降落在松山机场。从机场搭伊予铁道,经过大手町站,最后来到高滨港。从高滨港再搭乘渡轮,在中岛的本岛登陆。中岛是由三十几个小岛组成的忽那诸岛中的九个有人岛之一,也是忽那水军的根据地。

  附近有一间神社,有列在K缝制的名单上。保险起见,他还是到该神社的社务所一趟。他向神官说明来意,并拿出护身符与肖像画给他看。神官摇摇头。浩二郎问这里有没有“kotsuna”这个姓,并翻阅乐捐芳名簿寻找,但皆一无所获。

  无可奈何的他朝下一间T寺前进。从K神社走了四十分钟左右,终于来到T寺庙门前。这间寺庙和K缝制没有往来,住持看过护身符和肖像画后说没有印象。他爬上陡峭的阶梯,来到一个高台,眼前出现一片大海与群岛,这里确实是天然的要塞,得天独厚的地形。毛巾手帕转眼间就吸饱他的汗水。夏季的太阳依然毒辣,但和京都不能比,这里的海风吹来凉爽。

  步行十分钟左右,他看见一间八幡宫,但依然没有斩获什么。

  他只好原路折回。

  回过神来,附近天色已是一片朱红。西倾的太阳发出鲜艳的橙色,正要沉进海中。浩二郎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他从提包中取出地图,寻找事前预约的民宿位置。

  进到房间,浩二郎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等你好久了,浩二郎大哥。”电话那头传来由美开朗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一直没联络我们,让我很担心。我还以为飞机坠机,一直盯着网络新闻看。”

  “我一到这里就立刻调查,没打个电话,真抱歉。”

  “真拿你没办法,原谅你。对了,进展如何?”

  浩二郎从她语气的变化中感受到,一直照顾智代的由美,比谁都关心他的调查结果。浩二郎老实告诉她,今天全部落空。“今天时间比较赶,明天我会跑更多地方。”

  “知道了,不过也不要太勉强。”

  “谢谢。智代女士的身体状况如何?”

  “检查并不乐观。她的心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加上冠状动脉硬化状况很严重,有点可怕。虽然可以用冠状动脉血管成形术治疗,但身体受不受得了也是一个问题……”

  “当初决定转院是对的。”

  “既然是饭津家医师的建议,应该可以放心。”

  “的确。智代女士有说什么吗?”浩二郎问这句话时才发现智代几乎都是由美在照顾。

  “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太大,对心脏不好,所以我不太敢主动开口。她只说希望自己的身体能恢复健康,不希望在医院和对方见面,问我有没有景色漂亮一点的地方等。和对方见面是她与病魔缠斗的唯一动力。我在一旁看着也觉得难过。”

  “一定要让他们两个见面才行,对吧?”

  那名少年还活着。一定要活着,要是没活着就糟糕了。这是智代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浩二郎紧握话筒。

  “浩二郎大哥。”由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怎么了?”

  “我觉得应该通知智代女士的儿子。”

  智代的儿子自从二十年前和有夫之妇私奔以后,一直行踪不明。当时他三十五岁,现在应该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是打算查出她儿子的下落。”

  “智代女士曾说二十年前,她先生用电报和儿子断绝关系,自此音信全无。但我怀疑她知道儿子的消息。”

  由美说,办理转院手续时,必须在住院申请书中填写保证人和紧急联络电话、地址等资料。她说智代写到这里时,忽然抬起头遥望远方。

  “你认为她看着远方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不仅这样。她后来总盯着她最宝贝的贴身小包。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面藏着她儿子的住址。”

  由美是个直觉敏锐的女性。

  “原来如此。但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慎重考虑智代女士的想法。”

  “没错,可是她现在依然不打算依靠儿子。”

  这就是人心最难掌握之处。一方面对自己做出违心的行为而痛苦,一方面又不肯坦率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别人从旁劝说非但无效,反而使当事人更顽固抗拒,最后干脆封闭心灵。

  “想办法问出地址,让她和她儿子见面吧。趁智代还活着。”

  “我想不出好办法。”

  “太过勉强的话,智代女士的身体也会受不了。”

  “没错。”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看。”

  “不好意思,你已经这么累了。”

  “哪里,幸好你有发现这点。”

  “然后……”

  “还有什么事?”

  “佳菜从今天开始会住在浩二郎大哥家吗?”

  “是啊,我拜托她的。”

  “这样啊……”由美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怎么了?”

  “毕竟还是会担心吧。”

  “对啊,毕竟刚发生过那种事。虽然抓到凶手,但心理层面的恐惧感还没消失。”

  “你担心佳菜……”

  “佳菜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她恢复得很好。年轻就是本钱,我相信她一定很快就可以转换心情。”由美说完便挂断电话。

  浩二郎挂上电话的同时心想,由美说话的声音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

  刺眼的阳光唤醒浩二郎。调查已经进入第五天。

  他走遍所有的岛,挨家挨户地调查,但结果都一样。

  他打开最后一座岛——二神岛上民宿的窗户,潮水的香气吹进房内。今天也是晴空万里。他走到楼下的食堂吃早餐。其他客人都是来这儿钓鱼的,一大早就出门了。食堂中只有浩二郎一人。他正在思考今天的路线时,民宿的老板娘前来搭话。

  “这位客人,你好像不是来钓鱼也不是来观光的。”老板娘露出和善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相处。

  “是的,我来找人。”

  “讨债?”老板娘起了戒心,瞪着浩二郎。

  “不,不是这样的。”浩二郎递过名片表明身份,并说明自己要找某位女性的救命恩人,希望向对方道谢。

  “噢,原来是侦探。”

  “我是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人。”

  “他是岛上的人吗?”老板娘的眼神又转为柔和。

  “我想是,不过没有确切证据。”

  “那人的名字是?”

  “应该叫kotsuna,这部分也还不太清楚。”

  “那他是做什么的?”

  “老实说,这也……”浩二郎不好意思地看着老板娘。

  “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太难了。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请你看一下这个。”浩二郎取出肖像画。

  “哦,画得不错。咦,好像在哪里看过。等一下,我叫我先生和儿子过来看。”

  老板娘把在内场的二人叫来。

  “有印象吗?他叫kotsuna。”浩二郎让他们看肖像画。

  “会不会是那个人啊?”

  “你有印象?”浩二郎激动地问。

  “那个造船师傅,帮我们做祭典用和船的那个人?”儿子问父亲。

  “噢,确实很像那位造船师傅。”

  “你们说他是造船师傅?”浩二郎这时终于了解夕纪说的拿掉框架的意思了。

  “说是船,其实只是模型,不过也有一个榻榻米那么大。”

  现代人对于和船的需求几乎消失,据说有些修复古船的造船师傅老早就转行,改做赠送用的模型木船。

  “真的很像他。”父亲大力点头。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翻一下青年团的出纳簿就知道了。”儿子说道。

  “快去帮他找。”老板娘拍了儿子的屁股一下,他马上跑进房间内。

  “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

  “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来游泳或钓鱼,而且很少有客人从京都来呢。”老板娘开心地笑起来,这时她儿子回来了。

  “上面只写小谷船渠,没写师傅的名字。”儿子左右摇着头说。

  “没关系,这已经足够了。小谷船渠在哪里?”浩二郎面露微笑。

  “照上面的记录应该是在吴。”

  浩二郎询问住址,并立刻记下来。

  “他不是我们岛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被请来这里。”儿子淡淡地说道。

  浩二郎想,事到如今任何琐碎的情报都不能忽视。他赶紧问儿子:“感觉他不像是普通的雇工?”

  “此外,我觉得他好像对岛十分了解。”

  “原来如此。印象很重要,绝对不可以小看。”

  “这样吗?”民宿一家人,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浩二郎。

  浩二郎前往“株式会社小谷船渠”的所在地,那在广岛县吴市W町一番地。他先从二神岛回到中岛,抵达小谷船渠的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周边有几栋长得像造船厂的建筑,再往前的沿海处可以看见海上保安大学的白色建筑物。

  小谷船渠的船坞和事务所合并。浩二郎走进事务所,里面飘散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海水味以及铁锈味。浩二郎向柜台小姐递过名片,告知自己要找人。小姐和事务所内一名初老男性交谈过后,将浩二郎带到会客室。

  “麻烦将这张画当作参考。”浩二郎说明这是搜寻对象的肖像画,然后把画交给她。

  “我收下了,请稍等。”小姐走出会客室。

  浩二郎将提包放在沙发上,环视室内。墙上的架子上摆了几艘精美的模型船做展示。其中一艘是风格独特的和船。浩二郎走到那艘木造船模型前。那艘船看起来有些历史,但仍散发出桧木的香味。不知是不是手工太细,尽管时代久远,但不老旧。一旁的木制名牌上写着“大安宅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