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川仿佛一时间还难以从这个巨大的惊变中回过神来,只呆呆地望着扶梯的方向,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像木头人一样走到门边,用力地推了推:“真的打不开。”

  奇怪的是,安清夜的表情显示他并不感到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

  “现在怎么办?”弥川问。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安清夜走到她身边,“你看起来脸色不对。”

  “没……没什么。”她否认,“他不是坏人……”

  安清夜并没有追问下去:“弥川,他拿走的,并不是真正的俱缘果。”

  弥川大惊,仰头看着安清夜:“你说什么?”

  安清夜走到佛像前:“你还记得地宫里石刻的孔雀明王尊吗?石刻上的四只手,分别拿着莲花、俱缘果和孔雀尾,后来我们画了羯摩杵上去。”

  “那你再看这里。”他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叠资料,翻到其中某一张,“这是我在咖啡馆搜集的孔雀明王佛像资料。”

  “怎么会这样?”弥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安清夜指着那尊白玉佛像说:“这尊佛像的不合理之处在于,羯摩杵既然意味着虚无,又怎么会被拿在手中呢?

  “你再想想,假如之前颉萝用俱缘果驱散了瘟疫,那么这里怎么还会剩下一枚呢?所以,孔雀明王手持的,应该和这幅画一样,是莲花、孔雀尾,以及两枚圣果。”

  “那么,一共有两枚俱缘果?”

  “不。一枚是俱缘果,另一枚则是吉祥果。我想,之前颉萝拿走的那枚是吉祥果,这尊佛像上还剩下的是俱缘果。至于俱黎拿走的,只是颉萝留下的赝品。”

  “你能确定它是赝品?”

  “它的位置不对。羯摩杵的地方本应是放着俱缘果的……”安清夜拿手电上下照着佛像,“我们得在俱黎发现之前,将它找出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他们试了种种方法,甚至冒着亵渎神明的危险将佛像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找不到那枚俱缘果。弥川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到底在哪里?”

  “……哈!炽焰法界幢……”同样神情疲倦的安清夜忽然开口,“那五句佛唱中,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弥川默念了一遍,目光落到那盏长明灯上。

  他们想得几乎一样。

  安清夜小心地举起了那尊佛像,将它放在长明灯的火焰上来回炙烤。

  火光明灭间,那把羯摩杵渐渐化为虚无,炽焰中幻化出一枚泛着淡金色光泽的果实,摇摇欲坠。又过了一会儿,佛像的手掌仿佛是难以托住果实,扑通一声,果实掉落下来。

  弥川连忙伸手接住,掌心一片沁凉。

  浑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她难以置信地与安清夜对望了一眼。

  俱缘果,他们找到了!

  “我们拿到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弥川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又不知道怎么用……还不如给了俱黎,让他去救颉萝。”

  “弥川,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小雁塔感兴趣吗?”安清夜突兀地打断了她。

  “有人委托你了?给了你一大笔钱?”弥川靠着墙壁坐下来,顺口回答。

  “不是。其实我只是来西安玩的,转到了小雁塔,和俱黎擦肩而过的时候,戒指亮了起来。”他轻轻摩挲着尾戒,“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弥川想起来了,地震那一晚,他的戒指也在莹莹发亮……这意味着,那天俱黎也在附近。

  “你在天门洞的时候见过它摄魂。当它感受到想要挣脱禁锢的魂魄时,就会发亮,而这丝魂魄越是久远,戒指就越敏感。所以我可以肯定,俱黎身上带着数百年前的魂魄。”

  “就是颉萝的魂魄吧?”弥川看着掌心的俱缘果,“几百年了,他一直没有放弃。他是真的很爱颉萝。”

  安清夜抿了抿唇:“好几次我靠近他,都能感受到那缕十分虚弱的魂魄,就在他手腕上那粒菩提珠中。一般来说,历经数百年的魂魄会变得暴躁凶厉,渐渐迷失本性,就像是武陵之魂中的浣星一样,差点走入魔道。可颉萝不一样——”

  只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踌躇良久,却听见弥川轻轻地问:“俱缘果真的能令她复生吗?”

  “俱缘果可以调和阴阳,的确能让魂魄重生。”安清夜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是,复生的颉萝,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颉萝了。她的魂魄太过虚弱微小,到那个时候,复生的只是一个全新的女子。”

  “那……俱黎岂不是会很失望?”

  “我想,他不会接受这个事实的。”安清夜摇摇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怜悯。

  一时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而门外这时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声音:“会不会接受,总要试试才知道。”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俱黎就站在门口,将那枚假的俱缘果掷到他们面前:“真的俱缘果呢?拿出来。”

  弥川紧紧握着俱缘果,将手藏在身后:“你放弃吧。当年颉萝做了这样的决定,她是心甘情愿的。你何必带着她的魂魄,让她至今也难得安宁呢?”

  俱黎的双眸轻轻眯起来,片刻后,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不怒反笑起来。

  “你说她心甘情愿?哈哈!心甘情愿?”或许是因为仇恨,又或许是因为压抑了数百年,那张俊美的面孔竟扭曲起来,他一字一句道,“也好,我便全数告诉你们,你来说说,她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

  “颉萝是一名孤女,自小被长安城外一家尼姑庵收养。”俱黎冷峻的脸上蓦现温柔,“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这一生,除了她,我别无所求。初时她总是躲着我,后来渐渐熟悉了。有一天她告诉我,几日之后,便是她师父为她剃度的日子。当时我大急,心知她心智单纯坚定,若是剃度,便绝无可能转圜。然而,剃度前的一日,颉萝找到我,说她师父觉察出她尘缘未断,不肯为她剃度。她当时哭得极为伤心。我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那时她虽不置可否,却说,‘俱黎,我能与你一道离开吗’。”

  俱黎顿了顿,如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春日,庵外的桃花开了一团又一团,粉的,白的,处处如同笼着薄纱。这如锦绣般的天地间,颉萝长发拂动,她那小鹿般不安的眼神,让他觉得怜惜。那时他便想,颉萝,你又何需伤心呢?佛法枯寂,而这红尘,若你一一踏遍,定会同我一般流连。

  颉萝在随他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叩拜了师父。俱黎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虽然事后觉得颉萝的神情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想。

  接下去的数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他们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隐居,不复外出。颉萝自小生于佛门,虽然未剃度,却并未中断佛法的修习。其中一些法门,她也一一教授给俱黎,据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幽谷之中不知岁月流逝,直到某一次,俱黎自谷外回来,喟叹说:“长安城三十多年前发生了一次地震,此后一直瘟疫横行,伤亡不胜其数。”

  颉萝闻言怔了怔,却抿唇,温柔劝慰道:“生老病死,皆是缘法。”

  说到这里,俱黎的脸色忽然又变得狰狞,他恨声道:“那时我并不知道,颉萝离开的时候,她师父便已经吩咐过她,长安城中若是有了灾异,她需来小雁塔,效仿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救这所谓的天下苍生。”

  弥川忍不住问:“她师父怎么知道会有灾异?”

  “她师门所传佛法来自义净法师。唐朝的时候,曾经有天竺商队来长安进贡,无意间带来了一种极厉害的瘟疫,也就是黄茅瘴。那群人病死后,被秘密火化埋在长安市郊,那一次瘟疫并未传播开。只是那疾病太过厉害,那地方后来便成了瘴母之源。义净法师深知其中厉害,专程从天竺请来了一尊孔雀大明王佛像,译出了专门用以消灾祛病的心咒,并在瘴母之上建了小雁塔,以《孔雀大明王经》镇之。之后平安无事了数百年,然而在那次大地震中,雁塔开裂,瘴母被打开了,其后瘟疫四散,历经三十多年,死伤无数。颉萝得知了外界状况,心下不安,便瞒着我独自去了小雁塔。

  “孔雀明王尊所携带的宝物法力无边,实有起死回生之能。当年义净法师也知若是被歹人拿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设下结界,但凡能进入此间之人,必要心怀澄澈,绝不能怀有歹念。而结界破解之后,这人也定然会失去修为护持。”

  安清夜点头说:“难怪我们能这般顺利地进来,原来,当年颉萝已破除了那些结界。”

  俱黎续道:“颉萝破除了结界,拿到了圣果。一夕之间,瘟疫病除,而在地震中裂开的小雁塔,也修复如初。只是颉萝她却耗尽了灵力,三日后便缠绵病榻,奄奄一息。我求她告诉我解救之法,她却只是微笑。临终之前,只反复说着,对不住我。那时我们在山谷中,是何等的恣意逍遥!她若是心甘情愿,又何必说对不住我……于是我用菩提法珠收拢了她最后一缕魂魄,四处寻找让她重生的办法。我知道俱缘果一定就在小雁塔,但是我始终找不到进入密室的方法,这还要多亏你们,我不想伤害你们,把俱缘果给我。”

  弥川的手颤了颤,几乎要听从他的话,将俱缘果交给他。可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就算复活了,也不是那个颉萝了。况且颉萝要是知道,你为了救她放任那么多人不管,她是不会答应的。”

  “黄茅之毒只发作三次,这次因为地震,瘴母又被打开,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只要熬过这一次,以后便无危险。”俱黎道,“至于颉萝,她已救过这天下一次,并不再欠任何人!”

  “可是这一次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而且,”弥川鼓起勇气说,“她说对不起你,不是因为被迫离开,舍不得你……是因为,她是心甘情愿地要摆脱牵挂,涅槃离世。”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弥川知道自己彻底地激怒了俱黎。

  俱黎的眼中亦滑过危险的光芒,能量在他指尖凝聚。

  安清夜踏前半步,挡在弥川身前,那枚尾戒光亮愈盛,他轻轻扬眉说:“弥川说得没错。颉萝离世之时,十分平静,并未有丝毫勉强。”

  “你们以为自己懂一些收魂读心术,便无所不知了?”俱黎已经极为愤怒,一团能量自他指尖弹出。

  安清夜手中结了数个印来抵御,只是对方力量太过强大,这一击还是打在了他胸口上,他缓了一下,才开口:“俱黎,你收拢的那丝魂魄,经历了这数百年,并不像普通魂魄般变得暴戾……你就该知道,颉萝离世的时候十分安宁。”

  此时的俱黎已近暴乱,自他手掌间源源不断地弹出能量:“将俱缘果交出来,我要亲自问她!”

  佛堂顿时尘土飞扬,一片混乱。弥川忽然惊呼一声:“那是什么?”

  那枚赝品俱缘果被能量震裂,一张绢纸轻飘飘地飞了出来。绢纸缓缓地在俱黎眼前展开,其上秀丽而熟悉的字迹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俱黎,五蕴皆空,莫再执着。

  或许是静默了那么一秒,又或许是过了很久很久。俱黎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却饱含苦涩,他的双目渐渐变得赤红。他掌间那团能量越来越大,那张绢纸在瞬间被撕得粉碎。

  “你故意放了这一粒假的留给我……是让我不要再执着下去吗!颉萝你……”他的声音涩哑,神情却蓦然变得狠厉,“你真的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偏要执着到底,看看你复生之后,究竟有什么话说!”

  俱黎手中的气团仿佛是一片片风刀,锋锐无匹地劈向两人,安清夜左支右绌,冷不防手臂被割到,顿时鲜血四溅。弥川尖叫了一声,大喊道:“俱黎,你别傻了!她从一开始,便不是因为你而放弃剃度的!”

  俱黎一怔,手下便是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