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做毒物分析,不过我觉得意义不大。”法医点燃一支烟,“还是他干的。”

“死亡时间呢?”

“八小时以上。”法医戴上手套,“具体时间,验完胃内容物再通知你们。另外…”

他指指解剖台上残缺的女尸。

“找找右腿,这种样子,家属看了会疯的。”

马健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委顿下来:“争取吧。你先忙着,有发现立刻通知我们。”

说罢,他向杜成挥挥手:“走吧,先吃饭去。”

会议室里门窗大开,清新的空气穿堂而过。尽管有些微微的凉意,但是对于刚刚从法医解剖室走出的马健和杜成而言,仿佛从严冬一下子穿越到盛夏。更让人感到稍稍愉悦的,是满屋的食物香气—鼻腔内的尸臭一扫而空。

几个同事正围坐在会议桌前吃早饭,看到他们进来,纷纷起身让座。马健和杜成刚刚坐定,豆浆、包子和茶叶蛋就推到了面前。

尽管已经饥肠辘辘,马健的胃口却不怎么样。吃了半个包子,喝了几口豆浆之后,他就点燃一支烟,环视了一下正在埋头大嚼的同事们,开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穿着布满汗渍的短袖衬衫,头发蓬乱如鸡窝的警察咽下嘴里的包子:“尸源查找在进行中,昨天下午来了几拨人,都是近一个月来报人口失踪的,不过都不是。”

他把包子咬在嘴里,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含混不清地说道:“最近的一次接警是8月6日,一个纪姓男子称自己妻子一夜未归,我们觉得体貌特征比较像,已经通知他了,估计一会儿就能过来。”

马健点点头,又问道:“其他的呢?”

另一个警察回答:“现场走访还在进行,不过,目前还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马健皱起眉头,弹弹烟灰,想了想:“现场勘查那边怎么样?”

“还在检验中。”

“让他们快点儿!”

那个警察应了一声,起身出门。同时,一个女警匆匆而至,径直走到马健面前:“马队,一个姓纪的人来认尸。”

马健嗯了一声,转头对杜成说道:“成子,你去看看。”

杜成点点头,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包子,擦擦嘴,起身向门口走去。

马健回过头,看女警还站在面前。

“还有事儿?”

“嗯,局长通知,二十分钟后,四楼三会议室,案情分析会。”她顿了一下,似乎很紧张,“副市长和政法委书记都来了。”

马健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大声喊道:“动作都快点儿,二十分钟之后开会!”

警察们应了一声,纷纷加快进食速度。先吃完的,已经开始整理材料,准备在会上做汇报。马健连抽两根烟,静静地整理思路,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准备停当后,马健带着手下走出会议室,沿着走廊向电梯间走去。刚迈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

那正是法医解剖室的方向。

马健停住了脚步,头低垂,眼睛微闭,双手紧握成拳。身后的同事们也站住,看着队长微微颤抖的后背。

牙关紧咬的咯吱声清晰可辨。

须臾,马健抬起头,重新迈动脚步,快速向前走去。

分析会一开就是两个多小时,局长、副市长和政法委书记的脸色都不好看。也难怪,从去年11月开始,凶手已经连续强奸、杀害四名女性,整个城市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然而,从警方获取的线索及侦破进展来看,仍是毫无头绪。会议现场的气氛宛如追悼会一样凝重。强压之下,局长在分析会行将结束的时候立下了军令状:二十天内破案,否则自动离职去守装备库。

上头表了态,压力却仍在马健他们身上。一散会,马健率领一干人等回了办公室。众人坐在桌前,一时无话。良久,马健缓缓开口:“少华呢?”

有人回答:“在物证检验那边呢。”

马健“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刚才在会上,大家也听到了,二十天,不用我多说,时间很紧迫…”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你们…警察同志们,”男人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眼泪,“你们一定要抓住他!我爱人…她是个好女人…她不应该…”

紧跟着冲进门来的是杜成。他拽起男人,不住地劝慰着:“老纪,你快起来,别这样…”

马健也吃了一惊,急忙招呼同事把男人扶起来。男人的额头上见了血,混合着灰尘和汗水,面庞宛若恶鬼。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加之以头撞地,男人的神志已然不清,整个人瘫软得像泥巴一样。四个男警察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走廊里,走出去很远,他口中的嘶吼依然清晰可闻。

马健喘着粗气,手指门外:“他的衣服呢?”

“盖在尸体上了。”杜成神色黯然,“死者是他妻子。”

马健沉默了一会儿,挥手叫起一个同事:“去,等他情绪平稳点儿了,问问死者的情况。”

说罢,他坐在杜成面前,伸出两根手指。

“成子,二十天。”

“我听说了。”杜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这案子,怎么搞?”

“没头绪。”马健点燃一支烟,“你有什么想法?”

“从他的活动范围入手吧。”杜成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沓幻灯片,递给马健。

马健草草浏览一番,发现这是手绘的简易城区地图,每张幻灯片上都有日期标示,几个地方用红色记号笔做了标记。

“这是?”

“这四起案件的抛尸地。”杜成拿起一张标记了“11.9”字样的幻灯片,“这是第一起案件,你瞧…”

他指点着那些做了红色记号的地方:“松江街与民主路交会处、河湾公园、垃圾焚烧厂、市骨科医院。”

杜成拿起一支黑色记号笔:“嫌疑人应该有车,如果先后去这几个地方的话,那么行车路线大致是这几条。”

说罢,他在地图上画了几条曲折的黑线。

马健明白了:“找交叉点?”

“对。”杜成拿起标记为“3.14”的幻灯片,同样在标记红色记号的地方连接了几条黑线,然后把它覆盖在第一张幻灯片上。两张透明的胶片重叠在一起,能看出抛尸地各自分散,但是表明行车路线的黑线却有交叉和重合。

“这主意不错!”马健兴奋起来,起身招呼一名同事,“去,弄一张城区地图来,越大越好。”

几个小时后,一张大大的城区地图悬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办公桌被挪开,椅子靠墙摆成一排。警察们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标记的十几个红点,分析凶手可能驾车途经的路线。渐渐地,几条曲折的粗黑线出现在地图上。随即,分析思路变为倒推他的起点所在。

又是一番推演后,马健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走到地图前。

“现在看起来,凶手最可能藏身的地点在…”他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圈,“铁东区和秀江区。”

杜成的表情却依旧凝重。虽然看起来调查范围已经大大缩小,然而铁东区和秀江区分别是本市的两个主城区,人口众多,在这里搜索那个凶手,只是在太平洋和渤海中捞针的区别。

马健倒是显得踌躇满志,在他看来,现在好歹从复杂的案情中理出一条思路,虽然仍不清晰,但总比没有好。正在他布置侦查任务的时候,骆少华从门口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的地图。

“我靠,这是什么?”

马健一看是他,立刻招呼他坐下:“你回来得正好,物证那边有什么发现?”

“有个屁。”骆少华递过几张纸,表情沮丧,“没指纹,塑料袋没商标,产地都查不出来—跟前几起案子一样。”

马健不甘心,又追问道:“足迹呢?”

“还在对比。”骆少华从桌上端起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光,“老邓说希望不大,抛尸地都是人群密集地点,早他妈破坏了。”

刚刚聚拢过来的警察们无声地散开。骆少华看看墙上的地图,问杜成:“你们在搞什么?”

杜成耐着性子,刚解释了几句,就听见桌上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一个女警拿起话筒,说了句“你好”,对方表明来意后,就把话筒递给了杜成。

“嫂子。”

杜成皱皱眉头,接过电话。

“什么事?”

“在工作吗?”妻子的声音怯怯的,“打扰你了吧?”

“快说什么事,忙着呢。”

“对不起…是这样,亮亮发烧了,我刚把他从学校接回来,你…”

“发烧了,多少度?”杜成急忙坐直身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上午,刚量了体温,38.5℃。”妻子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紧张,“你能回来一趟吗?医生说,如果再烧,就得去医院了。”

“我这边…”杜成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马健。马健一脸无奈,不过,还是挥了挥手:“回去吧,明天再来。”

杜成举手表示歉意,对听筒里说道:“行,我现在就回家。”

“好。”妻子的声音明显快乐起来,“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炖只甲鱼吧?”

“随便,不用那么麻烦。”

“嗯,我等你。”

挂断电话,杜成站起来,讪讪地对马健说道:“马队,我…”

“没事,回去吧。”马健笑笑,“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吧?正好回去休息休息,洗个澡,照顾一下孩子。”

“那对不住了。”

“赶紧滚蛋吧。”马健挥挥手,“等亮亮情况稳定了再来,这儿有兄弟们顶着呢。”

“行!”杜成手忙脚乱地拿衣服,收拾手包,抬脚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的警察撞了个满怀。

“哎哟!对不起杜哥。”那个警察简单地和杜成打个招呼,就面向马健,呼吸急促,“马队,那条右腿,找到了。”

四十分钟后,警车驶离主干道,开上一条颠簸不平的土路。马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始终死死地盯着前方。杜成则拿着地图,在“羊联镇下江村”上用红色签字笔做了标记,随后,他看着“177公路”“省建筑设计院家属区”“红河街163号”几个地点,用黑色签字笔来回勾画着。

车行颠簸,杜成很快就感到头昏眼花,胃里也开始翻腾。他放下笔,望向窗外。虽然只是下午五点左右,天色却阴沉下来。风声呼啸,大朵铅黑色的乌云聚集在天边,隐隐能看到电光闪烁。

他拍拍前座的马健:“要下雨了。”

马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也看看窗外,骂了一句,喊道:“少华。”

骆少华应了一声,拿起步话机:“通知现场的兄弟,保护一下现场。”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滴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抛尸现场位于下江村水塔东侧,要穿过一大片田地才能抵达此处。车开不进去,警察们把车停在田埂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看到那座水塔时,每个人都已经淋得浑身湿透。

羊联镇派出所的同事在现场外围迎接他们,边走边介绍了案发经过:村里一对青年男女,相约在水塔边幽会,女方先发现了弃置在水塔东侧的黑色塑胶袋,当时塑胶袋“苍蝇围绕,散发出恶臭”。男方用树枝捅破塑料袋,赫然发现破口处露出一只人脚,遂报警。

先期赶到的同事们已经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大概因为暴雨的缘故,围观的群众并不多。不过,现场外围还是留下大量的脚印。马健皱着眉头看着被踩得稀烂的泥地,摆摆手:“打通道吧。”

明知意义不大,勘查人员还是在观察现场后,铺好几块木板,引导人员进入。

一名民警始终撑着伞蹲在水塔下,在他的保护下,装有尸块的黑色塑胶袋及附近地面仍保持着干燥。拍照固定证据后,警方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

大雨及村民的踩踏让勘查工作进展得极其艰难,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一袋尸块上。那是人体右大腿、右小腿及右脚,已经开始腐烂。马健看着右脚上的银白色细高跟凉鞋,若有所思。

骆少华也凑过来:“嗬,第一次在尸体上提取到衣物啊。”

“嗯。”马健转头问杜成,“成子,不回家了?”

杜成背对水塔,正在遥遥观望着那片农田后面的村路,听到马健的问话,随口回答道:“不回去了,先忙这边。”

“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用。”杜成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了笑,“她都习惯了。”

“也成。”马健显然希望他能留下来帮忙,“搞完案子,放你几天假…”

“马队!”一个勘查人员突然喊道,“快过来!”

马健急忙奔过去:“怎么了?”

“有发现!”勘查人员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你瞧!”

他指指黑色塑胶袋的底部,在一摊血水中,一簇毛发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暂时不知道。”勘查人员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毛发夹出来,仔细观察着,“不过肯定不是人体毛发。”

“赶快提取!”马健捏了捏拳头,“他妈的这王八蛋终于留下点儿东西了。”

“不止这个。”勘查人员一脸得意,伸手向身后的同事示意,“金粉和胶带,快点儿。”

他指指塑胶袋中部。

“发现指纹了。”

回到局里,提取到的毛发和指纹被紧急送检。马健留了一组人在现场对村民进行走访,杜成则继续对着地图冥思苦想。很快,凶手在当晚的抛尸路线图渐渐清晰。

“红河街163号—省建筑设计院家属区—沿着177公路—羊联镇下江村。”

杜成用红色记号笔在地图上标注了顺序,马健摸着下巴,看着满是标记的地图,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这么说,凶手最有可能的出发地,还是在铁东区。”

骆少华看看他:“先把铁东区当作重点排查范围?”

马健点点头:“我看行,成子你的意见呢?”

“这王八蛋应该独居,而且有车。”杜成想了想,“出租车司机?”

“或者企业、机关的专职司机。”骆少华说道,“个体经营户,都有可能啊。”

“先沿着这个思路查查看。”马健沉吟了一下,“别的事都放一放,一定要尽快抓住他。”

调查任务一一部署下去,各路人马都紧急行动起来。马健找局长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再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只有杜成一个人在。

他坐在那张地图前,手里夹着香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成子,干吗呢,想家了?”

杜成回过神来,笑笑:“没有。”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马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前,“问问孩子的情况。”

“不用。”杜成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件事上,“老马,你说,这王八蛋长什么样?”

“嗯?”马健点烟的动作停下来,“你想到什么了?”

“所有死者的头部左侧都有非致命钝器伤。而且,我刚才看了对纪乾坤的询问笔录,当晚他妻子参加同事聚餐,晚十点半左右散局,回家前曾和纪乾坤通过电话。类似情况在前几起案件中都有发生,死者都是在深夜被劫持。”杜成慢慢说道,“也就是说,死者可能是上了凶手的车之后,被凶手从驾驶座方向出手击昏,带走强奸杀害。”

“那么晚了,还肯上一个陌生人的车…”马健想了想,又看看杜成,“这家伙至少长得不让人讨厌。”

“是啊,他可能谈吐得体,而且还有正当理由和死者搭讪。”杜成看着地图,“比如说问路什么的。”

“受过一定教育,衣着整洁。”马健的眼中闪起光,“看上去让人很信任那种。”

“另外,你有没有发现…”杜成已经完全沉浸在高速的思维运转中,“这家伙越来越自信了。”

“嗯?”

“第一次作案的时候,明显能看出他的分尸手法并不熟练,而且很慌张。”杜成指指地图上的几个红点,“头颅和左大腿放在一起,右大腿和左小腿放在一起。不过,在这起案子里,不仅分尸得心应手,而且尸块的抛弃简直是有条不紊啊。”

马健的脑海里一下子出现这样的画面:凶手蹲在地上,哼着歌,耐心地把切割成块的人体按顺序塞进黑色塑胶袋里。

他感到恶心,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操!”

“但是,有几个地方还是他妈的想不明白啊。”杜成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你指什么?”

“这王八蛋第一次作案时,连指纹都没留下,袋子里也干干净净的。”杜成重新点燃一支烟,“这次怎么如此大意?”

“毛发和指纹?”马健的怒火更盛,“他认为自己牛逼了吧!”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通…”杜成转头面向马健,余光中却看到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定睛去看,骆少华捏着几张纸冲了进来。

“头儿,有发现!”他几步奔到马健面前,“是猪毛!”

经过紧急送检,黑色塑胶袋里的毛发被鉴定为猪毛。而且,手印检验人员在塑胶袋一侧中部发现四枚清晰左手指纹,其中一枚食指指纹上有横断痕,初步推断该人食指曾受锐器伤。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特别是那簇猪毛。

“有可能是生猪屠宰或销售人员。”马健立刻做出了判断,“简单地说,屠夫。”

“对得上。”骆少华支持马健的意见,“这样的人往往有个小货车什么的。”

“年龄不大,或者,从事这一行的时间不太长。”杜成想了想,“至少几个月前,他的手法还没那么熟练。”

“对。”马健的双眼发亮,“食指上的伤痕可能就是练手时形成的。”

正在专案组讨论案情之际,又一条线索从留在下江村走访的民警处反馈回来。根据一名村民的回忆,8月7日凌晨三时许,他起身如厕时,曾看到一辆车从家门口疾驰而过,行进方向就是村里的水塔。对于车型,他除了肯定“不是轿车”外,无法再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只是确定车体为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