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卖场,别说林国栋,即使是骆少华也觉得眼花缭乱。各色台式电脑、笔记本、平板电脑以及软硬件、复印机、扫描仪琳琅满目。无数台显示器里同时播放着音视频,混杂在一起,令人满眼满耳都是炫目的画面和杂乱的声响。

林国栋站在各家商铺前,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个年龄的顾客,也很难引起业务员们的兴趣,只是懒洋洋地向他推荐了几款收音机和随身MP3播放器。这些货品显然不是他的目标,林国栋只是简单看了一下就转身离开。

稍稍犹豫后,他径直进了最近的一家电脑专营店。骆少华看看店里的商标,心里暗暗好笑。果真,林国栋浏览了一圈后,就惶惶然地跑了出来,还回头瞧瞧霓虹招牌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摇了摇头。

不过他没有放弃,环视四周后,又进了一家国产电脑专营店。进店后先看价签,感觉可以接受,就耐心地逛了起来。很快,导购员上前提供咨询服务。骆少华躲在十几米开外的一面柜台后,佯装在挑选键盘,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林国栋和导购员的交谈中,主要是对方在问,而林国栋的回答很少。从林国栋笨拙的词句及不断辅助的手势来看,他在向导购员描述自己对产品的要求。而他的要求显然是比较低的,导购员很快就指定了几台电脑供他选择,并向他介绍使用方法。林国栋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之后又指着电脑说了几句,似乎在提出某种请求。导购员爽快地答应,启动了其中一台笔记本电脑,操作了一番,林国栋俯身看着显示器,不时询问,还亲自拿起鼠标单击了几下。从他脸上的光影变化来看,某个程序被他启动了。这让他感到非常惊喜和满意,当下就掏出钱包,数出一大沓百元钞票。

十几分钟后,林国栋一脸期待地拎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纸盒走出了商场。他没有去搭乘地铁,而是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似乎想早点儿回家摆弄这个新“玩具”。

下午六点十五分,林国栋返回绿竹苑22栋4单元501室,当晚再没有出来。

骆少华在楼下监视到晚十点左右,饥饿加疲劳已经让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为了保险起见,他爬上对面那栋楼,从楼道窗户里窥探林国栋家里的情形。在望远镜里,能看到他坐在书桌前,捧着电脑的使用说明书在细细研读。面前的纸盒已经打开,但是电脑尚未取出。林国栋戴着眼镜,读几行说明书,就看看电脑,看上去非常耐心。

还真他妈好学啊。骆少华暗骂一声,放下望远镜。对面那个老头完全是一副无害的样子,这让他心中回家的冲动更加强烈。

今天到此为止吧,那电脑够他玩一阵了。

骆少华慢慢地下楼,感到胃里已经饿到发疼。走出楼门,他迫不及待地向园区外走去。刚迈出几步,他就停了下来,咬咬牙,转身向22栋走去。

轻手轻脚地爬上5楼,骆少华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他拿出手电筒,一边留神听着铁门内侧的声音,一边踮起脚尖,从门框上撕下那条透明胶带。紧接着,他用嘴咬住电筒,从背包里拿出一卷胶带,撕下一段,在断口处用别针刺出四个小孔。做好记号后,他把它粘在原处,关掉手电筒。

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骆少华盯着眼前的铁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下楼。

一门之隔的另一侧,林国栋放下说明书,眼睛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光。他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把电脑从纸盒里拿出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桌面上。随后,其他配件也被一样样从纸盒中取出。

“好…电源线…电源插孔。”林国栋轻轻地念叨着,将电源线和电脑连接好,“然后…插座。”

电脑打开。他拿起鼠标:“USB接口。”

第一次插入失败,那个扁平的小金属接头无论如何也插不进电脑里。林国栋不敢硬来,生怕弄坏了这个花了他四千多块的宝贝。想了想,他又仔细看了看鼠标线,掉转了方向—成功!

他打了个响指,心里琢磨着下一个步骤,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拍拍脑袋,他拿起说明书,查找一番后,按下了电脑上的电源键。

硬件启动,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嗡嗡声。显示器亮起来,悦耳的开机音乐后,一排图标出现在屏幕上。

林国栋兴奋起来,他操起鼠标,将那些罗列于桌面上的快捷方式挨个打开。鼠标清脆的点击声让他心旷神怡。懵懵懂懂地“查看”了这台电脑后,他打开了Word软件。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复习了一下午汉语拼音。调出拼音输入法,他小心地按动着键盘,足足半分钟后,空白的Word文档中出现了“林国栋”三个字。

他呵呵地笑起来,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个人分享这成功的喜悦。尽管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然而这三个字无疑是给他莫大的鼓励。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他完完整整地在电脑上敲出了《沁园春·雪》。

时值深夜,林国栋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一直在电脑前不停地操作。最后,他看着电脑桌面上IE浏览器的快捷方式,知道要将这台电脑充分利用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出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从电视机和广播里知道了“互联网”这个词。那是他重返人间的“快捷方式”。打开这扇“Windows”,全天下就在眼前。

他带着无限爱惜与崇敬的表情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这世界的变化让他折服,让他嫉妒,更让他深深地憧憬。

这世界,多美好。

第十三章 过年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

魏炯以手托腮,静静地看着窗外。刚刚下过一场雪,眼前都是炫目的白。灰褐色的树点缀其间,配以远处颜色暗淡的高楼,仿佛巨大的水墨画一般。

越来越低的气温也意味着另外两件令人愉快的事:春节和寒假。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没答完的同学抓紧时间。”

监考老师的提醒暂时将魏炯的思路拉回来,他草草看了看试卷,觉得及格没什么问题,就收拾好文具,交卷走人。

天很冷。魏炯缩着脖子走回宿舍,发现大部分舍友都开始整理行装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家住外地的同学们个个归心似箭。来自本市的魏炯不急着回家,就帮忙打包行李和书刊。忙活到中午,舍友们走了个一干二净,空荡的宿舍里只剩他一个人。

晃到别的宿舍,情况都差不多,还没走的基本都是准备考研的同学。平日里热闹无比的男生宿舍楼变得非常安静。魏炯转了一圈,觉得无聊,也决定下午就回家。

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待洗的衣物就是打算留在假期看的完毕,魏炯看看手表,恰好是午饭时间,就背着包去了食堂。

食堂里同样人迹寥寥,大多数餐桌都空着。魏炯打好饭,端着餐盘来到就餐区,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吃麻辣烫的岳筱慧。她也看见了他,挥手示意魏炯过来坐。

“上午考得怎么样?”岳筱慧夹起一颗鱼丸,笑嘻嘻地问道,“看你挺早就交卷了。”

“马马虎虎,及格估计没问题。”魏炯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你呢?”

“差不多。”岳筱慧看看他的背包,“怎么,要回家了?”

“嗯,下午回去。”魏炯喝了口汤,“太咸了—你什么时候走?”

“不急,反正我家就在本市。”在那一瞬间,岳筱慧突然变得意兴阑珊,随即又眉开眼笑起来,“下午找小豆子玩去。”

魏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那只美国短毛猫。

“社会实践课都结束了,你还去救助站啊。对了,它的皮肤病怎么样了?”

“有好转。”岳筱慧看着魏炯,笑了笑,“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

说到这里,魏炯忽然想起了老纪。算起来,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看他了,也不知这老头怎么样了。

现在老纪已经把微信用得很熟练了,还时不时地发来几张照片或者视频什么的。魏炯教他关注了几个关于时政、历史及法律的微信公众号,老头玩得不亦乐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朋友圈。在魏炯忙于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里,老纪自得其乐,看上去倒也不寂寞。然而,魏炯一旦闲下来,还是难免会惦念他。所以,吃过午饭后,他陪着岳筱慧走到公交车站,看她坐车离去,想了想,先去买了一条健牌烟,然后上了去养老院的公交车。

一路颠簸,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这原本是老人们午休的时间,院子里却很热闹。几棵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护工们正在挂上红色的灯笼。另外一些护工在清扫院子、贴福字。不时有老人被搀扶出院子,送上停在门口的各色车辆。看他们的表情,个个喜气洋洋,颇有些期盼的意味。另一些老人则抄手缩脖,挤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那些被接走的老人,神色或羡慕或嫉妒。

老纪在房间里,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着。听到魏炯的敲门声,他回过头来,没有格外惊喜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出一丝光。

“你来了?”

“嗯。”魏炯把烟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您看什么呢?”

老纪笑笑,冲窗外努努嘴:“喏。”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全身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被人用轮椅推着登上门口的一辆越野车。关闭车门的瞬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魏炯认得她,是那个秦姓老太太。

“这是?”

“家人接她回去。”老纪淡淡地说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哦。”魏炯想起院子里的红灯笼和福字,“她不再回来了吗?”

“那样就好了。”老纪的脸色有些阴沉,“过完春节,她还会被送回来的。”

魏炯无语。短暂的团聚后,还要回到这个寂寞的地方,对那些老人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老纪目送那辆越野车开远,转身面向魏炯:“你怎么来了,放假了吗?”

没等魏炯回答,他就看到了桌上的健牌烟,顿时大喜。

“你可真是救星!”老纪迫不及待地摇动轮椅,直奔小木桌而去,“两天前就断粮了,憋死我了。”

拆开,点燃,深吸两口。老纪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招呼魏炯坐下,同时伸手在衣袋里摸出钱包。

“拿着。”他递过两百元现金,“另外五十算车费。”

“我坐公交来的。”魏炯坚持要找给他五十元钱,“我们都约好了,老纪你不能违约。”

“行。”老纪没有推托,痛快地收下,“怎么,你那小女朋友没来?”

“那是我同学!”魏炯的脸腾地红了,“你可别乱说。”

“小姑娘看着很不错嘛。”老纪挤挤眼睛,“你可以考虑考虑。”

“得得得。”魏炯急忙岔开话题,“手机用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好用啊,大开眼界。”老纪拿出手机,“对了,今天收到一条短信,我没看明白,正好你帮我瞧瞧。”

魏炯一看,不觉失笑。这是运营商发来的网络流量提醒信息,内容显示老纪这个手机号码的移动数据流量已经不足2MB了。这也难怪,老纪整天用手机上网,流量消耗当然快。

他耐心地向老纪解释了一番,又替他购买了新的流量包。老纪琢磨了一下,表示很不服气。

“这么说来,不管我这个月用不用光这些…什么来着?”

“流量。”

“对,流量—月底都清零?”

“是啊。”

“这不讲道理嘛。”

“哈哈,是啊。”魏炯也笑,“听说那几大运营商要改变收费政策。您要是觉得不方便,下次我帮您弄个随身Wi-Fi。”

这个词又把老纪弄蒙了,搞清楚之后,当即就表示要弄一个。

“到时欢迎你们来我老纪这里蹭网。”

两人正聊着,张海生拎着几个塑料袋撞了进来。

“他妈的累死我了。”张海生看见魏炯,冷着脸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问老纪:“东西给你放哪儿?”

老纪指指墙角。张海生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絮叨:“这屋里放不了几天啊,太热,要不给你挂窗台外面吧,留着慢慢吃。”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上去像一份账单。

“你还得给我七块钱。”他把纸条递给老纪,“快过年了,涨价,那些钱不够。”

老纪接过纸条,看也没看就揉作一团,扔进床边的纸篓里,直接掏出十元钱递给张海生。

张海生的脸上见了笑容,利落地把钱揣进衣袋:“你们聊,我忙去了。”

说罢,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魏炯看看那些塑料袋,里面装的大多是冻鸡、冻鱼之类的食物。

“你这是要…”

“快过年了,备点儿年货。”老纪乐呵呵地说道,“一个人也得过个好年。”

“养老院里不准备年夜饭吗?”

“嗨,那饭菜,不提也罢。”老纪摆摆手,“手艺都不如我。”

魏炯听着,心下不免黯然。一个人做年夜饭,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完—恐怕没有比这个更凄凉的事情了。

“没什么啊。”老纪看懂了他的神色,笑了笑,“这二十多年,我都习惯了。”

魏炯正想安慰他,就听见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魏炯不想过多刺激老纪,匆匆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老纪倒没有在意,仍是一脸笑意。

“你妈妈?等着急了吧?”老纪拍拍膝盖,“时候不早了,你小子快回家吧,给你父母带个好。”

“嗯。”魏炯有些尴尬地起身,拎起背包,“老纪你多照顾自己,除夕的时候…给你拜年。”

“发微信就行,甭惦记我,老纪我能干着呢。”他脸上的笑容犹在,苦涩的味道却越来越浓,“你好好陪父母,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团圆圆、整整齐齐。”

一大早,杜成就被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揉着眼睛开门,结果呼啦一下子涌进一大堆人。为首的是段洪庆,身后是张震梁、高亮和几个刑警队的小伙子。个个手提肩扛,每个人都不空手。

杜成还在发愣,段洪庆已经推开他,吆喝着安排大家归置东西。一时间,鱼肉油蛋,米面青菜,足足摆了半客厅。

杜成总算回过神来:“干吗?你们他妈的要在我家开超市啊?”

“你少叽叽歪歪的。”段洪庆小心翼翼地绕过一袋水果,递给他一根烟,“春节福利。”

杜成心知肚明,按照惯例,逢年过节,局里顶多发桶豆油或者十斤鸡蛋。这两年明令严禁国家机关以各种名义发放福利,去年春节连个挂历都没发。这满屋子东西,估计是段洪庆和张震梁他们自掏腰包的结果。

“多余。”心里虽热,嘴上还是挺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

段洪庆嘿嘿笑,没搭理他。

“师父,这个放哪儿?”张震梁从厨房里捧出一条大鱼,“冰箱里放不下。”

“阳台。”杜成挽起袖子向厨房走去,“放窗户下面。”

烧水,泡茶。招呼同事们坐下休息。

一杯热茶下肚,段洪庆打量着杜成:“气色看着还不错,最近忙什么了?”

“东跑西颠。”杜成言辞含混,“没干什么正事。”

段洪庆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听话,是吧?”

“听啊。”杜成嬉皮笑脸,“按时服药,好好吃饭,早睡早起。”

段洪庆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扫视了一下仍在喝茶、抽烟的同事们,转身凑到杜成耳边,低声说道:“你他妈让我省点儿心,行不行?”

杜成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老段,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洪庆皱起眉毛,似乎觉得杜成不可理喻:“二十多年了,何苦呢?查清了又怎么样?死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还要受罪。”

“是啊,死的人回不来。”杜成直视着段洪庆的眼睛,“但我不怕受罪,反正是要死的人。真正怕受罪的人—他们活该。”

段洪庆移开目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开口说道:“去三亚吧,气候宜人,空气也好。你老哥一个,到哪里都一样。费用你甭担心,局里…”

“段局,”始终默不作声的张震梁突然开口了,“我师父想干吗就让他干吗吧。”

段洪庆诧异地抬起头。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惊讶:一贯以踏实肯干、听指挥闻名的张震梁,还是第一次公然顶撞领导。

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片刻,段洪庆先站起身来,清清嗓子:“行,老杜,你好好休息。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说罢,就抬脚向门口走去。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告辞,都尾随段洪庆而去。张震梁在出门时,低声对杜成说道:“师父,您保重身体。那个案子,我也在查,年后咱爷俩碰一碰。”说罢,他在杜成肩膀上按了按,转身下楼。

送走客人,杜成关好门,慢慢踱到客厅,看着地上的年货,笑了笑。

“过年。”他喃喃自语道,“是啊,过年了。”

他拎起一只大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切成小块的排骨,心中突然萌生了好好做顿饭的念头。

杜成径直走向厨房,路过五斗柜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相框,大声说道:“嘿!咱们,过年了!”

对中国人而言,所有的节日里,最为重要的就是春节。尽管年味儿越来越淡,但是在春节里探亲访友却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对于那些无亲可探、无友可访的人而言,春节只是无数个孤单的日子里,最孤单的一个而已。

1月31日,农历年三十,除夕。

腊月二十八以后,骆莹开始放假。从那天开始,她用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警告父亲:不许再频繁出门。骆少华很恼火,又苦于无法跟她解释,只能乖乖听话。最开心的是金凤,尽管行动不便,但这样的节日还是要由她来操持。于是,金凤每天开出清单,骆莹去采购,骆少华当司机。

他很不甘心,却有隐隐的轻松感。相对于日复一日的跟踪而言,采购的活儿简直轻松无比。骆少华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在强撑而已,就算动用公安机关的资源和人力,对一个人的长期监控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的坚持,多半源自于对林国栋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一无所知。然而,在他身心俱疲之时,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大:“他应该改过了吧?看看他,完全是一个温驯的小老头啊。”

特别是在林国栋采购了电脑之后的第三天,这家伙在家里安装了宽带上网,自此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购物和简单的体育锻炼,每天都宅在家里上网。

骆少华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愤怒:王八蛋,你凭什么可以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快捷,凭什么活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拉平了这二十多年的距离?

第二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竭力融入新的生活,他在努力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他在重新了解曾经错过的一切。

他不想被再次剥夺。他不想死。

那么,怪兽会长眠不醒吧?

骆少华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并暗自说服自己可以放个假。

除夕夜。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骆少华一家开始吃年夜饭。这个所谓“一家”是打了折扣的。向阳一大早就把向春晖接到了父母家过年。这让骆莹很不开心,明明酒量不行,还是和骆少华喝了半斤白酒。结果,一顿饭没吃完,骆莹就吐得不省人事。骆少华一边大骂前女婿的不近情理,一边帮骆莹清理,安排她休息。

好好的年夜饭弄成了这样,骆少华的心里堵得厉害。金凤倒是不动声色,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一到八点,她就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还不时笑出声来。

骆少华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金凤正在尽一个女人最大的能力维持这个家在除夕之夜的宁静与欢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老老实实地看电视。

然而,无论是歌舞,还是相声、小品,都不能让他的心踏踏实实地沉静下来。剥好的花生丢进垃圾桶,骆少华噙着半片花生壳,怔怔地看着沈腾在纠结“扶不扶”。

金凤已经乐得前仰后合,看看身边沉默的老伴,笑容渐渐止住。她把香烟和打火机推过去,低声说道:“去,抽根烟吧。”

骆少华一时没反应过来,醒过神来的时候,心里半是歉疚半是感激。

来到阳台上,眼前是如浩瀚星辰般的万家灯火。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夜晚,也是最似人间的世界。骆少华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蓝色的烟雾融入到窗外更为浓烈的烟火气中。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与慵懒,仿佛已是天地间的君王。

我活着,能感到血液在体内奔涌。我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老伴身体不好,但每天早上都能摸到她热乎乎的手。虽然女儿离婚,但没有被失败的婚姻击倒。可爱的外孙淘气了点儿,但在一天天长大。

我不会孤独地生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会一个人迎接新年的来临。不会一遍遍刷新着网页,咽下简单的饭菜。不会无人祝福,也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骆少华熄掉烟头,脑海里的一个问号越来越清晰。

他,在干什么?

魏炯捧着手机,给岳筱慧发出一条拜年的微信。在她的头像下面,就是老纪的。他发出的上一条微信,还是七天前。

据说,今天养老院会组织留院的老人们聚餐,农历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还会有饺子吃。不过,依老纪的个性,是绝不会凑这个热闹的。此时此刻的他,多半会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慢慢地吃掉自己亲手做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