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们找不到规律。”纪乾坤指指白板,“第一个被害人叫张岚,33岁,案发时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玫红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短皮靴,黑色长卷发;第二个被害人叫李丽华,27岁,案发时穿着深蓝色棉外套,黑色毛衣,黑色裤子,棕色皮靴,黑色短发;第三个被害人叫黄玉,29岁,案发时穿着红色短袖T恤衫,黑色短裤,白色运动鞋,棕色长直发。”杜成接着说下去,显然对所有被害人的情况都了然于心,“第四个被害人叫冯楠,蓝白碎花连衣裙,银灰色高跟鞋,黑色长卷发。”

“共同点是都身材姣好,且都在深夜独行时被害。”魏炯也凑过来,“不过,除此之外,她们在穿着、外貌等方面都毫无相似之处。”

“他在深夜里开着车闲逛,应该会遇到不少晚归的单身女人。”纪乾坤低下头,声音黯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妻子。”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杜成上前拍拍纪乾坤的肩膀,“案发时间横跨冬、春、夏季。被害人的身高不等,发长发色也不同—究竟是什么刺激了他?”

“性欲?”魏炯插了一句,同时有些难为情地看看岳筱慧,“欲望难耐时就外出寻找猎物,然后选择随机的目标?”

“没那么简单。”杜成摇摇头,“这家伙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太差,如果仅仅是为了发泄兽欲,站街女有的是。”

他走到白板前,指指其中几张照片:“强奸,肯定与性有关。杀人并分尸,固然有灭口之意,但是能看出他对被害人发自内心的恨意—对于某种女性,他既想占有,又有深深的仇恨。”

一直默不作声的岳筱慧忽然开口问道:“杜警官,当年侦办这起案件的警察们,都是男性吧?”

“嗯?”杜成对她的问题颇感意外,“是啊,怎么?”

“怪不得。”岳筱慧笑了笑,“你们都忽略了一点,女人除了外在的衣着、相貌、头发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同样可以刺激男人。”

三人都愣住了,随即同时发问:“什么?”

岳筱慧指指自己的衣服:“气味。”

杜成最先反应过来:“香水?”

“对。”岳筱慧点点头,“我查过一些资料,女士香水对于某些男人来讲,就是催情剂。也许就是某种特殊的气味,刺激了他的冲动。”

杜成立刻把头转向纪乾坤,后者稍一思索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没错,冯楠那天出门的时候,的确搽了香水—蝴蝶夫人。”

香水。杜成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和第一个被害人张岚的丈夫对谈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出来:温建良夹着香烟,眼睛始终盯着窗外,语速缓慢:“黑色呢子大衣,玫红色高领毛衣,牛仔裤,短皮靴,浑身香喷喷的。我当时还取笑她…”

他快步走向小木桌,拿起厚厚的卷宗,快速翻找着。

第一起案件中,被害人张岚去参加同学聚会,返家途中被害。

第二起案件中,被害人李丽华逛街归来,因购买昂贵首饰而与丈夫争执,负气出走后被害。

第三起案件中,被害人黄玉是夜跑时被害。

第四起案件中,被害人冯楠参加同事的婚礼答谢宴,返家途中被害。

那么,冯楠和张岚可能在吃饭时饮酒;黄玉夜跑时会大量出汗。体温升高会让香水的味道更加明显。至于李丽华,可能在商场购物时同时购买了香水,或者曾经试用过。

会不会她们都用了同一款香水?

黄玉和李丽华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不过,倘若这个推断是成立的,那么,几乎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我还需要查查看。”杜成沉吟着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纪乾坤,“如果刺激凶手的来源真的是香水,那么许明良肯定是被冤枉的。”

纪乾坤紧张地回望着他:“为什么?”

“许明良有慢性筛窦炎导致的嗅敏觉减退。”杜成的语气越加兴奋,“死者身上搽的是香水还是花露水,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看吧!”纪乾坤激动地拍了一下轮椅,“我没说错!”

“你别急着得意。”杜成摆摆手,“我还得搞清楚黄玉和李丽华用不用香水,以及是什么牌子。不过…”

他指指岳筱慧:“这小姑娘挺厉害。”

“谢谢。”岳筱慧莞尔一笑,目光却变得咄咄逼人,“现在,该您了。”

“哦?”杜成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在问的是自己的调查重点,“我关注的是那个指纹。”

“第四起案件中的?”魏炯问道。

“嗯。”杜成指指第四列照片,“凶手在前三次作案的过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物证。我们在抛尸现场和包裹尸块的塑胶袋上什么都没提取到。不过,在第四起案件中,他露出了破绽。”

纪乾坤立刻接道:“猪毛和指纹。”

“对。”杜成点点头,“塑胶袋上有许明良的指纹,而且他又是卖猪肉的,所以警方才确信他就是凶手。”

“凶手也许是他的顾客之一呢?”纪乾坤说道,“你们的推断,未必…”

“塑胶袋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杜成伸出一只手,“案发时正是盛夏,如果你看到一个戴着手套来买肉的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嗯,那倒是。”纪乾坤老老实实地承认。

“而且,在尸袋里还发现一只鞋子。”杜成皱起眉头,“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发现被害人的衣物。我想不通的是,那样一个耐心细致的人,分尸手法越来越熟练,作案心态越来越冷静,为什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分尸时遇到了某些突发情况。”岳筱慧插嘴道,“所以他慌张了。”

“有可能。”杜成摸摸下巴,“但是同样解释不了指纹的事情。”

“未必。”魏炯沉吟着,慢慢说道,“如果他不是许明良的顾客呢?”

“嗯?你的意思是?”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魏炯边想边说,“我们认为许明良不是凶手,但是抛尸的塑胶袋上有他的指纹,这说明他接触过这个袋子,是吧?”

“是这样。”杜成看着他,“你继续说。”

“许明良拿着一个装着猪肉的袋子,交给某人,而对方并没有接触—或者说没有赤手接触到这个袋子。”魏炯做出一个递过去的手势,“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不是卖,而是送?”

杜成皱起眉头,纪乾坤和岳筱慧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没懂你的意思。”

“嗐!”魏炯说不清楚,干脆表演起来,“比方说,许明良拿着袋子,到了某人家,进门,说某某我给你送点儿猪肉,放下之后,聊几句就告辞—之后对方是否戴着手套拿起袋子,他完全不知道啊。”

魏炯的表演既滑稽又好笑,几个人都忍俊不禁。杜成也被逗乐了,不过,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似乎某个记忆被魏炯的推测挖掘出来。然而,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想抓住它的时候,偏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成集中精神,想找回那个溜走的念头,忽然,听到自己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高亮,急忙接听。

“老杜,你找我办的那件事,有消息了。”

三个人看着杜成接听电话,看他的表情从惊讶、疑惑又变得若有所思。他并没有和对方有过多的交谈,只是嗯啊地回应,最后问了一句:“在哪里?”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抱歉了,各位。”杜成站起身来,拎起背包,“我得先离开一下。”

林国栋坐在陈晓的对面,看女孩用细长的手指点数着一沓钞票。她的手光滑、白皙,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国栋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陈晓注意到林国栋的眼神,笑了笑。

“放心吧,林老师,不会错。”她把钞票递到林国栋手里,“您点一点。”

“哦?不用了。”林国栋有些尴尬,马马虎虎地把钱塞进衣袋里。

陈晓在桌子上翻找了一番,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林国栋。

“三篇论文、两个广告文案。十天,怎么样?”

“嗯,我先瞧瞧。”林国栋抽出文稿看了看,“这是一篇经济学论文啊,有不少专业词汇要查。”

“那就两星期吧。”

“行,问题不大。”

陈晓站起来,开始穿外套,整理提包,收拾停当之后,发现林国栋还坐在原处,翻看着手里的文稿。

“林老师,我去吃午饭。”陈晓试探着问道,“您…要不一起?”

“嗯?”林国栋回过神来,急忙收起文稿,“好啊。”

陈晓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话已出口,再收回也来不及。想了想,吃顿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陈晓锁好门,径直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工夫,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林国栋看上去有点儿紧张,腰板挺得笔直,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液晶面板上不断变化的数字。

陈晓的心中暗暗好笑,想不到这老先生还挺纯情。

很快,电梯来到他们所在的楼层。轿厢里人很多,基本都是赶着去吃午饭的人。两个人挤进去。陈晓站在门口,林国栋站在她身后。

电梯下行。陈晓琢磨着去吃碗馄饨还是麻辣烫,突然感到脖子后面有气流轻轻拂动,仿佛有人在她身后沉重地喘息。

她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向前移动了半步。同时,她听到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

既像叹息,又像呻吟。

五分钟后,林国栋和陈晓站在楼下的一条小巷里。街道两边林立着各色招牌,都是一些价格相对便宜的小饭馆。

“馄饨、麻辣烫还是牛肉面?”陈晓回头征求林国栋的意见,“我请您。”

“别啊,哪有女士请客的道理?”林国栋左右扫视着,“吃点儿好的吧—你来选。”

“那多不好意思。”

“别客气。”林国栋拍拍衣袋,“这不是刚发了工资吗?”

最后,两人商定去吃斑鱼火锅。进到店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陈晓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穿着的鹅黄色毛衣。

林国栋坐在她对面,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挥手叫服务员送菜单过来。

“你来点吧。”林国栋把菜单递给陈晓,“挑你爱吃的。”

“那就让您破费了。”陈晓把握着分寸,选了几样价格适中的菜品,特意给林国栋点了一瓶啤酒。

酒菜很快就上齐,两人吃喝起来。热腾腾的火锅在他们中间冒着大团蒸汽,女孩的脸上见了汗,两颊也变得红红的。

“味道真不错。”陈晓揪起毛衣领子扇着风,“就是怕吃得一身味儿—待会儿我得出去走走,吹吹风。”

林国栋却吃得很少,小口呷着啤酒,鼻翼轻轻地翕动着。

“林老师,您注册个电子邮箱吧。”陈晓夹起一块鱼片,“以后在网上传稿子,省得您来回跑了。”

“没事。岁数大了,就当锻炼身体了。”

“嗨,您可不老。”陈晓专心对付眼前的食物,“现在您这种大叔范儿正流行呢。”

“哈哈,真的假的?”林国栋笑起来,“很热吗,要不要来杯啤酒?”

“行。”陈晓爽快地把杯子递过去,却突然发现林国栋握着酒瓶的手上缠着纱布,“哎哟,您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没事。”林国栋把陈晓的杯子倒满酒,又看看自己的手心,“抓一只螳螂,不小心弄的。”

“螳螂?”陈晓感到既疑惑又好笑,“这个季节,哪有螳螂?”

林国栋看着女孩瞪得圆圆的眼睛和红润的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笑着说道:“是啊,螳螂。”

第二十一章 真相

马健走进茶楼,向前台服务员询问了几句,随后就被带往二楼尽头的一间包厢里。一进门,就看到骆少华蜷缩在沙发里,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茶杯。

“少华,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马健脱下外套,坐在骆少华对面,刚细细打量对方,他就愣住了,“我靠,你这是怎么了?”

骆少华头发蓬乱,眼眶发青,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的线条如刀削般深刻,整个一个瘾君子的形象。

“你小子,该不会他妈的吸粉了吧?”

“你扯哪儿去了?”骆少华惨然一笑,“老马,你最近怎么样,挺好的?”

“还行。”马健的气色不错,头发略长了些,整齐地梳向脑后,他拍拍肚子,“就是胖了—天天闲着嘛。”

骆少华扫了他一眼,起身在他的茶杯里倒满茶水。

“要不要来点儿吃的?”

“不用,刚吃过。”马健端详着骆少华,“你上次半夜打电话给我,我就觉得奇怪。说吧,找我什么事?”

骆少华长叹一声,向后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

“说啊!”马健看他颓唐的样子,心里颇不耐烦,“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不说?”马健有些恼火,作势要起身穿衣,“不说我走了。”

“老马,”骆少华终于鼓起了勇气,“还记得许明良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马健起身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半扭着身子,怔怔地看着骆少华,眉头渐渐皱起,“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当年,我们都觉得这是个铁案,只有杜成认为我们抓错了人。”骆少华点燃了一根烟,垂着脑袋,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其实,他是对的。”

马健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死死地盯着骆少华,半晌,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骆少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神情,“而且,他回来了。”

“谁是凶手?你怎么知道的?”马健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揪住骆少华的衣领,“他回来了—你什么意思?”

骆少华的身体随着马健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说来话长。”

1992年10月28日。

时值深秋,清晨的时候,气温接近零度。天色已然大亮,草叶上的霜冻却没有褪去。骆少华盯着泛白的绿化带中的黑色塑胶袋,心中的石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这是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彻底封锁。由于道路变窄,出现了暂时的交通拥堵情况。缓慢经过此地的车辆都好奇地打开车窗,远远地向这边张望着,试图通过那群忙碌的警察看清绿化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场勘查正在进行中。中心现场里,勘查人员一寸寸地搜索着地面。一个法医蹲在地上,面色凝重地盯着黑色塑胶袋。在绿化带外缘,一个环卫工人正在对两个警察紧张地描述着他发现尸块的经过。

相机的闪光灯不断亮起。勘查人员清晰而简短的指令与回应不停地传进骆少华的耳朵里。他咂咂发干的嘴巴,小心地踩着通道踏板,走进中心现场。

塑胶袋在一丛灌木中,旁边的草地有滑蹭痕,看上去,应该是被人从道路左侧扔进去的。塑胶袋的表面被灌木枝刮破,露出一块青白色的人体皮肤。据报案人讲,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凑近了一看,皮肤上的一颗黑痣让他意识到那是人体。

骆少华看着袋口上缠绕的黄色胶带,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遇到马健阴沉的目光。

拍照固定证据完毕。法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胶带,提取后,他拉开袋口,从塑胶袋里捧出一截人体残肢。仔细查看一番,他转头对马健说道:“右大腿。”

马健没有说话,示意勘查人员检查塑胶袋。后者捏住塑胶袋的提手,用勘查灯对内部来回扫视了几遍,又将袋子举起,在自然光下反复观察,最后,对马健摇了摇头。

“初步看,没留下手印。我回去再仔细查查。”

马健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先提取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制服警察匆匆跑了过来,径直冲到马健面前:“马队,城建花园正门,又发现一个黑色塑胶袋。”

他咽了口唾沫:“好像是躯干。”

马健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转身冲骆少华挥挥手:“走吧。”

被害人梁庆芸,女,29岁,生前系本市第一百货大楼售货员,1992年10月27日晚九时许下班后失踪,次日凌晨,死者的右大腿在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处被发现,随即,其余尸块在本市各地区陆续被找到。死者生前被性侵,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尸块均由黑色塑胶袋包裹,袋口缠绕黄色胶带。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也没有提取到手印或者足迹。

“10.28强奸杀人碎尸案”的案情分析会足足开了一下午。散会后,马健又被叫到局长办公室,闭门密谈。

半小时后,马健一脸阴沉地走出来。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骆少华急忙迎上去。

“马队,怎么样?”

“暂时封锁消息,拒绝媒体的采访要求。”

“就这些?”

“什么叫‘就这些’?”马健的表情颇不耐烦,起身朝办公室方向走去,“你还想要什么?”

“是他干的?”

“不是。”马健否定得斩钉截铁,目不斜视,大步向前走着。

“怎么不是?”骆少华急了,一把拽住马健,“那手法…一模一样啊!”

“不是!”马健甩开骆少华的手,继续向前走,“那王八蛋已经被枪毙了。”

“马健!”骆少华快步追上他,“我们在自欺欺人!”

马健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双眼紧闭,两颊的肌肉在突突跳动,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队,”骆少华看看四周,低声说道,“也许杜成说得对,我们真的抓错…”

“没有!”马健骤然大吼一声,转身揪住骆少华的衣领,把他牢牢地按在墙壁上,“我们没抓错人,就是许明良!”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案子?”骆少华拼命撕扯着,脸憋得通红,“强奸后杀人、机械性窒息、黑色塑胶袋、黄胶带…”

几个路过的警察闻声向这边望来,露出或好奇或疑惑的神色。

马健看看他们,松开手,站在原地,不住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