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咳了一阵,从袖子里抖抖索索摸出一方帕子,压了压唇角,抬头看我,对面男子却笑着伸手从他唇角拂过,笑语了几句,便低头看棋,仿佛我根本不曾存在。

他用一种恹恹的眼神看我,看了半晌,才细声弱气的对我说,“你有两个选择。”

我知道他所谓的两个选择是什么。

一,做回陆长华。

二,放弃陆长华的身份。

我毫不犹豫,用着乌鸦一样难听的声音对他说,我要回宫。

金发男子在我开口一瞬面色一沉,他指尖一动,我向旁一闪,一枚棋子擦着我的脸颊过去,直接嵌入身后树干——若不是我机灵闪避,这一下正中,会直接从我嘴里贯出一个血洞,让我一命呜呼。

张衡范惊怒之下看向他,他笑笑,碧绿眸子之间烟波流转,居然生出一份天真的妩媚,他撒娇一样拉了拉张衡范的袖子,说他讨厌我这乌鸦一般的声音,大不了下次就不丢我了。

说完他干脆站起来,绕到张衡范身后,轻轻拍他的肩背,神态亲昵又讨好,好似小动物在向主人撒娇一般。

我虽然躲得快,但是这一下也在我脸上开出两指宽的一道口子,血肉模糊,我疼得钻心,反而更加冷静了下来。

张衡范皱着眉招手要我过去,金发男子看都不看我,把一个玉瓶丢到我手里,我看了眼张衡范,他让我涂上,一涂之下,清凉无比,伤口几乎就不疼了,看起来是外伤圣品。

张衡范轻咳几声,玩味看我,“我本以为你不会选回宫的。”

因为我若选了回宫,你就会干脆的将我和玄衣都格杀当场吧。

因为,张家、张衡范不需要不是陆长华的陆长华。

我心里清楚,但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他。

张衡范挑眉,神色间多了一丝愉悦,他对我说,庸才可造。

他说,你要记得,你身体里流动的,是繁华两百余年屹立不摇,张家的血,另外一半,是扫八荒平六合,终二十年乱世,扫十三小国伪朝,陆氏的血。

他笑起来,声音清雅好听,但是我却觉得仿佛夜枭一般不祥。

他对我说。他和我,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踏着别人的鲜血活下来的,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从没有退路。

我们眼前孤峰狭路,脚下身后,俱是万丈悬崖。

是的,我们谁都没有退路。

在这一刻,我才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这件事。

他用一种厌倦的口吻说,我们这种人,活下去,就是要咬断别人的喉咙,喝干他的血,不然哪里有一点活路?你装疯卖傻,你父亲容得你,你哥哥登基了还容得?

“长华,你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他说的没错。

真可笑,我在片刻之前,居然觉得自己能逃脱。

对不起,玄衣,不能带水给你喝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身边那个金发的男子是西狄王子,名为阿顿丹,从小质在张家,与他一起长大,生死至交。其人号称不世出之武学天才,奈何生性乖戾,除了张衡范和一个嫡亲的妹子之外,谁都不认。

我和他下了山,他让侍从带我去了府衙,我被送入京郊皇庄静养。

这次皇陵崩毁,真是吓到了我的父皇。

不是为别的,是因为钦天监一纸奏折,说这次山崩,应于中宫,当后宫有奇冤,扰先后地下阴灵,致使先后不安。

这个男人一辈子只在长宁和元后上疑神疑鬼,这样还了得?他立刻下旨,将我母亲追封为夫人,将我复位英王,这还不论,又追谥我母亲一个庄字,追封为英庄王太后。

我知道这肯定是张衡范动的手脚,乐得旁观。

然后,隆兴二十一年十一月,我的父皇,驾崩于未央宫。

长宁即位,改元嘉平。

时年,我十二岁、长宁十八岁。

新的时代开始了。

长华篇?初景完

第三卷 长宁篇 再景

26、第二十五章

第三卷长宁篇 再景

父亲驾崩的时候,我十八岁。

那天是我大婚之后的第十九天,当时我喜气洋洋,抱着孺子孙氏刚诞下来的女娃,带着太子妃李氏,一起欢喜入宫。

在父亲驾崩前,我从不知道父亲已经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他不允许任何人告诉我,他已经病入膏肓。

对于父亲,我总有一种盲目的信心,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我从未考虑过他有一天会被疾病打败,离我远去。

我进宫的时候,还在盘算着这月过去,让父亲出面顶上,我要去辽东一趟,查看武备——我从未想过,这一年多来,除了每月朔望大朝之外,都是由我出面监国理政,并不是因为他要训练我接班,而是因为他已经病弱到几乎不能视事了。

看到我抱着小女儿进来,他高兴得不得了,居然不用搀扶,就勉力从榻上坐了起来,他从李氏怀里抱过婴儿,挨到脸边蹭了蹭,又连着亲了好几口,把睡着的小姑娘生生亲醒,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小姑娘就大有生气的哇哇开哭,父亲笑得咳嗽,连声说,我有孙女啦!我有孙女啦!好姑娘,有精神!

按制,我的女儿只能封个郡公主,兰台刚拟了个封号,是文义公主,父亲抱着孙女实在高兴,传下口谕,将她加封成了越国公主,是皇后嫡女才能有的待遇。

父亲对孙女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交给李氏,才笑着对我说,看到我娶了贤妻,生了娇儿,他就此生无憾,可以去地下见我的母亲了。

我浑没在意,他自小就这么说。我不看书了,他说他去九泉下怎么见母亲?我多看了几本,他就说还是有可能去看看母亲的——我十分习惯,我和他彼此拿母亲挤兑对方已是常态,所以这次也当没听见,只是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盅,喂他吃药。

我对他说,祸害千年,这么早就去找母亲,她是必然不依的。

父亲不说话,只是微笑。

于是,当我走出未央宫的时候,上了步辇,向东宫而去的时候,茫茫夜色,我忽然听到身后有景阳钟巨大的声音,犹如波浪一般。滚滚袭来,

景阳钟鸣,国有恶丧。

这个钟声,我只听到过一次。

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一片白雪茫茫,寂静悄然中,景阳钟轰然而响,如惊涛拍岸!

我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空白,滚下步辇就向未央宫跑去,半路我摔了一跤,也顾不得,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继续跑,推开殿门的刹那,沉重的门扉用力的撞到了墙上,我看到,烛光之下,一幅白绢正缓缓从父亲头顶慢慢盖下。

白绢之下,他面目含笑,仿若无憾。

——他终于可以去九泉之下,牵着母亲的手,对她说,你看,孩子长大,娶了房好媳妇,生了个漂亮娃儿,能处理国事,干得还挺好,我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我无力跪倒在他榻前,看白色的尸布慢慢覆上他全身。

我两眼干涸,眼泪都落不下来。

景阳钟声依旧宏大而庄严的回荡。

景阳九响,天子之殇。

我身后是内侍尖厉的声音。

“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我的父亲,大赵的开国皇帝,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终于,连父亲也失去了。

我周围所有人都安静退出殿外,我跪着,茫然的四下张望,四周无人,只有烛火凄凄,照我孑然一身。

这样凄冷夜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

我之后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父亲身边待了一夜,天一亮,我换上丧衣,走出未央宫,来到正殿,将明朝阳中,满地一片素白麻衣,俱是着了丧衣的大臣。

哪里有哭的时间呢?我想。

父亲后事我亲手操办,父亲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全部预备妥当,但是居丧移宫定谥号庙号移宫出殡弟妹尊封——等等这些事情,也足够让我□乏术。

我刻意事事亲力亲为,因为这样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难过。

我知道,若这时候我哭出来,我会轰然崩塌。

父亲丧后第三天,正式移宫,李氏被尊为皇后,入住昭阳正殿,孙氏封了一个良人,带着女儿居于昭阳殿西阁的凉风殿。

宫里还触目白孝,而这些将迁入未央宫的宫人们都满脸喜色,她们哪里管死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十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成了新帝近人。

我坐在榻上冷眼旁观,李氏屏退众人,到我面前,她屈膝跪坐在我脚边,抬起面孔看我,大而清澈的眼睛忧伤而关切。

她也不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安静看我。

我也不说话,只是任她握着,深深的看她。

我的嫡妻,大赵的皇后,姓李,单名一个淑字,她是我的父亲十几年下来,精挑细选,品貌家世乃至于父兄母家,全部考虑妥当,最终为我所聘娶的女子。

她出身名门,父兄耿直,才貌双全,贤名远播,十二岁定亲,十三岁时,一乘凤辇抬入东宫,仪式盛大,仅比帝迎元后稍逊,超过帝迎继后之典。

我为她束簪结发,我是她终生良人,相濡以沫,她却不知扰我心者另在宫厢。

我看着她,慢慢笑起来,伸手碰了碰她的面孔。

她依旧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待,等待我告诉她我有多难过,等待我与她分享一切的悲痛。

我做不到,即便我知道她担心我,即便我知道分担我的悲伤是她的义务亦是权力。

我苦笑着,轻轻推开她。我唤她小字,说,英娘,再不走的话,未央宫就要下钥了,赶快收拾东西过去吧,不然你不入殿,其他人也不敢。

她仰着头,用明亮的眼睛良久的看我,然后她无声的叹息,向我行礼,转身而去。

于是,这偌大的东宫正殿,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在今日之前,东宫长夜未央,而今日之后,东宫死寂如坟。

我终于就这样,陷入了这几日以来,最深重的安静。

27、第二十六章

我终于就这样,陷入了这几日以来,最深重的安静。

我慢慢的,向后倒下,锦被丝褥,将我倒下的声音吸收殆尽,我睁着眼,看上方藻井,睡不着也不想睡,只是终于开始慢慢的,想关于父亲的事。

我到了今天,终于敢想一想,关于父亲的事。

想他从小怎么对我,想他把我抱在怀里,一字一句教我读书写字……我这样一桩一桩想来,固执的回忆某一个细节,仿佛不这样想一遍,父亲就会这样消失,再不回来。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真心实意念他的好呢?

若我都不想他,还有谁想他?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忽然就凄惶的发现,他不在了,不在我身边了。

我再不能撒娇耍赖,拽着他的袖子要他带我去御膳房偷麦芽糖吃。

我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他榻边,给他捶背捏脚,尽人子之孝。

我猛的坐起来,看向四周。

“……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了……”我默默的一遍一遍的念着,越念越冷,心底的凄惶渐渐变成了一片冰冷的痛苦。

我睁着眼睛,眼睛是干的,一点眼泪也没有,慢慢的,我感觉到从喉咙里有甜腥的味道涌上来,我一把抓住锦被,一口鲜血溅到了地上。

我终于支持不住,在床上蜷成一团,浑身颤抖,整个脑子乱成一团,心里一心一意的念着玄衣。

我轻声念他的名字,每一句都含着鲜血。

玄衣是断然不舍得看我如此悲痛的,若他在我身边,他一定会象小时候那样抱着我,拍我的背,让我伏在他怀里,蹭着他的颈子。

他会对我说,哭出来就好了,子垣,我陪你哭。

子垣子垣子垣……

除了父亲,我只允许他这么唤我。

可是,他离我那么远。

我可以召他回来,但是现在的我,这样难过绝望,如果看到他,我一定会伤害到他的。

现在的我,被他抱着的话,就会对他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吧。

一刹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哀伤笼罩而下,我浑身上下犹如被冰针扎过一般,又疼又冷,几乎呻吟出声。

我觉得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我心里隐隐约约的想,我是不是会就这么死了?

我忽然想笑,但是嘴角刚一弯,就觉得冷得厉害,连微笑都被冻僵了。

我抬头,看着前方,深殿无灯,薄黑如雾。

我拥有天下,我一无所有。

在我最难过无助的此刻,我最希望他在的那个人,不在我身边。

我终于笑了出来,我觉得我似乎哭了,但是没有,眼角是干的,我笑得俯下身子,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在李宫正去世的那天,父亲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若我死了,长宁,你别哭。

你看,父亲,我没有哭。我到今天都没有哭。

我整个人神思不属,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先是很快的奔来,然后在踏上阶梯之后轻慢了下来,我听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那是玄衣的脚步声!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抱着被子,心跳得快要蹦出腔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极轻的脚步声在殿门前停住。

我又听到有别的脚步声纷沓而来,大概是宫人,我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把耳朵贴上去。

我听到了玄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