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姑姑多担心你啊。”桔年薄责道。

“也没多晚啊。”非明嘴里嘟囔着,眼睛扫到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兴致又高了起来,“韩述叔叔带我吃很好吃的冰淇淋,还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桔年本想说,让别人破费是不对的。可是一触到非明兴奋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话又咽了回去。她厌倦了做一个破坏别人快乐的恶人。

果然,发现姑姑脸色稍沉之后,非明抱紧了她的“宝贝”,可怜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欢韩述叔叔买的东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想来无非是孩子喜欢,他也喜欢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便叹了口气,“下不为例。我们进去吧,你还吃晚饭吗?”

非明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着韩述车子的方向摆了摆手,韩述的车挺得远,人没有下车,却也不急于离开。

“对了,姑,这是韩述叔叔让我带给你的。”刚进院子,非明忽然想起来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东西塞到桔年怀里。

桔年一愣,并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开开开嘛。”非明撅着嘴撒娇,见桔年一动不动,便自己为姑姑拆开了包装。

那是一个女式的单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说不好看嘛,韩述叔叔偏说这个好。”非明摆弄着包包自言自语。

桔年并非时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简单舒适为最大追求,可她再远离潮流,吊牌上的显著logo和经典的老花款式,还是听过看过的。她不再继续往前走,回头,韩述的车子果然还在。

“非明,帮姑姑做件事好吗,去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面前低声吩咐道。

“为什么呀?姑姑你不喜欢吗,可是韩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听话。”

“那韩述叔叔多难过啊。”

桔年按奈自己的情绪,她有些怀疑孩子的这些话是否出于韩述的授意。

“姑姑再说一次,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好吗。”她的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观色,唯恐姑姑转念让自己把那些小玩意一并还回去,只得一甩马尾,又朝韩述的车子跑过去。

非明过去之后,桔年也松了口气,要是孩子真犟起来怎么都不肯跑这个腿,她也不知道怎么跟韩述打这个照面。韩述的车子停那么远,相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小会儿,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委屈地说:“姑姑,韩述叔叔说了,这包包是他赔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乖,非明再帮帮姑姑,就说是姑姑说的,我心领了,没有那个必要破费,让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个白眼,再次充当传音筒。

果然,很快她又气喘吁吁地回到桔年身边,“姑…姑姑,韩述叔叔说…说…”

桔年面朝那棵枇杷树,背对着非明。

“说什么?”

非明有些困惑于姑姑话里的漠然,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是还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还是韩述叔叔。

“他说,对不起。”

桔年刚转过头来,非明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韩述叔叔还说,如果姑姑你还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见姑姑不语,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们别再让我跑来跑去了好吗,真的很累,我让韩述叔叔自己过来,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会,对非明笑了笑,“累了,就进屋吃饭吧。”

次日,午休期间,桔年带了饭去第三人民医院给做了内固定手术的平凤。手术做得还算成功,只是平凤现在行动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两头照料,难免有顾及不了之处。

平凤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电梯处等着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楼梯,在二楼的转角,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望年是下楼,姐弟俩可以说是迎头撞上。楼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这样的面对面,没有防备,也无处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只怕面对谢家的人,永远都做不好准备。

望年的耳根也红了,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桔年也没期待过那一声“姐姐”,他叫不叫那个称谓,认不认她,在她看来都没有所谓,只不过这个弟弟代表着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对她的不认同,这才是桔年感到难堪的地方。

她也不愿看到望年尴尬的样子,偏过脸去,笑了笑,低头快步走过去。

推开病房的门,平凤正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嘴里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啦,我都饿了。”平凤也不跟桔年客气。

桔年笑着为平凤打开饭菜的盖子,不经意地问了句,“心情不错,刚才有什么事吗?”

平凤刚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汤,差点被呛住,“嗯…能又什么事,自己逗自己玩呗,都这样了,哭丧着脸也不是办法。”

桔年也没再问下去,低头用纸巾擦拭着平凤溅出来的汤汁。

“对了,桔年,那个冤大头没找你麻烦吧?”

“谁…哦。”桔年摇头表示否认。

平凤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里想着的却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谈话。她是考虑了很久,才提出要预支三个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关切地问原因,桔年只说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

“桔年,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过一个月的,店里有店里的财务制度,上个月别的同事也提了出来,我没答应。你是店长,不好破了这个规矩。”女老板是这么回答她的。桔年谢过,最终也罢了。

等到平凤吃完,桔年不期然问了句,“对了,你认识人喜欢名牌手袋什么的吗?”

平凤擦嘴,“那得看什么货色,我认识几个同行,一有点小破钱,宁可勒紧裤带,也要弄一些值钱的行头,她们是专在有钱人身边捞油水的,换我,好几千买件衣服包包,打死也不干。”

桔年收拾着东西,“我那里倒是有一个,你好一点之后出去了,看看谁有兴趣,如果有的话,就代我转让了吧。”

“你哪来的,新的?不要干嘛不原店退回去。”

“你就别问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没有跟平凤说明那个包的具体来路,除了怕她刨根问底,也确实是不想提韩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质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她不想欠韩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钱还是感情上,但是她也是个人,为钱而发愁的时候,那个被搁置在房间角落的包包好像长了张嘴巴,不停地说,“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过那个包的包装物,吊牌什么的一应俱全,偏少了购物发票。

不管谁欠谁,就这样,清了吧。

第二章 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在布艺店里,桔年的手工是一顶一的,经手的每一块布,她都觉得有灵性,素缎的矜持,格子的温厚,碎花的娇憨,各有风情。大概世间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东西,总是做得比别人更好些,店里的老顾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亲手赶制,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有对顾客说抱歉。可这一天,桔年却遭遇了一回退货。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过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货的小弟把东西往收银台上一放,擦着汗说。

桔年赶紧拆开包装查看,“怎么,是不是做得有什么问题?”

换作以往,这种自我怀疑是绝不会出现的,她做事一向缜密。可是这一段日子,韩述对非明的关照不但未减,反倒日增,非明对他也显得越来越依赖,一口一个韩述叔叔,仿佛打心眼里已经将他当作了实质上的亲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员。桔年知道这个时候,非明是听不进疏远韩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制止孩子跟他的往来,就等于将非明现在最大的快乐和心理寄托横刀斩断,这样的事她又做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将自己置身他们的关系之外。

从那晚铁门外的难堪过后,韩述再没有直接跟桔年打过照面,知道桔年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把车停在百米开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通常是通过孩子的嘴传到桔年耳里。桔年置若罔闻,然而,平日里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浇水,偶尔却仍能看见那辆已经变得熟悉的斯巴鲁,静静地停在财叔小卖部的前头,像夜幕里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静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开始被梦煎熬。她不是想着韩述,而是韩述的存在让她不得不记起了那许多被漫长时光熨平了的往昔。韩述没有出现之前,那些过去是安眠的,像叠好压在箱底的被单,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还是那么新,虽然带着霉味和折痕,但上面的斑驳历历在目。桔年快要压制不住那些回忆,台阶尽头透过指缝的炫目阳光,高墙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当记起这些,她在梦里都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回忆醒过来,可那个人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所以,这些天来,桔年总是点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错了,以至于被顾客退了回来。可她抖开一整套的沙发套件细细端详,也未曾发现明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