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桔年嘴里的一句原谅却不是韩述要的宽恕,不是他夜夜噩梦的救赎。他问出这十一年间不断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如果那一天,摔下来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会不会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问,如果死的是我,你会不会忘记我所有的错,只记得我仅有的那点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过“好”的存在吗?没有?那也不要紧,她记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记得他?

桔年侧过脸去看主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节日的彩灯和另一旁精致明亮的橱窗映得她的脸色苍凉,他说到那个“死”字,入耳惊心,逼得她去回想当时的天人两隔。如果死的那个人是韩述…世界上有如果吗?他改写命运?他能换回她的小和尚?

“韩述,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没能明白,所以那时我远比你更难过,怪命运对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听着宣判时候,我希望你们统统都下地狱,统统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现在没有那么恨你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十一年里我总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为你是罪魁祸首,其实你不是,你干妈也不是,甚至陈洁洁和她爸妈,甜蜜蜜的老板,还有林恒贵都不是…你们都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是我们,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就算没有你们,难道我和他就会幸福到天长地久?”

说完这番话,桔年在韩述面前落泪了,这么多年,她也很少那么直视自己的眼泪。每一个今天,不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累积吗?她和巫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至今时今日,他们自己何尝没有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怯懦且固执,如果巫雨不是那么年少冲动,如果他们不是太渴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虫而是蝴蝶,那悲剧是不是就会改写。

正如她对韩述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如果”里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而他们一直太过天真。桔年多想骗自己啊,让自己相信,差一点,只差一点,没有韩述,没有陈洁洁,没有所有无谓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远不会分开。可那只能是梦里的一个真空世界。地底下的两条毛毛虫,一条只想在静谧中默默依偎,一条却狂热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个是回头无岸,另一个在黑暗里碧海难奔;而烈士陵园上的石榴和院子里的枇杷,终是相望,仅此而已。

韩述没有预期到桔年的眼泪,他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韩述的话无比苦涩:“我要一个补偿的机会就那么难?”

桔年流泪道:“你能给我什么?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样过得好好地?假如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应该希望我过得幸福,何苦再搅乱我和唐业的关系。难道你认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韩述顿时语塞,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有对她好一点,才能弥补自己当年的错,然后他就一头扎了进来,可谢桔年一语惊醒梦中人。

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短促的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桔年和韩述闻声看过去,唐业的车远远地停在马路的另一边。

桔年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残留的泪水,“我要走了。”

韩述想起了干妈之前的玩笑话,是啊,唐业哪点又输给了他?饭桌上,他们多么默契而亲密,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另一个男人同样可以给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着被韩述抓住的手,喇叭声再次想起,也许唐业察觉到桔年的困境,担心之下,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韩述的心慌而乱,当他唯一能给的“补偿”都变得无比苍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情急之中收紧抓住桔年的手,徒劳地拽着。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阻住了唐业穿过马路的步伐。

他汗湿的手让她忘却冰凉。

桔年在这个时候反而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韩述。

“好,你说…”

韩述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他该说什么?谢桔年这样一个女人,他能说出来的每一种可能,在开端都已被她阻绝。

可韩述没有办法怨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了他足够表述一切的时间。

说啊,韩述。

唐业总算小跑着从车与车的间隙中穿了过来。

说啊,说啊,你想说什么?

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辩的韩述没有一次那么恨自己的语拙

这一回,换作桔年一根根扳开韩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红,那是先前流过泪的痕迹。

当桔一双手手终于重获自由,桔年说:“韩述,你就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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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业有些犹豫地走至桔年和韩述身畔之前,桔年扭头朝他走了过来。

“对不起。”桔年意识到自己哭过的眼睛引起了唐业的注意,微微撇开了脸,低声说道。

唐业笑笑,用手护着她的肩走过马路,上车之前,他朝韩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里,韩述却单手挽着自己的外套,那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如路灯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业身侧的副驾驶座,听着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业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过了一会才答道:“怎么会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桔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唐业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铺直述地说:“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

他们说完,都有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会,桔年干笑了一声。唐业愣了愣,竟也笑了起来。他们在这荒诞的自我介绍之下,如重新初识一般。

“急着回去吗?”唐业问桔年。

桔年摇头,非明住校,今晚并不回家。

“今晚上到处人都很多,不如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车子载着他们一路往市郊方向走,电台里放着轻快的圣诞歌谣。唐业带桔年去的地方并不美丽,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泥塘边上。

唐业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来,这塘里的水还是很绿的,里面有不少的鱼。”

桔年环视池塘周遭,慢慢地觉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望河塘大暑对风眠’吧?”

唐业笑了起来,“跟你说话倒省了不少力气。是啊,以前我常到这来钓鱼…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知道桔年会懂的,也就没多解释,接着往下说道:“没过多久,这儿就会被改建成一个温泉度假山庄。”

“这里吗?”桔年也有些惊讶,这一带其实她并不陌生,往前不过两公里就有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一个小庙,过去她和巫雨曾在那个庙里求过,不,是偷过签。那时,这附近是还是非常荒凉的。城市的变迁跟人事的变迁一样地块。

唐业点头,“这块地是我亲自经手报批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带你来试试夜钓的滋味,渔具我都带来了,看样子是没有鱼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摇了下去,半躺着看着车子挡风玻璃外的天幕。见桔年坐着发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样。

这样半躺着的姿势让桔年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外的天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里有什么星星,天空乌兰乌兰的,除了若隐若现的层云,什么都没有。

唐业有些尴尬,解释道:“上一次我来,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迂腐的人。”

桔年闭着眼睛说:“不会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还有银河。”

“是吗?”唐业也学着她双眼紧闭。

“你知道飞机在天上飞为什么不会撞到星星上吗?”桔年问。

“嗯?”

不等唐业回答,桔年接着往下说:“因为星星它会‘闪’啊。”

“哦…这样啊。”唐业点头。

桔年笑着睁开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讲一个笑话。”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业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反倒是桔年最后忍俊不禁地为自己冷得惊人的笑话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巫雨,对于桔年的冷笑话,巫雨总是慢半拍,有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时往往过了很多天以后,他又在桔年面前“噗哧”一笑,说:“我知道你那个笑话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业看着桔年因回忆而变得柔和的眼睛,尽管仍有泪痕。他再次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问:“你说我们闭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

桔年说:“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块在夜里出海钓鱼,我过去从来没有那么疯狂,那个晚上,我们有很多的回忆…可是后来,提起那一晚,他说,他记得明月当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其实是下着小雨的,我亲眼看到雨落在海里的痕迹。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辩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跟我说,‘算了,唐业,就当你的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我当时看到的月亮。’”

唐业娓娓地诉说,他并没有可以去强调“他”是谁,可是桔年心领神会,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嘴角含着的惆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