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述一时词穷,想了半天才颓然承认:“她不肯接受。把话都说死了,就是不希望再看到我。”说出这些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手中还有酒杯。

方志和轻描淡写地接着话茬往下说:“那你就顺着别人的意思不就行了,她既然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该消停了。借债的人都不计较,你一个欠钱的整天哭着喊着要还,这是哪门子道理。”

韩述双手支在吧台上,捂着自己大半张脸,“可我希望她过得好一点,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怪难受地。”

“那你不去看她不就行了,眼不见为净。怎么,忍不住?你说她可怜,我看你比较可怜。”

方志和说完这话,连韩述都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朋友,大家也是知根知底的人,所以他才试着吐露一些缠绕他心中多年的阴霾和苦闷,这些话他连亲姐姐韩琳也没有说过,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小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如此尖刻,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应对。

方志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问题,说到下一句的时候语气缓和了不少,“韩述,你就没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你的歉意和补偿。”

韩述当然想过,当更让他觉得异样的不是这个,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方志和,口气中存有疑虑,“你的心理学研究范围未免也太广了,好像你很了解她?”

“了不了解我不敢说,她在‘里面’那几年,我申请探望过她很多次,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后来我就想,我的探望对她而言真的有意义吗…”

“你探望过她‘很多次’?”韩述听到这里再也没忍住,打断了方志和的话,有些不敢置信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只拜托过你一次!”

“没错,后来几次是我自己要去的。”方志和慢悠悠地说。

韩述冷笑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去看她?你犯得着吗?”

“要说关系,你不会忘了,她也算是我的同学。或者,你认为你做了什么事情才意味着你跟她关系变得比别人更为密切肩头被愤怒的韩述用力一推,人晃了一下,倒没有从椅子上掉下来,酒杯却落地,幸而在喧杂的环境中,并未引来更多人的注意。

韩述松开手,自己也好像惊呆了。怔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看你喝多了。”他恨恨对方志和说。原本,不,就在上一秒,他还想着痛揍眼前那张带着无框眼镜的脸,可是他毕竟不是个粗暴而无所顾忌的人,最重要的是,方志和的话虽然难听,却见鬼的一点也没错。

“你申请探视她,居然瞒着我?”韩述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难以下咽到极致。

方志和低头整理自己的衣领,问道:“我有对你宣告的义务吗?”

韩述冷冷地看着方志和,“这不是朋友应该做的事。”

“你害怕面对她,所以当年连听到她的消息都不敢,别人就该跟你一样忘了她?现在你想要补偿她,那别人同样得自动退让?”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述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

方志和面露讥诮之意,补了一句,“你心底把她看成是你的?可她是你的吗?”

“你胡说!”

“那你现在脸上写着的难道不是嫉妒吗?”

“我没有!”韩述忍无可忍,怒而拔高了声音,身旁谈笑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了过来,包括先前对他示好的漂亮女孩。这样子真失态,可韩述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他一直是个要强要面子的人,作为他的朋友,无论是小方、周亮还是别的人,多数时候都心照不宣地退一步。可方志和今天的步步紧逼,竟然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愤怒也更多地来自于拼命招架的狼狈。

“你没有?”就连方志和眼镜上折射的光线,都仿佛流露着嘲弄。

“我没有…“韩述的声音低了下来,双手交握,他沉默了一会才试着心平气和地说道:“小方,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感觉很复杂,混杂了很多过去的东西在里面,对,你可能也知道上学的时候我对她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可现在已经过了那么久,什么都变了,我心里想的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觉得我错了,我想补偿她,这样也许我才能好受一些,这些年我收够了。可是她不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懂吗?”

“哈哈,你自己不懂,问我懂吗?有些事情你可以想得很复杂,其实一丝一缕理清,其实再简单不过。你蠢吗?当然不,换做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比谁都明白。你就是自欺欺人兼死鸭子嘴硬。”

“我不跟你争这个,太可笑了。”

“那我挑明跟你说吧。韩述,你觉得我怎么样?”

方志和话题转变地如此诡异,韩述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说,“你?人模狗样的吧。”

“说实话,我也算受过良好教育,家庭和谐,工作稳定,收入良好,身体健康,五官端正,无不良嗜好。假如,我说假如啊,谢桔年真跟我有什么,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属。你又发什么狠,动哪门子的气。你应该放心。”

“你跟她?笑话!”韩述做出不屑和好笑的样子,可语调都变了。

“你不肯放?很好,又回到了我们先前的假设,你心里就认为她是你的。你要补偿,不过是让她过得好,这种好的生活的给予者,非你韩述不可?”

这论调竟然的熟悉,桔年似乎也说过:“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给?”

韩述顿时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他不愿往下想,又或者他想得通,接受不了。他可以在谢桔年生活中充当一个旁观者或路人甲?不不不,如果是这样,韩述宁可她恨他。

可这又是什么心理?韩述讨厌心理学!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我不想跟一个喝醉的人讨论没有意义的事。”

“你会觉得有意义的。”方志和半伏在吧台上说。

韩述讥诮地耸耸肩,走出几步又转头,指着方志和说:“你别骚扰她!”

“韩述,你以什么身份警告我?”

“用不着你管。”

方志和取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雾气,说:“谁难受谁知道!”

韩述冷冷拍下自己那份酒钱,头也不回地离去。

四下漆黑,他摸索着出去查看,才发现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竟然停电了。

元旦时分,还是寒气刺骨,韩述也管不了这些,在电热水器罢工的花洒下没头没脑地一阵猛淋,身子在抖,可心里的火浇不灭。小方不是多嘴的人,十多年来,不管他知不知情,都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今天究竟是什么意思。

十二点到来的时分,远处响起焰火的轰鸣,韩述原想在这一时刻过得热闹些,没想到到头来落得更加寂寥。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借着半截蜡烛,看着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谁难受谁知道。”这更像是方志和的一句咒语。

韩述摇摇头,甩去头发上的水滴,用手一下一下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他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一遍遍重复。

“我很好,我很好…你看到了吗。”

第十一章 往事不要再提

台园路小学的迎春晚会安排在晚上,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着淅沥小雨,刚傍晚时分,天就早早地黑了,走在略显泥泞的道路上,风吹过来,感觉比天气预报播报的最低温度更冷一些。桔年和非明撑着一把大伞往公车站赶,走得举步维艰。

在桔年的好说歹说下,非明总算答应暂不换上跳舞的衣服鞋子,以免弄脏行头。为了这场演出,她兴奋紧张得昨晚整晚都无法入睡,可一出门,糟糕的天气和路况让她沉浸在童话歌舞里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沮丧,冷风一吹,直嚷着头痛。

“姑姑,我就知道只撑一把伞是不行的。”非明嘴里喷着白气抱怨道。

桔年抿嘴笑了笑,也不去点破,明明就是她嫌另一把伞又旧又丑,只是悄悄地将伞柄更往非明那边挪了挪,安慰道:“就快到公车站了。”

天气糟糕,愿意步行的人更少,刚过去的公车无不满满,孩子心里装了演出这眼前最重要的事,自然心急焦躁。她眼睁睁看着接连不断的私家车从眼前疾驰而去,情不自禁地喃喃:“韩述叔叔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明明告诉过他今晚上演出的。”

非明说完了这句话,偷偷地看了姑姑一眼。桔年正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伞上的水珠,神游一般,仿佛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非明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悻悻地伸长脖子候着下一班车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非明都快忘了这个话题,才听到姑姑慢悠悠地问了句:“哦,那他怎么说?”

非明翻了个白眼,心里想,姑姑的反应也够慢的,说起这个,她有了些精神,“我上个星期就给韩述叔叔打过电话,他真奇怪,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就问姑姑你知不知道我叫他来。”

“这样啊。”桔年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让孩子感到满意,非明故作老成地分析道:“姑姑,是不是你不让韩述叔叔来,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害怕你。”

桔年笑了起来,“怎么会,你韩述叔叔如果不来,是因为他有别的事要忙啊。”

“可是演出是在晚上,他不用上班啊。”

“傻瓜,大人除了上班之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为什么你不上班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桔年语塞,她发现自己已经辩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