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白叫她的名字,“心心?”

“怎么了?”

“在哪儿?”

还是没有回应,林若白又轻轻的试探性叫了一声:“心心,你有在听吗?发生了什么事?”

这轻柔的嗓音,带着一点儿小心,戳中了许昕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林若白,”她的声音里裹藏着哭味的走音,“我怀孕了……”

说完这句话,许昕闭了闭眼睛,绝望的心情,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不要,她也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没有回应,死寂的沉默,一点点凌迟着她。

许昕努力深呼吸了一下,寻回来一点儿理智,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只是声音里明显还带着鼻音:“……刚才我去做人流,又跑出来了,我做不到,我真的割舍不掉,它是我们的孩子,只要一想到把它抛弃,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林若白,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我们留下它,留下它好不好……”

说到最后一句,许昕声音里哭味又冒出来了。

太痛了。

比拿走她自己的命还要痛。

“你现在在哪儿?”林若白问。

“你先答应我好不好?”她求他。

“我会很乖的,我会听话,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她的声音又软又糯,恳求着。

好不好?林若白,好不好嘛?班长,拜托拜托……她总是喜欢变着花样的求他,求到他心软为止,哪一次他不答应?

只有这一次,她是这么哭着求他,哭的他心都碎了。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好。”林若白轻声说,“你要乖一点,告诉我现在在哪?”

许昕终于安下心来,报了地址。

林若白说:“你去大厅等我,哪儿都别乱跑,等我过去接你,听到了么?”

许昕乖乖点头:“听到了。”在即将挂下电话时,她忽然叫,“林若白。”

“嗯?”他还没把手机拿离耳边,等她先挂,所以听到了她叫他。

“我会乖乖的,我答应过你。”

心里某处被柔软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林若白只想立马找到她,把她紧紧锢在怀里。

*

林若白下午还有两台手术要做,都不是很要紧,交给另外一个医生,换下白大褂,对助理和方佑交代了几句,拿上钥匙和外套要走。

方佑看着不对劲,问:“师兄,这么匆匆去哪儿?”

林若白头也不回,语气很淡:“管那么多。”快步走出门去。

方佑很是震惊,向来以工作为重的师兄竟然也有翘班的一天,挠了挠头,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咯,我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助理刚在这儿不小心听到了林教授通电话,“好像是嫂子不见了。”

“啊?”方佑一整天都泡在手术室,没听说过这个事,更惊讶了,“心姐不是在上班,我上午才见过她。”

助理说:“下午两点之前请假说是有事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白哥打了好多电话都没接,他说找不到人他没法静心做手术,说真的,跟了他这么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这么不冷静。”

要说是许昕出事,林若白完全失去平时的判断力,方佑是信的。

在许昕没来之前,方佑觉得他师兄就是一个神仙,断绝七情六欲,冰冷冷淡,医院里甚至流传出林教授喜欢男人这种传言,而许昕出现以后,才让大家看到了林教授的另一面,原来他也是有感情的,原来他根本不是神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男人。

以前会给大家留下那样的错觉,完全是因为,那个人还没回到他的身边。

*

林若白下了车,直奔致诚医院大楼。

人流涌动,远远看见许昕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地板,不知在看什么。

忙碌的医院里,所有人奔走匆忙,她一个人静静坐着,垂着一颗头,显得孤单又落寞。林若白渐渐放慢疾走的步伐,看她安然无恙,吊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林若白穿过密集的人流,目光牢牢锁在许昕身上,一步一步走向她。

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掏出手机,在键盘上耐心打字。

不远处的人看到了信息,抬起脑袋来,转着脑袋四下搜寻着他的身影。

许昕手里握着手机,打开的微信界面上是林若白的信息:【回头,在你身后。】

许昕转过脑袋,医院里到处都是人,没有找到林若白,她低下脑袋,正要给他回信息,余光里一抹熟悉的身影自一根柱子后面大步走来。

许昕顿住,抬起头看向他。

林若白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眶还红着。蹲在她面前,拇指指腹疼惜地擦过她的眼睛,许昕下意识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上,长睫毛如蝴蝶的翅膀,扑扇扑扇。

心底划过说不清的情绪。

林若白一把勾过她,紧拥在怀里:“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不告诉我一声?”语气里哪里有一丝责怪,全是失而复得的不舍。

许昕原本坐在椅子上,被蹲在面前的林若白一把抱过去,全身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被迫弯身过去,紧紧抱住他脖子,一下午激烈的心理斗争,那些不能对别人说的憋在心里好久好久的压抑的情绪,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林若白,脸埋进他脖子,眼泪已经不怎么流了,流也流不出来,只是一个劲蹭着他,像一只要宠爱的猫咪,委屈兮兮的小声说道:“我怕你不要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一个人跑过来做人流?”林若白只要一想到她差点把孩子拿掉,从未有的后怕涌上来。

“你说过不要的。”许昕小声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敢告诉你,我……”

林若白闭了闭眼睛,就因为他的一句不要,她就瞒着他跑来做人流,一想到她躺在手术台上该有多无助多恐惧多难过多不舍,却还要硬着心肠,咬着牙齿,爬上那个手术台,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林若白情不自禁问自己,是不是太过狠心了,连妻子这样小小一个愿望都不能够让她满足,他说过要给她安全感的,就是这样给的?

作为她的丈夫,作为一名医生,林若白,你到底哪一点合格了?

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尝试,连一点点和她一起面对的勇气都没有,而她却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生出巨大的勇气去到那个做人流的手术台上。

他连许昕的一半坚强都没有。

就在前几天,林若白和老师杰森教授通过视频电话,实际上,许昕的病况杰森教授也一直在跟进,并让林若白提供一手资料,有助于相关医学研究和发展。

作为老师,自然也就关心一下学生的私人生活情况,杰森教授问林若白有没有打算要孩子,因为依照许昕的状况是不太可能生育的,除非他们两个都具备很强大的毅力和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成。

林若白当然深谙这点。但是他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去接受这个挑战,他没法想象没有许昕的生活,太害怕失去了。

杰森教授说,和你夫人商量一下,年纪都不小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不遗余力。林若白谢过老师,之后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

以他现在的条件,无论物质经济基础或者是医疗上,真的想和许昕要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他有条件。

可是,这件事有风险。

风险还不小。

只要一想到一尸两命这个字,没有办法考虑别的事情。

然而现在。

林若白也舍不得。当它还没有降临的时候,他可以狠心说出“做掉”两个字,但是此刻,只要一想到,这是他和许昕的宝贝,他就没法做到这么狠心。

刚才,在他听到许昕怀孕的消息,有那么一秒两秒,激动的完全没法说话,但很快,本应该成为父亲的喜悦感,却被浓浓的不安感包围交织着。

之后,听到她哭着说自己跑去做人流了,林若白倒抽一口冷气,从脚底寒到心底,这个傻瓜,就因为他的一句话,真的跑去做人流。之后听到她说没成功,跑出来了,林若白松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排斥,甚至可以说,和许昕一样,非常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非常非常的爱它。

林若白紧紧抱着许昕,嗅着她的发香,她惯常用的玫瑰精油,钻入他的鼻息,让林若白安下心来,感觉这一刻她才安全地靠在他的港湾,嘴唇轻轻擦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以后不要做人流,我连避孕药都舍不得让你吃,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毁坏身体,”顿了顿,他继续说,“既然已经来了,我们留下它。”

“你们两个,我全部要。”林若白悦耳的嗓音,像那夜月光,淌进许昕心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问:“你说什么?”

林若白低笑了声:“别哭了。”

许昕瓮声瓮气的,“我没哭。”

“还说没哭。”林若白松开她,笑她,“兔子眼睛都没你红。”

他站起来,拉过她的手,低头看着她:“无论发生什么,遭遇什么,我都会紧握住你的手,和你一起面对。”

许昕不去看林若白了,低下头,眼眶又潮了,隔了几秒,轻轻说道:“好。”

林若白停下脚步面对她,弯身下来,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又哭?”

“才没有。”她胡乱抹眼睛。

林若白捉住她乱七八糟乱抹一气的手,重新握进掌心里,“从现在开始,一切饮食和治疗,全部都要按照我说的,不能调皮,知道么?”

语气跟哄女儿似的。

许昕弯起唇角,破涕为笑,乖乖答应:“好,林教授。”

*

之后,林若白亲自为许昕制定了一套孕期治疗方案。因为许昕现在吃的长期排斥药物具有很强的副作用,对体内的胎儿不利,所以林若白和杰森教授以及吴教授等前辈,为许昕调整了药物治疗方案,很多药在国内买不到,而且价格昂贵,需要辗转从国外运进来。

而且在吃的方面,也比平常更加小心,林若白亲自下厨,合理搭配,有林若白严格把控,悉心照顾,整个孕期过程,许昕倒也没有太难受,因为出了问题都会有林若白,而她要忍受的是身体带来的不便,不过只要宝宝安全健康,让她吃多一点苦也没关系。

在孕期第三个月的时候,许昕出现了严重的高血压和蛋白尿,这让产科医生和林若白在内的主治医师都万分头疼,之后还有一个难关是,血液高凝状态对移植心脏的影响严重,以及伴随而来的产科并发症。

在大家的合力配合下,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得以解决,而治疗方案随时也跟着许昕的情况做着相应调整,定期检查下来,宝宝的一切情况都很正常。

许昕生产前一天晚上,一直关心着他们的杰森教授也亲自坐飞机赶来。

林若白在产科上上下下都打点好,给许昕接生的是他亲自从母校A大请来的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妇产科教授。

根据许昕的情况,只能剖腹产。

虽然全部打点好了,林若白还是很担心。家里的亲戚能来的都来了,在等候室里静静坐着等。

分娩室三个字在头顶一闪一闪着,坐在外面比里面的更煎熬。以前都是那些病人的家属等他做完手术,而现在,是他等着医生们。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手术室外等人了,每一次都是许昕,内心的焦灼,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期待和欣喜,以及激动,还有,担心。

其实他是可以进去陪产的,最后还是选择在这里等待。

和她之间,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等待。

她也喜欢带给他惊喜感。

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每次从家里回来,从书包里挖出零食来之前老是喜欢问他,“班长,你猜猜我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猜对了我给你一块钱,猜错了你给我一块钱。”

明明是那么无聊的游戏,却总是乐此不彼地玩着,她以为他总猜不到她的心思,其实他都知道,只不过为了让她开心一下,老是猜错,然后她就把东西挖出来,“噔噔噔噔噔,猜错了,给我一块钱。”

后来她在他生日的时候,把存了满满一罐子一块钱的玻璃瓶送给他:“班长,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惊喜吧?”

一会儿是一包薯片,一会儿是一包浪味仙,一会儿又是咪咪虾条,或者是一瓶装满一块钢镚儿的玻璃罐。

这一次,她会把他们的孩子带给他。

老师杰森问他:“紧张吗?”

林若白不知道此刻的心情能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他把手掌贴在左胸口上,对他说:“这里,惦记着一个人的感觉。”

杰森点点头,他懂的。

之后,沉默的几秒钟里,两人一同看向分娩室的方向。

杰森忽然说:“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查了很多资料,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

上次他问老师的问题是——

“做了心脏移植的病人,真的没有办法一直健康.生活下去了吗,那么换这个心脏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多存活几年,等他们走后,他们的亲人还是会很伤心,结果依旧没有变。”

这种感觉就像是,给了人希望,再次把人扔进绝境。

如果没有给过这个希望,或许不会这么绝望。

杰森教授说:“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件衣服,我们可以有很多件衣服,但是这个身体却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的衣服是崭新的,年纪增长,衣服越来越破旧,这就需要我们医生不断给这件衣服进行修补,衣服已经破损,不可能再恢复原样,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缝补,使这件衣服还能穿,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缝缝补补又一年。而这件衣服究竟能穿多久,不是取决于裁缝多高明,再高明的裁缝碰上不爱惜衣服的主人,也束手无措。”

林若白听了这段话,似有所悟。

杰森教授的这句话最关键的信息在于——

衣服的主人务必爱惜。

再漂亮再牢固的衣服都经不起人为的损坏,只有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衣服才能时时保持如新。

如果你现在还在熬夜,还在酗酒抽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请停止这些愚蠢的行为,衣服只有一件,坏了就真的坏了,等到哪一天连裁缝的巧手都无力回天,才是你真正后悔的那天。

杰森教授带着深意看了眼林若白,说:“你们的爱情让我动容,事在人为,医学界常有奇迹。”

*

这年一月,许昕顺利诞下一名健康女婴,母女平安。

取小名叫小甜心。

甜心。

爸爸妈妈的小甜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