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非不敢让锦欢看到,于是一旦有陌生的信出现在信箱,看也不看立刻烧掉,只是这些东西源源不断地送来,后来演变成不只是寄信,她们还会收到一些奇怪的包裹,有的是被撕碎的玩偶,有的是被剐花的电影碟片。

虽然陆世钧一直在媒体和公司高层之间周旋,但成效并不大。锦欢成了众矢之的,有些痛骂锦欢的人甚至不是任何人的粉丝,他们只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正大光明宣泄压力的渠道。

而沐非对于时璟言的沉默,也由最开始的信任变成了如今的埋怨。毕竟这件事的当事人并不只有锦欢一个人,可是目前受苦受委屈的,却只有她。

沐非的焦急锦欢看在眼里,只是她此时什么都做不了。楼下聚集了大批的狗仔和抗议的影迷,锦欢被困在公寓里,甚至无法出门。

终于,沐非忍无可忍地打电话给保安,保安出动驱散了人群,只有少数记者还留在楼下。

刚解决完这件事,锦欢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很陌生的号码。

她的手机号只有公司的人知道,而自从上面对于这次事件采取放任的态度之后,锦欢的电话就很少有人打来了。就算是最开始不断被电话骚扰,锦欢也没有关机过,她究竟在等谁的电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在耳旁,“你好。”

那一端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是一个温婉轻柔的嗓音,“是锦欢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惊讶,几乎是瞬间,锦欢的表情定格,她甚至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我是江茹锦。”许久没有听到锦欢回答,江茹锦自报家门。

“嗯,我知道。”锦欢闭上眼睛,尽量保持着平缓的语气。

“我想见见你,可以吗?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出门,只是……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江茹锦一直很客气,锦欢只是犹豫了两秒,然后睁开眼睛,“告诉我地点,我会过去的。”

记下江茹锦说的地址,锦欢不顾沐非的反对,决定赴约。

锦欢戴了一顶短假发,穿得很臃肿,丝毫不似在电视上纤细苗条的身材。她从公寓的后门离开,所幸这时候为数不多的记者全部守在了前门,也就没有人发现她。

等锦欢开车赶到那家私人会所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江茹锦应该交代过前台,服务生很快将锦欢带进一间隐秘的包厢。

江茹锦真人看起来比电视上的还要年轻许多,丝毫没有年过四十中年妇女的影子,保养得宜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一点皱纹,刷着睫毛膏的眼睛大而柔媚。不愧是拿了几届秋叶奖的成功影后,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姿态也极具美感。

“你来了,快坐。”江茹锦微笑地扬了扬手,示意锦欢坐到她对面。

锦欢只是浅浅地看了江茹锦一眼,默不作声地坐下。这时服务生端了两杯花茶进来,将冒着淡雅香气的杯子放在两人面前,很快又带上门离开。

“锦欢,来尝一尝。这茶可是这里的招牌饮品,对女人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味道也不错。”

江茹锦很热情地招待,而锦欢却对此无动于衷。

“我冒着被狗仔队发现的危险,并不是专程来喝茶的。”看到对方脸上吟吟浅笑刹那间僵住,一阵快感从锦欢的心里升起。

江茹锦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如果说她刚刚真的失态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她又变成了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雅优美的贵妇。

江茹锦轻声一叹,投向锦欢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你怨我。从你出生后到现在,我没有尽过一天的责任,你讨厌我,我也无话可说。”

锦欢只觉得可笑,而她也真的笑出声来,笑声引来江茹锦的侧目。

“不,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锦欢直视江茹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阐述,“我只恨你。”

果然,江茹锦脸色微变,纵然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纵然成就了一身的好演技,这一刻也全然忘了要遮掩情绪。

“不要再演戏了,江女士。我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满口的仁义道德,善解人意。如果你真的那么善良,当年也不会做出抛夫弃女的事。”锦欢嘴角带着讽刺的笑,声音几乎冷得像是北极的寒冰。

她仔仔细细地将江茹锦的表情印在脑海中,从很多年前她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江茹锦,这个赋予了她生命的女人,这个和她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的女人,这个她最恨最恨的女人……

“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此刻,再完美的妆容也无法掩饰江茹锦脸上的难堪和苍白,那一对蝴蝶翅膀似的睫毛缓缓下垂,她哽咽着说道,“我当时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和你父亲在一起也太冲动,根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后来我才发现,我根本受不了那样默默无闻的生活。”

决定要离开,也是生下锦欢之后的事。那时候,她每天不仅要下地做农活,还要应付不停哭闹的婴儿,那样的生活简直快要将她逼疯,她明明那么年轻,她明明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怎么能将青春全部浪费在男人和孩子身上?她想做明星,做人人崇拜羡慕的明星。

“是吗?”江茹锦的话并没有得到锦欢的原谅,锦欢面色冰冷,她乌黑清亮的眸子,依稀可见江茹锦年轻时的影子。

她的身体里有一半流着的是江茹锦的血,她也继承了江茹锦的全部美貌,甚至比江茹锦更胜一筹。但没有人知道,如果可以的话,锦欢甚至想要将这一半的血全部还给江茹锦。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和这个女人扯上半点关系。

“一时冲动?这就是用来形容你和父亲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唯一能想到的词吗?当初你头也不回地离开,有没有想到你这样做会狠狠地伤害那个深爱你的男人?既然不想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江女士,你的一时冲动,毁掉的是两个人的人生,你知道吗?”

江茹锦一只手捂住胸口,默默地流泪。可是在锦欢眼中,江茹锦就连哭泣,都像是在演戏。

“可是我最恨的不是这个,而是父亲直到死,都盼着能见你一面。”锦欢一直都很冷静,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多年后说起这件事时竟会如此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桩无关紧要的故事,“尽管我讨厌你,但不想让父亲失望,我还是打了无数个电话给你。那时我才十八岁,身上只有几十块钱,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我打听你的住址,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见你。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

听到这里,江茹锦终于哭出声音,激动地用手抵住唇,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江茹锦当然还记得那件事,那时候锦欢突然出现在辰星大楼,就像是一个乞丐,身上又脏又臭,她本想叫保镖给些钱打发她走,没想到锦欢竟然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吓坏了。在那么多人面前,她真的吓坏了。所以,才会做出那样无法挽回的事。

“我最不想在你口中听到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因为你不配。”锦欢从容地站起身,自始至终,她都表现完美。

她终于做到了,即便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她还是做到了。

她不再狼狈,不再肮脏,这时候的她甚至比江茹锦还要优雅。

锦欢走到包厢门口,手刚刚碰到门把手,身后传来江茹锦略微沙哑的声音,“锦欢。”

锦欢脚步一停,听江茹锦用恳求的语气说:“你恨我我可以接受,因为那是我应该承受的。可是Stephen……不要再找他了,放过他,好吗?”

这一刻,锦欢的从容不迫瞬间龟裂,她完美的面具终于被狠狠撕碎。握着门把的手用力到几乎要把那金属都碾碎一样,锦欢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没想到你关心他会比关心我还多,真是讽刺。”

“我……”江茹锦一时语塞。

锦欢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不知不觉,她将车子开到了海边。现在时间还很早,可锦欢却坐在驾驶座里不想离开。

不知道待了多久,太阳终于变成莹莹的橙色,金光镀边,宛若一个巨大火球在燃烧着。海平面不消片刻就被染了颜色,薄雾迷蒙着视野,夕阳速度缓慢地下落,直至最终只余下一个光点,印染着深蓝色的海天交际。

锦欢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美景,与其说是欣赏,更像是整个人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乌亮的瞳孔倒映着粼粼的波光,目光却如海水一样的冰冷彻骨。

和江茹锦见面后,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得到解脱。在看到那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时,曾经那些可怕的回忆立刻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那一年,是锦欢最不堪、最颓废的一段时间。她惶惶度日,浑浑噩噩的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始终沉浸在失去父亲和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悔恨当中。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江茹锦。

当时的江茹锦事业正风生水起,没有人知道江茹锦成名前的生活,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这位美丽高雅的女人为了成名,抛弃了自己年仅两岁的女儿。

也许是怕被媒体挖到这段历史,见到锦欢的那一刻,江茹锦花容失色。多可笑啊,她竟然在亲生母亲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后来,江茹锦竟然打电话报警,称锦欢骚扰她。锦欢被带到警察局,留下了案底,一个人在拘留所度过了十五个日夜。

那时正值初冬,锦欢穿着单薄,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许是看她可怜,拘留所的女警送给了她一件大衣。而那件大衣,恐怕是那一年中,锦欢收到过的最温暖的礼物。

拘留结束后,好心的警察给锦欢买了回程的车票。

只是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锦欢闭上酸涩的眼睛,可悲的是,她竟然哭不出来。那些重负就像是一块沉重的大石,每次回想起,就压住她的胸口,让她难以喘息。

父亲死后的那一年,她始终无法振作。自出生以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离开,对于当时还很年轻的锦欢打击很大。直到后来偶然的机会,在电视上看到江茹锦的新闻。

电视里的江茹锦依旧光彩照人,她的身旁是一个英俊年轻的男人,两人站在一起忽地相视一笑,那幅画面深深刺痛了锦欢。似乎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幸的人只有自己,明明该愧疚该过得糟糕的人,却比她还要快乐。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锦欢才下定决心,江茹锦能做到的,她一定也可以。

她要得到江茹锦拥有的一切,包括事业,包括她的男人……

锦欢疲惫不堪地回到公寓,在房门前发现了一个包裹。她弯腰将包裹拿起来,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门钥匙。

钥匙刚刚插进锁眼,还来不及拧开,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锦欢怔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时璟言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深邃漆黑的眼底此刻布满了血丝,他的脸色铁青,短发凌乱,整个人散发出颓废慵懒的气息。

她一时忘了反应,下一秒就被时璟言猛地拉进门内,紧跟着是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箍在她腰际的那一双手臂似乎用尽了全力,疼得她皱眉。锦欢只是呆了半分钟,然后要推开他,手刚刚碰到他的胸口,他埋在她颈间的声音低哑地响起,“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