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的举止根本不像是快要三十岁的男人。就像那天,不知从哪儿来的兴致,非要和她玩你写我猜的游戏。他让她闭上眼睛,然后在她手心上写字。后来有一个字,他写得很快,她隐约记得先是一撇,然后三个点。她告诉他猜不出,他好像有点失望,骂她是笨蛋,她两眼一闭,只当没听见。

其实,她猜到那个字应该是一个繁体的“爱”,可是那个字太敏感,只好假装猜不出。

卧室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双脚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走到衣橱前,打开,里面只挂着一件衣服。

这件漂亮的睡裙还是他送给她的,因为太过暴露,她一直找借口不想穿,后来他大慈大悲地同意,说只需在他生日的那天穿给他看,他甚至还很幼稚地倒计时。后来彼此都忙,倒计时的短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发给她,而这件睡衣,也一直没有机会穿给他看。

有些事情,总觉得已经忘了,可事实却是,你只是将它藏在了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也许某一天,听到一首他轻轻哼唱过的老歌,路过一同走过的风景,都会将它们从心里面勾出来,让你猝不及防。

如今仔细回想,才记起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并不多。只有生活中这些不经意的小温暖,在不知不觉中深刻到骨髓。

就好像是开放性伤口,每一次碰到都会痛苦不堪,却又总是无法愈合。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时间,回忆才是。

最后,沐非在别墅找到了锦欢。

同陆世钧见面后,锦欢一直没有回来,沐非怕她会出事。所幸四年前的教训让她学聪明了,沐非在锦欢的手机里安装了定位系统,所以这次才能这么快找到她。

刚一打开别墅的大门,沐非就闻到一阵呛人的酒味。终于,在吧台的角落里她看到了锦欢。

锦欢蜷着身体坐在地上,脸颊是异样的红,头垂在膝盖间,脚边摆了两个空酒瓶,还有一个喝了一半的酒杯。

这几年,锦欢也有一些推不开的应酬。当年喝两杯酒就会醉得站不住脚的她,如今可以面不改色地喝掉两瓶。沐非摇头轻叹,看到狼狈至极的锦欢,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她蹲下,先拿开脚边的酒瓶,以防锦欢摔倒会撞到,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抽走她手里的那只酒杯。

沐非的动作惊醒了锦欢,她缓缓抬起头,恍惚地望着沐非,乌亮漆黑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那些沐非从未看到过的脆弱此刻全数映在脸上。

“你醉了。”沐非说。

锦欢却苦笑着摇头,“我没有,沐非,为什么我喝不醉?”

沐非没有说话,因为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午,我见到陆世钧了。”她说。

沐非丝毫不意外,刚刚因为担心锦欢,她拨了个电话给陆世钧,只是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陆世钧却又闭口不言。

“陆哥说了什么?”如果不是陆世钧说了什么,锦欢今天不会变得这么不对劲。

“说了很多很多……”很多她以前不知道的事,很多她有预感却一直逃避的事。

之前,陆翌晨为了跟她拉近关系,甚至不惜装扮成时璟言的模样。原来全世界都知道她喜欢他,却只有她,一直不知道。

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和时璟言的关系。而那些她曾经不敢承认的感情,终于在时间里慢慢沉淀,变得越来越清晰。

听人说,男人要成熟以后才会经历更多的事,而女人是因为经历太多的事而变得成熟。可她宁愿不要成熟,依然做她单纯简单的叶锦欢。至少那个时候,还有他在她的身边。

这幢别墅一直空着,她却始终没有搬进来。也许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因为这里有太多他的影子。不知不觉间,他们都融入了彼此的生活那么多那么多,只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他身边,我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讨厌你’。我经常会梦到自己回到最初与他相识的时候,我多想收回所有让他伤心的话,可惜,现实永远不会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

沐非心疼地握住锦欢抱着双膝的手,默默地给她安慰。

“他为什么不恨我?连陆世钧都恨我入骨,他为什么不恨我?”锦欢无助地看着她,“沐非,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一个人。可是现在,我好讨厌我自己。”

泪珠从眼眶里滚落,然后一滴又一滴,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心伤都一并流出来一样。沐非沉默地抱着她,轻拍她的背。

从时璟言消失到现在,她从未见到过锦欢流过一滴眼泪,也许应了时璟言说的那句话——真正心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她还以为锦欢永远不会哭,一直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到极限,然后以他们担心的形式爆发。现在能哭出来也是好事,有的事必须要流出泪来才能算是真正的解脱,否则那些眼泪不从眼睛里流出来,也会流到心上。

哭过之后,沐非将锦欢搀扶回了卧室。

拧了一条热手巾给锦欢擦脸,没有蜂蜜,只好去烧一些开水来给她解酒。所幸锦欢虽然带着醉意,但还算配合。

“我去打个电话,让人送些日用品过来。你有想吃的东西吗?否则胃会难受。”沐非不放心地问。

锦欢摇了摇头,发泄过后她已经平静许多,“我没事的,你去忙你的。”

“好。”

沐非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两眼,才去客厅打电话。

锦欢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拿过沐非放在床头的手机。短信的发件箱里有很多信息,这四年来,她不断给那个号码发信息,因为知道这个号码他不会再用,所以她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允许自己一遍遍剖析自己的心。可是内心深处,她却又矛盾地希望,有一天,他会读到她的这些心情。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熟练地在按键上游走——

时璟言,如果告诉你,我一直很喜欢你,你还会不会回来我身边?

一如既往地按下发送键,然后将手机扔到一边。

夜晚的风沁凉入骨,虽然别墅里很干净,但花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修剪了,枝丫挡住了窗外大部分景色,繁繁点点的星星更像是点缀在树上,而不是夜空中。

她定定地凝视窗外,也就只有酒醉失去理智时,她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想他。

过了这么多年,再回到这里,总觉得空气里有他的味道,好像下一刻他会突然出现,倚靠在房间门口,像从前一样柔柔地看着她。似乎真的在玻璃上看到了倒映着的他的笑脸,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上扬。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只是思念在作祟。

轻轻闭上眼睛,方才挂在睫毛上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倏然坠落。

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锦欢的新戏开始投入拍摄,只是她不知道会在这部戏中遇到熟人——蒋薇薇,那个曾经诬赖她耍大牌的女明星。

这么多年再次遇见,锦欢以为会多少有些尴尬,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唯一一次听说别人说起蒋薇薇,好像是在说她和之前的经纪公司解约了,现在签了一家很小的工作室,但事业始终没有什么起色。

拍了几天的戏,锦欢也有些吃惊。曾经那么倨傲蛮横的蒋薇薇,居然变得谦逊有礼,她不再计较自己是否能用上单独化妆室,不再对工作人员报以冷脸,甚至还会很客气地对每个人笑。前天她们在拍第一场戏之前,蒋薇薇还专程过来和她打招呼。若放在几年前,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但娱乐圈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今日大红大紫,但不意味着会火一辈子。也许明天因为某个人、某件小事,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再大牌的艺人也会变成浅水里的鱼,苟延残喘罢了。

拍戏的空当,锦欢接到了一个电话。

前些日子,她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陆世钧,今天终于拿到了陆世钧的地址。这件事锦欢连沐非都没有告诉过,因为不想沐非在她和陆世钧之间为难,毕竟那个女孩子的心,一直在陆世钧身上,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将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抄下来,锦欢去化妆间换装。

门响了响,周露探头探脑地望进来。

锦欢从后面的试衣间走出来,恰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干什么呢?不进来吗?”

周露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过了这么多年,她还和锦欢刚遇到她时一样,像个孩子。

“锦欢姐,你要出去吗?”周露见锦欢已经脱下了戏服,换上自己的长T恤衫和牛仔裤,长发也扎成了一个马尾,看起来比她还要年轻呢。

“临时有点事,可能要出去一会儿。待会儿看到导演,帮我打声招呼。”锦欢坐到化妆镜前卸妆。

周露也跟了过来,拿起桌上的化妆棉蘸了卸妆水,帮锦欢卸妆,一边说:“姐,我听副导演说你前半部分的戏已经结束了,马上要演吸毒之后的部分了?”

“是啊。过几天我就要放假了,回去专心减肥。”锦欢透过镜子对周露微笑,“这是你第一次演女二号,我不在的时候多和导演沟通一下,会有助你把握这个角色。”

“我知道啦,呵呵。”卸完妆,锦欢随意用湿巾擦了把脸,再抬眼,见周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站在身后,“你过来是想和我说什么吧?”

“姐……”周露吞吞吐吐地说,“你和时先生的事,是真的吗?”

锦欢的手微停,然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