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动情,不免揉乱了一些。他知道她面皮薄,不愿在旁人面前出丑。他尊重她,自然要将她的面子里子都保护得好好的。

回去的路上,他怕徐慧冻着,就把她娇小的身子往怀里一带,包在自己的披风里。

本来一切都好好儿的,谁知马儿一颠一颠地动着,太宗突然…可耻地硬了。

若是搁在几个月以前,徐慧肯定想不到那是什么,两句话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可是现在…上回她被他引着碰过了一回,徐慧就是再傻,也该知道是什么了。

“陛下…”徐慧觉得自己好傻,她刚才怎么会以为他正经了的!

太宗大叫冤枉,“慧儿,不是朕想那样的啊,是它自己…”

“那它不是陛下的吗?”

太宗怔了怔,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

他只好软磨硬泡,“好慧儿,你不要怪它,它只是太想你了…”

徐慧听不下去,制止道:“好了陛下,您别说了!”

等到下午练马的时候,徐慧就不要跟他共乘一骑了。

太宗以为她是嫌弃自己的小兄弟,结果徐慧却是说:“陛下好不容易出宫狩猎,徐慧就不耽搁您了。趁着天气好,和太子殿下他们一起打猎去吧。”

“那你呢?”太宗怕自己一走,她又闷在屋子里头看书了,颇有几分不放心。

徐慧侧首看了正在和长孙无忌说话的晋王一眼,浅笑道:“陛下不是说晋王年纪小,进林子不安全吗?若是可以,不如让晋王殿下先教我。”

“雉奴?”太宗不敢答应,“他不行,他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别再伤了你。”

“陛下放心,还有长孙大人在呢。”

太宗瞥他一眼,道:“他?他在朕就更不放心了…”

“陛下,徐慧不会吃亏的。”恰恰相反,长孙无忌说了她那么多坏话,她得在他身上找补回来啊。

太宗迟疑了好一会儿,咬牙道:“好,那朕把王德留下来陪你,有什么事儿,就叫王德来找朕。”

徐慧点点头,目送着他走远了,也没过去向晋王和长孙无忌打招呼,而是等着他们过来。

晋王同她熟络些,听说太宗要他教徐慧骑马,他还很高兴呢。他总觉得自己不懂事,欠了徐慧好多情不知道要怎么还。如今能帮上她一点点忙,真是再好不过。

一旁的长孙无忌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陛下这是看他不擅长骑射,故意羞辱他吗?竟然让他堂堂一代名臣,保护一个小女子的安全,给徐慧做人肉垫子!

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徐姐姐你别怕,有我和舅舅在呢。”阳光下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柔和,“让雉奴扶姐姐上马。”

徐慧还没说话呢,就听长孙无忌沉着脸喊道:

“晋王殿下!”

“怎么了舅舅?”晋王回过头,一脸单纯无害地望着他。

长孙无忌一脸“徐慧身上有毒”的表情,伸出手道:“你别碰徐婕妤,让我来。”

徐慧一下子就笑了,平日里过于清冷的面容瞬间被柔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她知道,长孙无忌是不想让她和晋王多作接触。他对晋王这个外甥,倒是疼爱有加。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教徐慧骑马的晋王成了陪衬,不远不近地跟在徐慧马后。

长孙无忌牵着马,慢慢地走着,天知道他有多想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吓得徐慧人仰马翻。

陛下为了她,整个人都不对了。偏生他又挑不出徐慧的什么错处,只能靠臆想来劝说陛下。可陛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哪里听得进去?

长孙无忌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烧,且越烧越旺。

“长孙大人,您究竟在怕什么?”

徐慧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他。

他怪里怪气地回答:“怕婕妤从马上摔下来,摔破了相,回头被陛下责怪。”

面对这样恶毒的诅咒,徐慧低低一笑,“长孙大人对陛下,还真是痴心一片。”

长孙无忌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不过他来不及深思,轻哼一声便道:“那是,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那是过命的交情。我和陛下打天下的时候,徐婕妤还没出生呢。”

徐慧好像没听到他话语里的轻蔑一般,嘴角含着淡淡地笑,竟是夸他,“原先未曾见到大人之前,徐慧对长孙大人当真是满心敬佩。”

长孙无忌得意地一翘小胡子,可随后,他就察觉徐慧话里有话,不由顿住脚步,抬眸问她,“那——现在呢?”

迎着他的目光,徐慧居高临下,笃定地说:“长孙大人若是再这般恣意妄为,只怕,长孙家将兴不过三代,两世而亡。”

第七十三话

第七十三话

“那满心敬佩,自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淡淡地说着,仿佛讨论天气一般轻巧。

长孙无忌面色变了又变,许久,方沉声道:“若是能守住大唐江山千秋万世,我长孙无忌遭人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徐婕妤怎么看,我初心不改,都是为了这片辛苦打来的江山。”

徐慧浅浅一笑,摇头道:“漂亮话谁都会说,只是长孙大人,您当真没有私心吗?”

长孙无忌勃然色变,皱眉道:“徐婕妤这是何意?”

“除文德皇后之外,您对陛下身边的任何一个妃嫔都不满意。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一己之私,实在有待考究。”

“你!”长孙无忌顿住脚步,脸色胀红。

跟在后面的晋王察觉不对,赶忙快步走了过来。

见二人箭弩拔张的样子,晋王左看看,右看看,上前劝道:“舅舅,您别心急,徐姐姐刚开始学骑马,慢点也是正常的。”

长孙无忌却不理会他,而是无礼地盯着徐慧,沉声道:“徐婕妤果然并非简单人物,看来我没有看错。若你真是陛下眼中单纯无邪的小白兔,那便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徐慧柳眉微挑,颇有些不满意。难道在陛下心里,她就是只呆呆的小兔子,只会吃草?

陛下的账容后再算,徐慧垂眸看向长孙无忌。面对这一代名臣的逼视,她毫不惧怕,而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长孙大人当然不会看错,在你眼中,陛下身边的女子非奸即恶。除非文德皇后在世,否则陛下就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是不是这么个理?”

长孙无忌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反驳,可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年纪长的,他嫌人家出身不好;年纪幼的,譬如徐慧,看起来什么都好,可他又担心人家太过年轻,活得比陛下长。

按照他的标准,还真是得让陛下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长孙大人想怎样对付我呢?是继续在陛下面前挑拨离间,还是从旁下手?”徐慧说得云淡风轻,“在除掉徐慧之后,您又该怎么对付陛下的下一个女人?”

长孙无忌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真是比折子戏还要精彩。

他不想承认,可徐慧说得没错,陛下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回首过去,杨淑妃、阴德妃,齐王妃…这些女人哪一个没被他攻讦过?

他能活多久,还能一直这样不遗余力地盯着陛下不成?

其实平心而论,徐慧已经很好很好了。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父亲官职不高,为人温和,看起来也不像野心勃勃的人。

与其说长孙无忌是看徐慧不顺眼,还不如说他是在对太宗的宠妃这个角色不满。

如果他当真能成功地让徐慧失宠,那么接下来呢?

说不定陛下的眼光又退化回去,宠起不如徐慧的女人呢。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略有松动,长叹道:“我与徐婕妤无冤无仇,想必徐婕妤现今已恨死我了吧。”

徐慧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长孙大人多虑了。徐慧与陛下朝夕相处,我在陛下心中是怎么样的人,不会因为长孙大人的三言两语而轻易改变。恰恰相反,受影响的,可能会是您。”

言下之意即是,陛下不会相信他,反而会因此而厌恶长孙无忌。受到损伤的不会是徐慧,而是他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慧。

他不想承认这些年来自己的手已经伸得越来越长,可——回想起他做的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越出了臣子的本分?

他与陛下从年轻时候便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情分,难道就要为了这些个陛下的家务事一点点消磨殆尽吗?

世人都说陛下英明神武,虚心纳谏,可太宗私下里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长孙无忌更清楚。

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从很早很早以前,陛下就已经在心里恨起了他?许是碍于当年的情分,长孙皇后的情面,这才一直没有发作?

他是不是——真的管得太多了?

见长孙无忌沉默,一直迟疑着不敢说话的晋王低声道:“舅舅,其实徐姐姐她…”

“晋王殿下。”徐慧温柔地打断他,“长孙大人看起来很累了,可以请您牵着马吗?”

“好啊。”晋王一口答应下来,从长孙无忌手中接过缰绳,牵着徐慧继续往前遛马。

等他回过头一看,长孙无忌的身影缩成了一个小点儿的时候,晋王方才仰起头问她,“徐姐姐,为什么不让雉奴帮你说话?”

徐慧温和地笑道:“多谢殿下好心帮我,只是长孙大人刚刚被我说动,您若出面,只怕适得其反。”

晋王后怕地说:“对不起徐姐姐,雉奴不是有意…”

徐慧没有说话。这个晋王,她还真是有几分看不透。说他老谋深算,偏偏他总会做出些蠢事。说他天真无邪…徐慧总觉得哪里不对。

晋王应当远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简单。

不过,晋王与她没有什么利益的冲突。只要他不像长孙无忌那样给她招恨添乱,徐慧不介意对他友善一点。

傍晚太宗打猎回来,都顾不上那边清点猎物的结果,到处找徐慧,逢人就问:“徐婕妤呢?”

王德急忙迎了出来,答道:“回大家,徐婕妤遛完马回来,正在沐浴呢。”

听说徐慧安然无恙,太宗总算松了口气。

长孙无忌那个老混蛋,没少在他面前抹黑慧儿,要是趁着他不在对慧儿不利就不好了。

等到放松下来,太宗忽然想起——嗯?她在沐浴?

这样的好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了。

太宗提步便往二人的帐篷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哪里不对。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王德,警惕地盯着他问:“徐婕妤在沐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德老实答道:“徐婕妤身边的玉藻找人打热水,老奴在旁瞧见了。”

太宗“哦”了一声,拉长着脸问:“你没看不该看的东西吧?”

王德的胆子都吓破了,着急忙慌地解释道:“大家明鉴啊,您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多瞄徐婕妤一眼啊!”

“算你识相。”太宗得意地一撇小胡子,弯身进帐。

他在帐中扫了一圈儿。有女孩子住的屋子就是不一样,前年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住,宽敞的大帐里头空荡荡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徐慧来了就不一样了,茜红色的湖绸锦被,色彩艳丽的百蝶屏风,无一不彰显着女孩儿家的娇美温软。

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淡淡的梅香,这样温暖的地方,他一回来就觉得高兴,情不自禁地唇角上扬。

“慧儿?”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就往屏风后走。

屏风之后立即传来响动,徐慧从水中坐起,有几分慌乱地说:“陛下,我在沐浴呢,您等一会儿…”

她话音未落,他已进来了。徐慧想都不想,把手中的布巾一甩,直直丢到太宗脸上。这一个湿布巾打过去,跟个巴掌一样重,一下子就把太宗给打懵了。

徐慧见他不懂,心里也有几分没底,小心翼翼地唤他,“陛下?您…没事儿吧?”

太宗慢腾腾地将脸上的布巾拿起来,惨兮兮地望着她说:“慧儿,你好狠的心…”

徐慧趴在木桶边,小手把着桶沿,小声道:“谁叫陛下不请自来的…”

“朕只是担心你嘛。”太宗作出一脸委屈的样子来,“辅机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氤氲水汽中,徐慧轻声道:“没有,今日我同长孙大人,相谈甚欢。”

太宗有些意外地挑眉,正待追问,却听徐慧道:“陛下先出去一下吧,玉藻去拿换洗衣服,马上就过来了。”

他的眼睛恋恋不舍地在她身上扫过,徐慧只恨手中没有多余的一块布巾可以用来摔他。

等换好衣服出来,太宗自告奋勇,要给徐慧擦头发。

鉴于几次让他擦头发的经历都不太美好,徐慧就有几分犹豫。

就在她这犹豫的当口上,太宗已然拿起干燥的布巾,在她的长发间揉捏。

既然自己的头发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人质”,徐慧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没办法地轻叹一声,由他作为。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声音浑厚低醇,满满都是爱意,“慧儿你不知道,朕在外头打猎的时候,心里都担心死你了。你就是朕的性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可怎么办?”

徐慧默了一默,轻声道:“陛下何须如此呢,您外出狩猎,更应当注意安全才是。徐慧就在营帐附近转转,不会出事的。”

太宗摇摇头,百感交集地说道:“你不懂,朕也是经过今天下午才明白。以往是朕太大意了,以后朕一定好好保护你,不叫你受到任何伤害。”

徐慧低低一笑,拉住他的手。

太宗正以为她要主动献上一个感动的热吻,谁知徐慧却是拉开了太宗的手,道:“既然如此,陛下,请您不要再继续伤害我的头发了。”

太宗:“…”

他好想哭啊。

第七十四话

冬猎结束后,太宗带着数量可观的战利品回宫。

例年来陛下冬狩回宫时,都会大赏后宫,今年也不例外。若是搁在从前,太宗肯定把最好的毛皮都送给徐慧。可今年没有,这份荣光,他赠与了四妃。下面的妃嫔,也多多少少的都得了一些赏赐。

而伴驾的徐慧,只得了与她同位分的金婕妤、杨婕妤相同的东西,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宫里头就渐渐有人猜测,出去这一趟,徐婕妤是不是哪里得罪了陛下,失宠了。

可陛下每天晚上,还是往清宁宫去,雷打不动。

要说失宠,的确有一人,却不是徐慧,而是长孙无忌。

有心人就能看出,以往在朝堂之上,陛下与长孙无忌等人关系亲昵,时常在讨论政务之余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是现在,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起来…

陛下没有罚他,也没有故意反驳长孙无忌的政见。可是就从说话的语气上来看,陛下的确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冷落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经过那一天和徐慧的交谈,心中多多少少有数,这是陛下隐忍了太久,忍不住在他身上爆发了。好在陛下不是昏君,没有因为私事误国。

只是将来…他长孙无忌死后,陛下还会照顾长孙家吗?

徐慧说过的“兴不过三代”,好像是一个诅咒,这些日子一直在长孙无忌耳边回旋。

长孙皇后再温良贤德,毕竟已长眠于底下。以他长孙无忌爱得罪人的性格,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只怕没人会敬畏他,忌惮长孙家吧。

他考虑再三,决定日后行事收敛一些。毕竟君是君,臣是臣,就算他们认识再久,也是一样。

可…他已经将徐婕妤得罪了个彻底,徐慧将来越走越高,会不会和他过不去?

他必须得想办法,跟徐慧和好。

但让他给徐慧一个小姑娘道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好外甥,魏王李泰找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