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是真的被他吓到了。不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而是她没有想到,太宗的力气竟然这样惊人。

虽说她曾亲眼看到他拉起那张巨弩天弓,可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还是完全不同。

就算她再轻,那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他竟说抱就抱,还能单手抱着她?

着实神奇。

太宗见她吓傻,颇有几分得意地笑道:“慧儿抓紧了。”

徐慧轻轻点头,带动头上流苏簪子,泠泠作响。

她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才出门的。簇新的湖蓝色襦裙,上绣织金缠莲,清丽又不失华美。若是没有这人山人海,能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在这条青石板街上,定会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可惜现在,她只能乖乖地趴在太宗的怀里。等稳定了身形之后,徐慧慢慢直起身子,看向前方的花灯。

“哇…”她低低地惊叹出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好美呀。”

“是吧。”太宗将她这么一抱,其实颇有几分逞能耍帅的意思。他老腰不太行,好在臂力还不错,这才能稳稳将她抱着。只是身上抱了个姑娘,跟自己走路是就是不一样了。此刻太宗的心思都在徐慧身上,哪还有心情看旁的什么风景。

徐慧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的视线都被看不到尽头的灯火海所吸引了去。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星辰初现。街市上人头攒动,星星点点。道路两旁的各色花灯整齐地排开,一直蔓延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徐慧算了算自己目前所处的高度,比太宗还高一个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笑靥如花地道:“上面的空气,真是好新鲜。”

第七十六话

第七十六话

太宗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既不是夸自己,也不是夸风景,而是夸空气,他也真是…服了她了。

他们二人这样的组合,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瞩目。众人看得新奇,倒没什么批判的眼光。因为人太多了,他们都觉得这样很方便。

许多一同逛夜市的夫妻或是小情侣,纷纷效仿起来。只不过大多数男人比不得太宗高大健壮,单手抱不起一个姑娘家或是小妇人,只得千姿百态地抱着自家妹子。从美学角度上看,自然比不上太宗的招数浪漫。

李二颇为得意,腰不酸了,手臂也不麻了,抱着徐慧一颠一颠地向前走着。

许是因为许多女孩子都被抱了起来,原本拥挤的街道上一下子便疏阔许多。

徐慧怕他逞能,就轻轻抓了抓太宗的衣领,娇声道:“放我下来吧。”

他果然逞强道:“你放心好了,我一点儿都不累。”

徐慧无奈,抗议地在他脖颈里轻轻挠了一下,“我坐得不舒服…”

毕竟是被人抱着走路,不比轿子平稳,硌得她屁股疼。

太宗一脸受伤地“哦”了一声,慢慢地放低身子,将徐慧放了下来。

双脚重新落地后,徐慧目光流转,向太宗脸上看去。见他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忙道:“您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见她这样关心自己,太宗展颜一笑,“我舒服得很。”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怪异,徐慧默默点了下头,没再追问。

二人并肩走到前面猜灯谜的摊位前。今晚这样的小摊很多,不过徐慧前面还是有三个人在排队。

他们都没猜出来。等到了徐慧,摊主出了谜题,徐慧却不答,抬眸看向太宗。

他稍稍愣了一下,心里奇怪着明明是徐慧要来猜灯谜,怎么反倒要他答?口中却已说出了答案。

摊主喜笑颜开地道了一句“恭喜”,将奖品送上。

那是一盏制作略有几分粗糙的莲花灯,大粉大绿的颜色,极其鲜艳,本是与徐慧极其不相配的。可她竟甜甜一笑,满心欢喜地接过。烛光映在她雪白如脂的脸上,照耀出一种俗世的喜悦。

太宗侧身望着这样的徐慧,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提走了花灯,太宗揉揉她的头发,含笑问道:“怎的临阵逃脱,自己不答,却把我推了上去?”

徐慧轻轻吐了吐舌头,俏皮可爱,“那题太简单了。”要她来答,有失档次。

“好啊你!”太宗哭笑不得,摇头道:“竟然敢这样使唤我…罚你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遍。”

徐慧歪头仰望他,奇怪地问:“什么动作?”

太宗不说,却是吐了吐舌头,一脸萌态。

徐慧掩唇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才不要。”她向来端庄自持,若不是出了宫,被此情此景所染,徐慧是定不会做出那等轻浮表情的。

“你呀…”他真是恨不得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心上,时时拿出来观赏。不过一想到她这一生都会陪在他身边,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太宗的心里便没有任何遗憾。

原本美好而梦幻的一个夜晚,本应成为封存在记忆里的一段幸福回忆。可这美妙的夜晚,被临回宫前的一个小插曲搅乱了。

不知从何时起,人群突然又拥挤起来。太宗一时不查,竟是与徐慧走散。

发现徐慧不在身边的那刻起,他没有立即开始找人,而是愣住了。

就像是突然置身于千年寒冰之下,浑身上下都被彻底冻结,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王德胆战心惊地上前,说要带人分头去找。太宗怔怔地点头,行动迟缓地转过身。

他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怀里揣着的那颗心,扑通乱跳,慌乱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慧儿!”他轻颤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时辰越来越晚,行人们渐渐散去,热闹一时的街道上变得空阔起来。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踉跄地奔跑着。

王德一脸焦急地扶住太宗,劝慰道:“您别慌,出入的地方都已经交待过了,徐婕妤走不出去,一定还在这附近。”

太宗点点头,步子却还是没有停下。每一个小巷子,他都亲自提灯去找。他知道徐慧手里有灯,可他怕她一个女孩子,被坏人盯上…

他越想越心惊,明明知道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可怖的画面。

就在太宗即将崩溃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个少女的身影拯救他于水火。

少女侧着身子,露出半边曼妙的倩影。她在猜灯谜,语如连珠。让人头疼的灯谜于她来说,好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口气猜中了十几个。

摊主一脸“姑娘饶命”的表情,央求道:“姑娘,奖品我都送你了,你可以让我回家了不?”

徐慧摇摇头,浅浅笑道:“我等的人还没来。有客人在,你可不能走呀。”

小贩听了这个回答,简直想哭。谁知道她等的人什么时候会来呢?

可就在视线流转间,他突然眼前一亮,指着斜前方道:“姑娘,您…等的人来了!”

他看不出二人的关系,只好模糊地带过。

徐慧回过身来,顺着他所指的地方遥遥望去。灯火阑珊中,他高大的身影拖得长长的,隐有几分萧索之意。

她心中一软,提裙向太宗走去。

身后的小哥良心满满,还不忘提醒她,“姑娘,你的奖品!”

徐慧顿住脚步,回首莞尔一笑,“谢谢你,我不需要了。”

小贩被她的笑容所惊艳,怔了一怔,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徐慧回过头来正要往前走,不妨撞入一个结识的怀抱。她本能地后退,揉了揉被撞疼的鼻子,轻声抱怨道:“好痛。”

太宗向来体贴,这时候却顾不得那许多,不顾她的呼痛,紧紧地将徐慧抱在怀中。

她低声轻哼,想动动身子,却被他箍得死紧。徐慧停止动作,沉下心思,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伸出柔软的双臂缠住他,轻声道:“我很好,一直在猜灯谜,等您回来。”

太宗知道徐慧这是在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毫发未伤,让他不要担心。

他也知道人找到了,一切都好了,可是为什么心脏还是扑通扑通地快速跳个不停呢?

或许,他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徐慧,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她。

他鼻头一酸,若不是想到徐慧说过不喜欢掉眼泪的男人,当真是要哭出来的。

太宗带着哭腔道:“慧儿,你吓死朕了…”

“对不起。”她乖乖认错,像个听话的小孩。

太宗却摇摇头,将她搂得更紧,“是我的错。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就是,太宗比以往更黏徐慧。回宫以后,连半点自由时间都不给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将她放在视线之内。

贞观十三年的新春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正月一过,一切又回归正轨。

新年过后,往往都要进行人事调动。在一个刺史的位置上,太宗有些犯难。

他看来看去,都觉得徐慧的父亲徐孝德很适合这个位子。刺史是正四品上,于徐孝德来说是升迁,本是好事一件。

大唐官员以五品为分水岭,五品以上的大臣被称为“通贵”,可以封妻荫子,属于高级官僚。

只是沂州这个地方不大好,人多,官穷,算不得什么肥差。徐孝德若是去了,只怕要过上一段清苦的日子。对于一个五品京官来说,这算是不升反降了。

不仅如此,太宗还在考虑徐慧的心思。

若是徐孝德离京,徐慧的家人也免不了要跟去任上。到时候徐慧想要和家人见面,可就难了。

不过太宗不想借着以为徐慧好的名义,替她善做主张。她究竟怎么想,还要问过她本人才知道。

这一天的政务处理完后,太宗就把事情同她说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徐慧听完竟然想也不想,便替她父亲谢了恩。

太宗迟疑道:“慧儿,你…舍得你母亲吗?”

徐慧恬淡地笑道:“耶耶常言,好男儿志在四方。与其在闲职上虚度光阴,不如脚踏实地地做个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

徐孝德出身于东海徐氏,是靠着祖上荫蔽做的官。因此他所担任的职务大多是虚职,没什么实权。

人都是这样,缺什么想要什么,徐孝德这个被许多人羡慕的士族子弟,反倒时常羡慕那些从最底层往下爬的小吏。

听徐慧这么说,太宗就觉得自己没看错人,痛快地下了旨意。接到圣旨三日之后,徐家人就要出发了。

临行之前,姜氏请旨入宫,面见徐慧。

同以往每次入宫时一样,姜氏温文有礼,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等到了里间,母女两个才坐在一处,说些亲近话儿。

姜氏看着长成大姑娘的徐慧,慈爱地笑道:“你耶耶让我给他带句话,多谢你帮他应承下来。”

徐孝德从听说消息起就非常兴奋。当时颁旨的公公是吴庸,他还顺带将陛下询问徐慧这一茬说了出来,夸徐孝德养了个好女儿,徐家出了一位贵人。

当晚回到房中,徐孝德便欣慰地同姜氏道:“多亏有你,养育了这几个好孩子啊!”

姜氏治家有方,几个儿女个个出挑,她自然面上有光。半明半灭的烛光里,姜氏温柔地笑道:“老爷过奖了。慧儿出息,是咱们全家的福气。不过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慧儿已有了大好前程,也该顾顾齐聃和颖儿…”

第七十七话

第七十七话

徐孝德闻言眉头微皱,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姜氏道:“老爷走马上任,妾身自然是要跟着您同去。只是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道:“齐聃这孩子聪明早慧,不亚于当年的慧儿。妾身只怕带他去沂州,会耽误他的学业。”

见徐孝德沉默下来,姜氏又道:“颖儿过两年也该说亲了,带到小地方去,只怕于她的婚事不利。”

徐孝德为难道:“可两个孩子都还小,若是留在长安…谁来照顾他们呢?”

若是长女徐慧嫁到一般的人家还好,总归是有个照应。可女子一旦进了宫门,又有几个能顾得上娘家的。

徐孝德不想给徐慧添麻烦。

姜氏笑道:“齐聃要上学,住在书院里即可。至于颖儿,她一个女儿家,自然还是要同我们去沂州的。只是在此之前,我要拜托慧儿,留心颖儿的婚事。”

徐孝德一听这个答案还算靠谱,才放心叫姜氏进宫。虽说他并未想过靠着女儿升官发财,但徐孝德心里多少清楚,陛下这样重视他,八成是因为徐慧。他已经给徐慧添了不少心思,不想叫女儿再为家事为难。

姜氏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进宫后先交待了徐慧许多女孩子要注意的事情,把未来几年要说的话都给说了。等到把要对徐慧说的话说完了,才说起徐齐聃和徐颖的事情。

“以你弟弟的才华,不在京读书可惜了。”姜氏道:“齐聃懂事,可毕竟只有八岁。我们把他留在京城,多少有几分不放心,还要靠你照料。”

“您放心。”徐慧满口答应下来,“齐聃在我眼皮底下,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还记着小时候把徐齐聃摔了的事儿呢,一直都想找机会好好补偿弟弟。如今她的能力虽然说不上有多强,但派人打点一下书院,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姜氏点点头,又说起徐颖的婚事。徐慧默了一默,有几分愕然地笑道:“一转眼的功夫,小妹都要十岁了。”

当初她进宫的时候,徐颖还是孩童模样,眨眼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徐慧不由心生一丝感慨。

自家的妹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徐慧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婚配人选,就答应母亲会替妹妹留心。

姜氏见徐慧统统答应下来,心里突然生出几分酸涩,紧紧握着徐慧的手道:“你都嫁了人,还要你这样操心家里的事情,当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你在宫里不容易,如果顾念不上弟妹,还是紧着你自己为先。”

徐慧笑了笑,婉声道:“母亲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

在她替父亲答应去往地方的时候,徐慧就已经有了照料家人的考虑。姜氏向她提出这些要求,其实都是人之常情,并不贪心。平心而论,她若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也会为了孩子的前程,做出和姜氏同样的选择。

姜氏点点头,想了一想,还是低声问道:“你同陛下…怎么样?”

徐慧脸一红,知道母亲问的是房事。她不知如何回答,颇有几分忸怩。

姜氏却是一看就明白了,摇头道:“你得放开一些,不好总叫陛下苦等。”

与母亲谈论这样的话题,总是令人羞恼,徐慧恨不得开个地缝钻进去。

她张了张嘴,为自己申辩,“我…我都说了可以了…”

姜氏轻轻看她一眼,颇有几分责怪之意,“光说怎么行呢,你还要做。”

见徐慧低着头不说话了,姜氏轻叹一声,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和蔼地道:“我知道,你小时候是我管得严了一些,不让你知晓这些。可母亲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年纪小不懂事,坏了清誉。可如今你嫁了人,自是不同。与自家郎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大胆一些,陛下定会更加喜爱你。”

徐慧简直听不下去,匆匆几句搪塞过去。

姜氏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的背,感慨地道:“颖儿长大了,你又何尝不是。等我和你耶耶从沂州回来,你都该有小皇子了吧。”

徐慧埋头在她怀里,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没影儿的事儿呢…”

姜氏慈爱地摇头笑道:“你呀,多大的人啦,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是被陛下养得娇了。”

姜氏没说错,临分别的时候,她的娇女当真像个小孩儿一样,眼中闪起了泪光。姜氏一看就受不了了,躲过她的视线,眨了眨眼,“慧儿,别这样,听话。好好照顾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普天之下,都是我大唐的国土。无论远近,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处。”

徐慧点点头,恋恋不舍地送走了母亲。

太宗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小姑娘这副可怜模样。眼睛鼻子红红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就叫人心疼。

“哭过了?”他柔声问。

徐慧摇摇头,有几分委屈地说:“母亲不让。”

他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叹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朕。”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趁着你父亲还没走,朕…换个人去?”

“不要。”徐慧忙道:“我没有后悔,只是舍不得。”

“你呀…”太宗望着她,宠溺地笑,“看着像是个孩子,可该果断时比谁都果断。”他将她揽在怀里,纵容地道:“不过在朕身边,想哭就哭吧。”

他这么一说,徐慧反倒哭不出来了。她本是坐着的,太宗站着揽住她,徐慧只能抱着他的腰,贴着太宗的肚子。她在他身上静静地趴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陛下是不是饿了?”

太宗愣了愣,“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