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头发。好纠结呐,乱七八糟像个鸡窝,用手指怎么梳也梳不通,还臭烘烘的,脸也有两日没洗了,真是好痛苦。

痛苦了一会儿,她灵光一闪。反正没事做,烧水洗头吧。

苏换姑娘向来是个自力更生的行动派,这么想着,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卧在槐树下的小二见她走出来,顿时机警地抖抖毛,站起来。

苏换讨好地叫了一声,“小二。”

小二居然撒腿就跑过来了,吓得苏姑娘扶着门,腿发软。

但小二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又嗅了嗅她的裙角,抬头静静看着她,似乎并无恶意。

苏换大着胆子迈出一步。

小二紧跟着她走了一步,圆圆的黑眼睛将她望着,水汪汪的。

苏换于是强作镇定,面含微笑,慢慢走下石阶,走进了院子右侧的厨房。

小二亦步亦趋,不声不响。

厨房不大,一个灶台,一个碗橱,一张长案桌,一个青石水缸,依然延续小院主人的一贯风格,干净,连柴禾都堆得整齐。

苏换用木瓢舀了水在灶上的大铁锅里,然后坐下来点火烧水,一边唠唠叨叨对蹲在一旁的小二说,“你这主人不错,虽然是个哑巴,但心真正好。我见过好些人说话说得天花乱坠,你别被他们骗了,其实他们坏得肠子都打结了。”

小二歪着头,盯着灶里渐渐飘出一缕烟。

片刻后,这烟越来越浓。

苏换被呛得咳起来,拼命用手扇浓烟,一边自言自语,“怎么不燃呢?怎么不燃呢?吴妈妈不是这样烧火的吗?”

好吧,虽然她这不受宠的四小姐,的确会做饭会补衣,因为大娘总是教育她,女子淑德便理应会些女红会些闺房小菜,今后才能服侍得夫君妥妥贴贴,但她多少是苏老爷的亲生闺女,烧火这类的粗活,还是不曾做过的。

这就导致了她今天的悲剧。

浓烟一股股从灶房里冒出来,熏得小二都忍不住毅然跑出去了。最后,苏换姑娘垂死挣扎良久,终于放弃,顶着一头鸡窝乱发,满脸乌花,鼻涕眼泪地跑出来了。

烧水以失败告终。

苏换沮丧地就着冷水洗了脸和手,中午时,可怜兮兮地和小二一起吃了冷馒头喝了冷泉水,然后便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晒太阳发呆。

她刚才去瞧了瞧左右两间房。右边那间锁着,左边那间门半掩,堆了些杂物,大多是兽皮,中间腾了一片空地出来,铺了一张虎皮,叠了一床灰布棉被,想来这两晚,主人家便是睡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趴在一旁的小二说,“真不好意思呐,占了你家主人的床。”说到这里,她抬起右手,嗅了嗅衣袖,对了,小二没将她当坏人看,是不是因为她睡了它主人的床,身上也有些它主人的气味?

她这么一想,难得的脸红了。她苏四小姐再跳脱再不羁,好歹也是养在闺中未出阁的女孩子,睡一个陌生男人的床,躺他的枕盖他的被,还这么坦然这么理直气壮,难怪徐家二世祖要淫荡不休地一再对她说,娇羞这东西不适合你,别强求了,从了爷吧。

从你大爷!

苏换恨恨地挥了挥粉拳。再有钱有势,也是个纵欲过度肾虚阴亏淫贱无双的二世祖!

彼时,二世祖徐承毓坐在床上打了个喷嚏,大骂婢女,“快把窗关上关上!没眼色的东西,一群废物!”

他恹恹地抱着锦被发昏。

前夜追那死女人追得他伤寒了,真倒霉。一时大意,居然还让她给跑脱了。如今全家鸡犬不宁,老爷子正咆哮如雷,好烦呐。

闭着眼又想起苏四小姐那艳若桃李霸气侧漏的一笑:你杀了我,等着结冥婚吧!

苏换,你等着老子!

桃花村 第五章 好人就是心软

等啊等啊等,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一直等到屁股生根,苏姑娘都坐在那里靠在窗下睡了几茬瞌睡了,霍安才带着达达,慢吞吞走了回来。

达达率先冲进院子,龙精虎猛地咆哮一声,吓得睡梦中的苏姑娘一歪头倒在地上。

霍安走进院子时,苏换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霍安默然看她一眼,为什么每次见她,她除了狗吃屎,还是狗吃屎。这姿势很优雅么?

苏换抬头看他走进来,两眼一亮,只差没像小二一样扑过去摇尾巴了,扶着墙表情痛苦地站起来,讨好笑道,“你回来呐。”

霍安抽抽鼻子,转头看一眼厨房,又转过头来看她,眼珠子墨黑墨黑的,充满疑问。

苏换一边揉睡麻了的腿,一边不好意思地笑,“想烧水,不…不怎么顺利。”

当霍安看见灶腔里乱七糟八堵满了柴禾时,表情很莫测。

苏换心虚地缩在厨房门边扭手指。

霍安看也没看她一眼,把柴禾抽出来,打燃火折子,开始慢慢送柴点火。

苏换是个好学又好奇的孩子,赶紧瘸过去盯着他怎么点火。

霍安抓了一把木屑,先引起了一堆小火,然后慢慢在上面架起一些麦秸和细树枝,火舌舔了舔麦秸,很快就蹿了起来,最后才有条不紊地架了几根木头进去,很有技巧地搭成一个架子。

苏换望着红彤彤的灶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她直接点木头,又把灶腔塞得密不透风,自然只熏浓烟不见火。

霍安听见她声音,转头看她。不料一转头就愣住了,苏换蹲在他身旁,兴致勃勃地盯着灶腔里看,脑袋几乎搁进他怀里,一张猪脸通红,两只眼睛亮黑。

呃,真是惨不忍睹。

他起身来,从放在案板上的包裹里掏出两服黄油纸裹好的药包,解开一包,取出几张黑色药膏递给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苏换站起来,用两根手指夹起那药膏,迟疑道,“贴脸上?”

霍安点点头。

苏换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万一把脸贴黑了怎么办?会毁容的。”

霍安挫败地看着她。小姐,你已经毁容了好不好?

晚上是霍安煮的面疙瘩汤。苏换站在一旁观摩他揉面拧疙瘩切野鸡肉。鉴于他始终冷沉着一张脸,苏换不敢说话,只好站在一旁看。

他揉面时将衣袖挽起来,露出两截褐色的手臂,肌肉紧实又强壮。苏换偷偷瞄一瞄自己的手臂,跟他一比,细得像竹节一样。

面疙瘩汤很香,还加了野菜。苏换稀里呼噜喝了两碗,只觉得痛快。原来在家中要讲究食不出声,她再饿菜再好吃,她也只敢一丝一丝夹,哪有今天这么痛快。大哥给她看的话本里,写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想来不过如此吧。

霍安很疑惑地看着她,实在不确定她是什么品种。

的确,她穿的是婢女衣裙,毫不起眼,但明显大了不少,不是她自己的。还有,她虽然受了些擦伤,但露出来的手臂肌肤雪白细腻,手指纤细如葱,不像是下人的手。

再退一万步,若她不过一个婢女,今日那群围着山转的衙差是做什么的?这样大张旗鼓寻一个跌下山的婢女,她毁容前是有多花容月貌?

可若说她是千金小姐,这般活泼跳脱脸皮厚胆子大不拘小节的千金小姐,实在很罕见。

苏换抬头见霍安愣愣看着她,以为他被自己的食量惊吓了,赶紧解释,“我平日其实吃得很少的,今晚不过是你烧的汤好吃。你放心,明天我每顿只喝一碗稀饭。”她可怜巴巴地抽抽鼻子,“你不要赶我走。”

霍安拿过木牌写字:“他们在找你。山下,很多人。”

苏换一看,顿时魂飞魄散,白着脸问,“那他们看见你没?问你什么话没?”

霍安摇摇头。

苏换紧张道,“那你有没有跟他们说什么?”

霍安低头写字:“你到底是谁?回去吧。”

苏换愣了一会儿,面色惨然,有气无力道,“我知道我脸皮厚,赖在你家不走,这样不好。一直打扰你也不对,我再借住一晚上,明日天亮便走,好不好?”她抬头看他,眸光有些决绝,“对了,附近有没有尼姑庵?”

霍安皱皱眉。她要去当姑子?

于是无奈,低头又写:“你伤好再说吧。”

苏换看见这句话,瞬间又活泛过来了,两眼冒星星。好人就是心软。

霍安写:“你的包裹没找到。”

苏换摇头,“别去找了别去找了。”她望着霍安哀求,“求你了,别告诉人救过我。”

霍安起身来收拾碗筷,苏换赶紧去揽过碗,“我来洗我来洗。”

最终还是霍安自己洗的碗,让苏换去院子里洗头发。连他都看不下去了,那头鸡窝乱发。

天已黑。槐树下挂着一盏青纱油灯,发出幽淡宁静的一团光。

达达吃饱喝足,高傲警惕地睡在院门边,看着那个古怪的姑娘。小二今日与苏换为伴一整天,对苏换亲近了不少,围着她脚边转,很好奇她在做什么。

苏换将木盆、水瓢、皂角膏、灰棉布帕子放在圆石桌上,自己坐在圆石凳上,垂着头发细细抹皂角膏。

她的头发很长,倒垂下来像一面黑瀑布,发梢一抖,忽然蹲在一旁的小二喉咙里呜一声,盯着她晃来晃去的长发。

苏换顿时想起一件可怕的情,狗喜欢追逐晃动的东西。惨了,万一小二扑上来咬她头发怎么办?

她瞬间不敢乱动,稳着身子求救,“喂,喂…”

糟糕,还不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霍安闻声走出来,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小二,还有全身僵硬的洗发姑娘,顿时明白,吹了一声口哨,小二和达达便听话地跑了过来,被他关进了厨房。

苏换松口气,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非常聪明,一眼就看得到问题所在。

因为额头有伤口,头发又长,她洗啊洗啊洗,小心翼翼地洗了快半个时辰,才洗好头发。起身一看,四处静悄悄的,狗也睡了人也睡了,院子里孤零零就她一人。

抬头看看天,夜空里有几点星光。

她捏捏拳头对自己说,苏换,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最终,她还是乖乖贴了那膏药在脸颊上,又将霍安放在桌上的药喝个精光,然后爬到床上去睡觉。

虽然貌美如花对于她来说并不顶顶重要,但她也不想就此变成一个丑八怪。

前两晚,要么她昏迷,要么她太困,没有好好感受一下这床。今晚一审视,立刻觉得这床板太硬,褥子太薄,但好在十分干净。她盖被子时闻了闻,果然有主人家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气味,有一种淡淡的干草香,混了男子身上独特的汗味。

她脸红了红,心里劝自己,苏四小姐,你是在落难,要求不可以太多。

睡一觉,神清气爽。

早上起来时,院子里竟然无人也无狗。

苏换觉得奇怪,舀出锅里的热水洗了脸,还用厨房里的粗盐漱了牙,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小二汪的一声蹿过来,竟然冲着她摇了一下尾巴。

苏换欣喜若狂,璨然一笑,“小二,你喜欢我吗?”

霍安遛狗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她,愣了一下。

春光灿烂,苏换正弯腰冲着跟前跳来跳去的小二笑,彼时她一头洗干净的乌黑长发垂下来,略有些卷曲蓬松,半遮面容,十分好看,脸颊也消肿了不少,眸子像路边草叶上的朝露一样,闪闪发光。

她歪头看他,伸手将长发抹到耳后,欢畅一笑,“早。”

桃花村 第六章 明目张胆看裸男

苏换姑娘就这么厚脸厚皮地住下来了。

她活泼跳脱叽叽喳喳,很快征服了没骨气的小二,高傲的达达虽不冲她摇尾巴,但也不会冲她呲牙咧嘴了。

她总有很多话,喜欢和小二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唠唠叨叨和小二说,你看你们家门口那棵桃树花开得不错,这围墙上爬的是不是葡萄藤子啊,夏天岂不是有葡萄吃…

有时候,霍安会觉得,自己独自居住了七年之久的小院,有些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春天来了,生机昂然许多。

还有些不一样的就是,猪脸姑娘的猪脸。这个姑娘真真是奇葩,她每睡一晚起来,好像就比昨天漂亮些。

直到第十天。

苏换一早梳洗利索走出来,和霍安打了个照面。

霍安真正的呆住。

她还是笑眯眯的,而且有礼貌,“早。”

彼时她仍然穿着那身破破烂烂不合身的婢女衣裙,乌黑的长发全部梳向后面,用一根布条随便绑住,露出她光洁白净的额头,额头上的血痂落了,唯留一条淡红的疤痕。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的猪脸完全消肿了。

丑八怪瞬间变仙女。

桃花脸,水灵眼,睫毛黑浓卷翘,一笑就显得格外娇艳。

苏换摸摸鼻子,忐忑道,“怎么了?”

霍安低头走开。原来她之前那些话也不全是神神叨叨。貌美如花,她的确当得上。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那姑娘的欢快叫声,“啊啊啊,我没有毁容!我没有毁容!”

霍安正在院子里推石磨,石磨缝里溢出白色的面粉。小二汪地叫了一声,霍安想,这姑娘是闹腾了些,但也并不讨厌,就算前几日顶着一张猪脸,也每天笑得亲切和暖。

厨房里,正对着水缸东照西照的苏换开始冷静下来。容貌没毁自然是好,可这也意味着她的伤差不多好了,该走了。别人与她非亲非故,白白养她好几日,无论如何没有道理继续养下去了。

这些天,她旁敲侧击搞清楚不少事情。

比如说,桃花村是个小村子,村里有条桃花河,潺潺流淌,从村东到村西。村东是上游,也是村民聚居点,人烟密集,村西是下游,人丁稀少许多,而这个农家小院,是村子里最为偏僻的一户,独门独户,她在这住十来天了,从未见半个外人路过。

又比如说,这个哑巴男人当真是一个人两只狗,再无亲无故,孤孤单单以打猎维生。她见过他挂在墙上那张大弓,巨大无比,很难想象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启开这张弓。

唯一没打探出来的,是他的名字。

他不肯说。或许是觉得没必要。

苏换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总得派上点用场,至少不能白吃白喝,才能再多赖一些时日。这里清净,人迹罕至,绝对是逃难避险的好地方,起码她要躲上两三个月,待那时徐家二世祖必定已盯上了新美人,连她圆脸扁脸都记不起了。

待那时,她再偷偷回东阳城去找大哥,搞点银子再作打算。

至于苏府,她也不想回了。

在外人眼里,苏二小姐高贵冷艳,苏三小姐端庄慧洁。呃,至于苏四小姐,桃花脸,狐媚眼,行为不端,诗书不通,各种不走寻常路,是城中闺秀统一的典型反面教材。

她这次落跑,想必爹爹雷霆震怒,大娘气急败坏,她回去是死路一条。

想来想去,头发都揪乱了,苏换也只想到死乞白赖赖在这里一条路。

霍安推磨推得很专心,冷不防身后炸起一个明脆的声音,“你在磨什么?”

霍安头也不抬,继续磨。

苏换偷偷伸出手,用指尖蘸了那磨盘里的白色粉状物,含进嘴里吮了一下,“是面粉?”

霍安埋着头,继续磨。

苏换站在一旁瞥他毫无表情的侧脸,一颗汗珠子正从他脸颊上滑下。她于是鼓足勇气说,“这磨好大,推着一定很费力气吧,一定很累吧,要不中午我来做饭。我做包子给你吃。”

霍安不置可否。

但强悍的苏换姑娘将此视为默许,欢快地跑进厨房,拿一个碗出来,舀了小半碗面粉,跑进去和成一团湿面,用布盖上,待它发酵成老面。

然后她乖乖坐在石凳上,看霍安围着石磨转圈圈。小二跑过来趴在她脚前,她百无聊赖地捡了地上一条槐树枝,在那里逗小二玩。

三月的春阳已很温煦,霍安渐渐热得汗如雨下,他停下来,脱了身上的短衫,扔在一旁,赤膊上阵。

苏换正好抬起头来,脸轰的一声就热了。他他他,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脱衣服?其实她忘了,那日他砍柴也是光裸着上身,只不过当时她更关心自己是否毁容,自动忽略了这茬。

可今日她不好忽略了,孤男寡女就罢了,这孤男还淡定地脱衣服,苏小姐只好臊着脸背过身子去,继续逗小二。

霍安推了一圈磨,眼风忽然瞥到苏换坐立不安的背影,愣了愣,低头又看看自己。

苏换这时觉得屁股长了刺,坐不住了,装作镇定地站起来,“你渴了吧?我去烧水。”

然后头也不抬,嗖的一声蹿进了厨房。唉呀呀,她会不会长针眼啊,她还没出嫁就明目张胆看裸男,会不会遭报应啊。

从春光明媚的院子里猛跑进光线黯淡的厨房,苏换的眼睛不太适应,有些晕眩,晕眩中她想起那人结实宽阔的铜褐色后背,一串汗水正像小溪般顺着背脊滑落,耀眼得让人记忆深刻。

她觉得有必要找点事做,干脆捣腾起厨房来。经过一番努力,找到了一把还算新鲜的野荠菜,一只昨天才剥皮的野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