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笑着哼一声,“你这熊孩子,要吃就直说。”

蛐蛐于是也果断抛弃男人气节,欢快地投靠女人那一桌。

成成啃得满嘴油,“好吃好吃,阿姐你也啃一个嘛,比刘记的卤鸡爪子还好吃。”

成蕙吃了一颗糖果子,觉得甜而不腻,芝麻炒过,满嘴生香,于是笑着对苏换说,“蔡老板可没谬赞。小四你做的糖果子不错,对了,你叫我成蕙就好,你夫君霍安,可是我们姐弟俩的恩人。”

成成嗯嗯两声,含糊道,“对,安哥哥救过我和阿姐…”

蛐蛐坐下来吃糖果子吃得欢,嚼得喀喀响,骄傲道,“那是。成小姐,你不晓得,安哥他从前打猎都是走高端路线的,专打老虎和野猪,驯烈马也厉害,野蛮得我看着都热血沸腾。”

霍安好无语,只好低头喝茶。蔡襄,你都把这孩子养成什么样子了?

苏换稳重地捏了一颗糖果子吃,但笑不语,内心得瑟啊得瑟,这个厉害的夫君是她苏换的。

成蕙笑着,大大方方端详霍安,“霍安,你那身功夫,打猎驯马可浪费了。”

蛐蛐赶紧道,“我家襄哥功夫也特好。”

蔡襄咳一声,“蛐蛐,回来这边坐。”

蛐蛐抓了一把糖果子站起来,含混不清地对苏换说,“四姐姐,下次这糖果子可不可以裹花生碎啊,我更喜欢吃花生。”

成成坐在椅子上啃鸡爪子啃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那石小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声道,“大小姐,帮主来了。”

话音刚落,成临青爽朗的笑声已传来,“成成,又失礼了是不?”

霍安和蔡襄急忙站起来。

成蕙站起来迎过去,撒娇地笑,“爹,你这宝贝儿子,就应该关起来,看看,都快养成什么野猴子了,还嘴馋得要死。”

两扇屏风打开,成临青大笑着走来,身后跟着那来送帖子的石大。这日成临青穿的不是便于行走的短打衫裤,而是一身灰蓝的素锦袍子,扎了黑色暗绣青竹的腰带,将瘦削的身材衬得越发笔直。

成成挥着油汪汪的手喊了一声,“爹。”

苏换也礼貌地站起来,认真打量了成临青两眼,这男子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人瘦,颧骨高,眉毛立,唇上留着一抹胡髭,修得很是齐整,有种不怒自威的神韵,笑起来脸上抖出些褶子,倒是添了几分和气。

她觉得,这个中年男子,穿短衫时像个练家子,换长袍时又像个普通商人,总之怎么看都没法想象他是个管着几百上千号人,威霸一方的江湖大帮帮主。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成临青已走过来,抱拳一笑,“霍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霍安不会说话,于是笑了笑,抱拳点头致意。

成临青又去看蔡襄,上下打量一眼,笑道,“南关马市的蔡老板,闻名不如见面啊,果真是年少有为。”

蔡襄恭谨地抱拳笑道,“蔡襄不过是在保宁讨口饭吃,论有为,保宁当属成帮主。”

成临青哈哈一笑,爽朗一挥手,“今日成某设宴,是为感激霍兄弟当日在西凤城仗义相救,助小女和小儿脱得险境。来,江湖人不讲求那么多规矩虚礼,咱们先吃饭喝酒,待会儿好好看那班子耍南派武戏。”

那石大招呼了两个年轻男子,将素绢屏风往两边拉开,恭敬立在一旁,迎了众人入席,然后一行人便退站在门边,两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悄然默立。

石大执了一只青花白瓷细嘴酒壶,有条不紊地为每个人面前的白瓷酒杯斟酒。

蛐蛐对自己的身份拿捏得很准确,这时成临青来了,他觉得更不能落座了,很有气质地背着双手,一脸老成地立在蔡襄和霍安身后。

成临青一眼扫到他,问道,“咦那位小兄弟,杵在那里做什么?坐呀。”

蔡襄道,“这孩子是帮里小兄弟,活泛灵机,平日我便带着出来见见世面,站站没事儿。”

成临青点点头,“唔,少年人多见见世面是对的。蔡襄,让他坐下坐下,今日设的是便宴,又不是谈什么正经大事,没见着连女眷席也没设么。见面三分朋友,不要囿于那些虚礼。”

成成坐在他爹身边嚷,“爹爹,他叫蛐蛐。”

成蕙也笑着招呼,“蛐蛐赶紧坐着。”

蛐蛐看了看蔡襄默许的眼神,急忙向成临青谢过礼,谨慎地在席桌下首规规矩矩坐了。

苏换和霍安默然看着这一幕,俱是心想,这大帮主还真是随和爽利,难怪他那女儿也走这路线。

蔡襄显得越发有兴致。外传青帮帮主性情豪爽,手段素来刚柔并济,非一般的江湖草莽,他一直很想见识见识,但苦于无门,却不想那霍安阴差阳错帮他搭了这个线。

他越发觉得,他大哥赵敢举荐的这哑巴,是个好用的货色。

于是一顿席宴,便这么热热闹闹地吃开了。

成临青是豪爽性子,蔡襄有意结识,霍安不会说话,因此席上大多是成临青和蔡襄交谈,霍安只是适时点点头或摇摇头。很快,成临青的兴致便引到了蔡襄身上,霍安神色平静而从容,并不因此有丝毫局促。

苏换和成蕙坐在一起,不时说一两句,但说来也不过第二次见面,话也是不多的,倒是那成成小朋友最活泼,嫌弃坐在他爹身边无趣,跑去挨着蛐蛐坐,不屈不挠问,“你斗不斗蛐蛐?我养了只蛐蛐,叫战无不胜大将军,神气极了。”

蛐蛐忍耐忍耐再忍耐。

小子,你喜欢斗蛐蛐是吧?老子哪天随便驯养只蛐蛐,都斗死你那战无不胜大将军,省得你得瑟。

这时成临青忽然拔高声音,“霍安,你入了蔡襄的马帮?”

霍安点点头。

正说话的苏换和成蕙也转头瞧去。

成临青笑着看霍安,“那日在西凤城,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那旧敌蛰伏在西凤。蕙蕙跟我说了,那日袭击之人,看功夫路数,应是来自太湖九云坛。”

霍安有些茫然,他对这些江湖帮派一无所知,什么九云坛,与他有什么关系。

成临青继续笑道,“那日有个男人使的是鹰爪拳一类的功夫路数是不?”

霍安点点头。

成临青道,“那是九云坛二分坛的坛主。闯出名号来,靠的就是那一路阴毒鹰爪,毁的人可不算少。我却听蕙蕙说,你不过十来招,便拿下了那人。霍安,身手不错呐。”

霍安淡淡笑笑,起身抱拳,示意过奖。

成临青意韵深长地看一眼蔡襄,“蔡老板,捷足先登啊。”

蔡襄举杯含笑,眉目间微有得意,“成帮主,承让承让。”

说说笑笑间,一桌席宴宾主尽欢。

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成临青招招手,“石大,传人来撤了席桌。传话去,就说戏班子可以开锣了。”

石大点点头,应声而去。

于是一桌人吃饱喝足,来到观戏台上看戏。

自然是苏换成蕙带着蛐蛐和成成坐一起,那三个大男人坐了另一张八角几。

苏换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这二楼观戏台视角极好,毫不费力将园子中间一张巨大的戏台子尽纳入眼。这时那戏台子周围已挂起了密密匝匝的红灯笼,将一张铺了红毡的四方台子,映得亮堂堂。

一行执了大鼓、板鼓、拍板、杖鼓、筚篥、方响等伴奏器乐的班子,悄然登台,极有规律地在戏台角落里坐好,准备停当,一派好戏即将开锣的模样,直看得苏换两眼放光。

一顿饭吃下来,成蕙与苏换相熟了些,这时见苏换兴致勃勃的样子,笑道,“你喜欢看戏?”

苏换啊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哦,以前父亲教管得严,很少能出门,不似你们江湖儿女,见多识广。”

成蕙随口问,“你家是做什么的?”

苏换胡诌道,“做些小生意,后来越来越不景气,父亲便带着我们一家人回乡下去了。”

成蕙了然,原来是小商人之女,家道中落,虽然性子活泼了些,看这气质谈吐,应也是个小家碧玉吧。她转头看了一眼霍安沉静的侧面,心想这二人是怎么结识成亲的呢?她记得在西凤城初见霍安时,那男子普普通通的短衫布衣,看装扮是乡下人,出手却是着实惊艳,但又不是江湖人。

这么想着,她就笑道,“其实这梨春园的戏确是不错的,我也喜欢看。”

苏换也笑了笑,“其实看戏不错的,又热闹又解闷。可我家那位是个闷闷的,总觉得看戏无聊。”

成蕙抓一把瓜子来嗑,看那戏还没开始,顺口问道,“那你夫君喜欢做什么?嗯,练功夫吧?”

苏换愣了一愣。

霍安喜欢做什么?好像他没有特别喜欢的啊,好像这一路私奔北来,他路上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晚上压她了。呃,床上练功夫算不算?

不过,来到越州后,显然他的注意力被马帮转移了许多。

这么想着,她默默红了一下脸,捏了一颗糖果子来吃,含糊道,“能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他又不是个风雅的人。”

成蕙也顿觉有些尴尬,刚才问顺口了,说话没过脑子。真是的,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去问人家夫君喜欢做什么,贻笑大方。

所幸这时,戏台上锣鼓大响。

好戏,开锣了。

这晚,天盛班端出的第一出戏,是叫做《紫云山》。讲的是一个叫紫云山的地方,有草莽占山为王,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朝廷派兵剿匪,双方恶战,僵持不下,遂一谋士上山,只身入虎穴,最终将草莽大爷说服,归于朝廷。

虽然这桥段是话本里常有的,走的是正气向上的舆论路线,但这是武戏,内容委实不那么重要,打得精彩就好。

而恰好这天盛班是个名不虚传的,果然将一台南派武戏耍得绚丽多姿锦簇无比,不但唱功了得,打功也十分扎实,不要说苏换看得鸡血沸腾,就连霍安这种不爱看狗血戏的,也愉快地看戏台子上打来打去,无论如何,总比那皮影戏有些趣。

成临青显然也是个爱看戏的,时不时拊掌大笑,“打得好!打得好!”

成成有样学样,看得同是鸡血沸腾,站在椅子上挥舞一只卤鸡爪子,“打得好!打得好!”

成蕙扯了他几下,都不见他老实,只好作罢。她爹中年得子,娘亲又早去,因此她爹对这幼子格外宠爱,一贯用的放养模式,只说男孩子养在家里,不吹风不淋雨,以后定是个无用的。

一出戏罢,戏台子上开始撤换布景物什。

成临青转头笑看蔡襄霍安二人,“觉得这戏如何?”

蔡襄笑道,“从前只来这园子听过秦腔和越剧,不想这园子还驻了个南派武戏的班子。打功这么好的,还少见。”

成临青微眯眼,看那忙忙碌碌做准备的戏台子,“唱得好,难免就有些架子。听说这天盛班每天只唱一次,每次只唱三出戏。班子里有个身手极好的当红武生,无论出价多少,都只唱一出戏,压轴的戏,叫做《燕歌》的。”

蔡襄道,“燕歌?”

他顿了顿,“这个名字当真风雅。”

成临青笑道,“它还就是一个人的名字。”他想了想,“唔,或者说不是人,是个鬼。”

这话一出,连霍安都有了些兴趣。鬼?一个叫燕歌的鬼?

苏换和成蕙在邻桌也听见了。

苏姑娘激动极了,居然还演鬼,啊啊啊,好刺激。

成蕙也饶有兴趣地问她爹,“还有这出戏?爹爹,从前真是听也未曾听过,快讲讲,是怎么回事。”

成临青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胃口被吊起,乐悠悠地一摊手,“我一个粗人,哪里讲得来故事,待会儿看戏不就知道了。”

成蕙气哼哼瞪了她爹一眼。成临青哈哈大笑。

蛐蛐戳了苏换的手臂一下,低声道,“四姐姐,你说真有鬼吗?”

苏换压抑住兴奋,“我哪知道,我又没遇到过。不过据说女鬼都很漂亮,不晓得男鬼怎么样。”

蛐蛐好挫败,问他这不走寻常路的四姐姐,就是个错误。

成蕙也听到了,看了苏换一眼,终于觉得这姑娘好像,的确,不是一般小家碧玉的气质啊。

因为对最后一出压轴戏《燕歌》充满期待,众人看第二出戏时,多多少少都有些出神。

成临青忽然问起蔡襄走马的事,蔡襄瞬间心思就不在看戏上了,霍安最近也尤其关注这事,也转头去专心听。

成成看了第一出戏,新鲜劲去了大半,这时缠着蛐蛐问斗蛐蛐的事,问得蛐蛐一张脸无比抽搐。

苏换和成蕙倒是在看戏,一边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说,其实那戏中的丞相夫人,穿戴不大配,怎么能上紫下蓝,不好看啊,那么老气。

终于,众望所归的压轴戏,《燕歌》,它粉墨登场了。

------题外话------

咬姐又来抽风了~

脑抽小剧场:

苏换:霍安,其实你喜欢做什么?

霍安:爱。

苏换:咦,爱是个什么东西?

霍安:你把做连起来念。

苏换脱口而出:爱做?

霍安沉默三秒:念反了。

苏换:…

江湖远 第七十章 妖武生有杀气啊!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闲聊的不闲聊了,吃瓜子的吐了瓜子皮,喝茶水的放下了茶盏。

铛铛锵锵,锵锵铛铛,戏幕缓启,两列身着银白软靠的小武生,手握红缨长枪,噌噌噌昂首阔步登台,穿花蝴蝶般耍了几个利落把式,分成两队,静列左右。

随即鼓锣密集,猛然响起一把清丽高亢的唱腔,简直有如平地起惊雷,堪堪划破这安静夜色,听得苏换一哆嗦,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好嗓子呐。

成临青眯起眼,“唔,台柱子当真是不同。”

霍安对戏文向来无兴趣,除了觉得这把嗓子的确透亮,其他并无稀奇。

这时只见一个身着火红霸王靠,足蹬皂色七宝靴的武生,头戴白狐翎,手握方天戟,噔噔噔从幕侧急行而出,手里方天戟点刺勾插,翻飞如幻影,正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那武生猛然跃起,向后连连翻腾,自半空中跃下,笔直劈腿,方天戟抡过头顶,唰唰唰猛抬头,一气呵成,惊艳亮相。

是真的惊艳啊。

苏换自问跟着她大哥苏珏偷偷跑出去看过不少戏文,但从未看过这出戏,更从未看过这般惊艳的武生扮相。

那武生身长而细,腰挺肩宽,硬生生将一身霸王靠穿出凌厉又妖艳的气质,明晃晃的灯笼映照下,一张粉墨装扮后的面容,半面雪白,半面血红,额心中竦然点一簇胭脂焰火。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皆被这武生吸引去。

又有人进来沏茶,却换了人,不再是那个青衣小厮,而是一个约莫五十出头,拎着长嘴铜茶壶的白衫老者,低眉敛目,不声不响。

苏换看得入神,眼睛望着戏台子,一面伸右手去拿茶盏,不料准头不对,用力过甚,那蓝花瓷茶盏被她碰得一晃,往八角几边缘倒了倒。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想捞回那茶盏,不料一只手却先于她,一把接住眼见要坠地的茶盏。

手如枯树,轻比羽毛。

苏换赶紧缩回手,半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抬头看去,却见那白衫老者冲她和蔼谦卑地笑了笑,松开茶盏,低头往成蕙面前的茶盏注热水。

这时众人都全神贯注看着戏台子,并无人留意这小小一幕,甚至连同桌的成蕙也没有转头来瞟一眼。

苏换端过茶盏,微微镇定,低头,佯装在唇边抿了抿,放下茶盏,又转头去看戏。

看了两眼,又回头去果盘上拨了拨,皱皱眉,抬头喊,“蛐蛐,去你安哥那桌拿两颗果子来,我要吃。”

蛐蛐和成成并排坐在前面,正伸颈看得来劲,闻声头也懒得回,不耐烦道,“四姐姐,桌上不有果子吃吗?”

苏换眼角瞄着那白衫老者注热水的动作顿了顿,继续面不改色娇嗔道,“这桌的枣子被我吃完了,我要吃枣子。快去!”

蛐蛐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

白衫老者抬起头来。

苏换目不斜视,坐得稳重,手心里满满一把冷汗。

所幸就在这时,霍安闻声抓了两颗青枣,起身走过来。

苏换顿时欢笑,伸出手去接枣,娇滴滴道,“夫君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