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爷看人,自是不错的。

场内,由于霍安猛发难,跃出包围圈,和蔡襄默契配合,一里一外,破开一个缺口,倒是一时乱了骑兵阵法,二人很快得心应手,挑翻一片人。

魏之之远远瞧着,惊讶地回看一眼苏换,“你哑巴夫君还真是能打呀。”

苏换面色一沉。最讨厌别人说她夫君哑巴了。

魏之之似见她面色微沉,赶紧咳咳两声,“呃马帮还真是有两下子。”

就在这时,一柱香燃尽,战鼓大鸣。

骑兵们一听令,毫不犹豫地撤退收兵,蔡襄和霍安气喘吁吁,内里棉衣都被汗水打湿,将军棍往地上一扔,一夹马肚子,勒马走向点将台下。

场上一派沧痍,被挑翻在地的骑兵正爬起来,无主马匹到处乱跑,尚稳坐马上的骑兵也纷纷翻身下马,收拾残局。

魏弦豪爽大笑,起身来,“好极了。传令下去,中午设宴都尉府,邀这几位好汉饮杯薄酒。”

远处的苏换松了一口气。

中午时,想不到成临青也来了,还携了成蕙。

蔡襄一见成蕙,眼睛就亮了,瞬间觉得上午的打斗憋闷都不算什么了。

成蕙看见苏换霍安,也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跑过来拉苏换的手,“小四你怎么也在?”

苏换说,“我…”

魏之之却插话道,“成蕙,听说这段时日你爹瞧你得紧啊?”

成蕙撇撇嘴,“闷死我了。”

她端详苏换两眼,“咦小四,我觉得你长胖了,成天在家睡懒觉吧?”

苏换顿时紧张,“啊啊真的真的?”

魏之之端详她一眼,“我觉得吧,她和从前跟我抢布时,差不多呀。”

苏换不好意思了,“魏小姐,之前我们…”

魏之之打断她的话,第一次笑微微去挽她的手,“我没生气。我又不是那种心眼跟针眼一样的小人。”

说着转头瞟了一眼默默立在蔡襄背后,正听着蔡襄和成临青寒暄的永荣。

永荣眼角扫着这鄙夷的目光,一抬头,又赶紧埋下头,心里腹诽,大小姐,你放过老子吧,老子手都抬不起了,您还没出这口恶气啊?

成蕙惊奇地看看魏之之,又瞧瞧苏换,“你们两个…”

魏之之不看她,风轻云淡说,“我们见过几次面,觉得呃…其实还算投缘。”

然后她略有些尴尬地说,“我们去后花园逛逛吧,我爹和你爹他们要说话。”

于是三个姑娘就去了后花园。

苏换觉得蛮高兴,大小姐不敌视她了,成蕙又被放出来了,有年龄相仿的女伴一起逛园子,好开心。

中午设宴在花园的亭台里,四周垂了银青暗花缎帘,点了暖炉,让亭台里暖意溶溶一片。

宴席分两桌,一桌自然是男人坐,一桌是女眷,中间座了一道白绢花鸟屏风,将男女宾虚隔开。

都尉大人的三个侧室也来了。

苏换很好奇怎么不见都尉夫人,也搞不清魏之之的娘,到底是在座的哪个。

成蕙似看出她的好奇,趁魏之之和一个姨娘说话时,低低和苏换八卦,“魏之之的娘是正室,可惜出家了,所以魏弦宠魏之之极了,大概觉得对不住她娘吧。她还有两个庶出妹妹一个庶出弟弟,都还小着,却怎么也不如她得宠。”

苏换想,啊啊居然出家了,放着堂堂都尉夫人不当,魏之之她娘走的路线真是好扭曲。

成蕙又低声叮咛,“记住,绝对不可以在魏之之面前提她亲娘,要发飙的。”

苏换赶紧点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江湖远 第一百章 小姐你别想不开

一顿饭吃得和气。

魏之之和苏换原本就是个姑娘家斗嘴的小别扭,也无深仇大恨,这一来二去已正式化敌为友。魏之之觉得吧,这小四笑起来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心眼,唧唧呱呱话不停,比她那些传说中门当户对的闺阁女伴,要有趣多了。

于是大小姐面色一好,其他人自然懂得察颜观色,对苏换也热情起来的。

但女人多自然八卦就多。

一个姨娘笑眯眯说,“成小姐待字闺中,我们是知道的,这位小四姑娘见着这般年纪,想来也是未曾许人吧?”

苏换说,“夫人,我已经有夫家了。”

魏之之问,“你成亲多久了?”

苏换含含糊糊道,“大半年。”

成蕙好奇道,“你和霍安怎么认识的?”

苏换硬着头皮道,“他来提亲。”

成蕙说,“你们既是南边的,干嘛跑北边来啊?”

苏换继续硬着头皮,“霍安他从前打猎,可咱们成亲了,总得好好养家。”

养尊处优的姨娘们一听,原来这姑娘和夫家都无什么背景,面色中不免有些轻视,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成蕙身上了。

另一个姨娘掩唇笑着说,“听说成小姐有个规矩,媒人不得上门说亲。成小姐生得好,这可不得急坏了那些少爷公子?”

成蕙淡淡一笑,“夫人说笑了,我们这样的江湖女子,不太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一套,白首一世,自己的夫君还得自己合意。”

魏之之低头夹根菜,若有所思,忽然问成蕙,“那你想挑选个什么样的夫君?”

成蕙笑了笑,“得自己有本事啊,就像小四的夫君一样。小四好眼光。”

苏换正喝汤,啊了一声,咽下汤笑笑,她也觉得自己蛮好眼光,果断地把霍安拐私奔了,否则指不定他就在桃花村娶了花穗。

她沉浸在内心的自我表扬中,没曾觉得成蕙似有尴尬,好像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懊恼。

所幸上些年纪的姨娘们最是八卦,又叨叨开了,“我们家之之啊,也正当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那排得可长,要不是老爷最是心疼之之,早两年就给承了门婚事。”

成蕙笑道,“之之生得好容貌,家世又是好的,自然该细细选一选。”

一个姨娘趁机对着发呆的魏之之说,“之之啊,上次二姨娘上香时,和承毅伯家的大夫人巧遇上了,说着说着,便说到他家大公子了。他家大公子是大夫人嫡出,今后自是要承他父亲的爵,又饱读诗书,生得也是玉面郎君模样。大夫人与我说,去年秋天有日赏菊,她见着你一面,只觉端淑慧洁,便挂记了在心间,让我回来先探探老爷的口气。”

魏之之慢慢吃菜,不作表示,任由她说。

那姨娘见魏之之面色平静,便继续说下去了,“我回来和老爷提了提,老爷也觉得承毅伯的家世不错,虽手中无甚实权,但却是正宗世家,家风清白,根荫深厚,要说配也是配得上咱们之之的,便说要择日登门去会会承毅伯…”

魏之之将包银雕花乌木筷轻轻放下,磕得碗沿砰的一声脆响,三姨娘急忙在桌下扯了扯滔滔不绝的二姨娘。

二姨娘忙住口。

魏之之抬起眼皮,凉凉看她,“二娘是盼着我早些嫁出去吧?”

二姨娘心里一个劲儿说,那是那是,一旦你嫁出去,就再也没人跟我儿子抢老爷欢心了,但面上却柔柔笑着,“这不是帮老爷操心着…”

魏之之冷冷打断她的话,“听说女子太操心易老,二娘容颜老去,还怎么讨我爹欢心。有这份心,不如教导阿乐多习习书多练练箭,没本事的人,爹爹也是不待见的。”

二姨娘一哽,在桌下扭着帕子,满脸羞愤地轻咳一声,转头轻喊,“芬晴,扶我回房去换身衣服,不当心洒了些汤汁。”

说完,便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出去了。

成蕙和苏换低头默默喝汤,剩下两个姨娘默默幸灾乐祸。唉唷生个儿子就不得了?叫你嘴贱献媚去招惹这大小姐,活该。

苏换心里叹气,她是看明白了,官家和他们平常百姓家,说来也是换汤不换药,妻妾争宠嫡庶较劲真是好沧桑。这魏之之和她二姐苏湄一样,都是仗着爹爹疼爱又是嫡出,才走得出高贵冷艳八面威风路线,但凡换作母亲卑微些,只怕也落得她原来在苏府的那般光景。

她于是想,还是嫁个布衣好。比如说霍安,他不必太有钱,也不望他当官,她甘愿自己做饭洗衣操持家务,只望他以后不生二心。

这么一想,心里忧郁起来,未来那么长,万一以后霍安生二心怎么办?

因着魏之之这么一顿呛,这女眷一桌顿时气氛冷清。魏之之一直低头吃菜,也不知在想什么,看着面色阴阴的,成蕙苏换偶尔小声说几句话,都不敢去招惹这大小姐。

屏风那边,隔壁一桌的男人倒是各种欢快,举杯邀酒不亦乐乎。那魏弦和成临青原本就是有交情的,又是武将出身,性子不比文臣那般拿捏,倒是豪爽,忽然朗声说,“永荣是吧?你这箭法是跟谁学的?”

魏之之手里筷子一顿,一股无名火冒起。

永荣永荣,那个小心眼死男人,非但没整着他,反倒让爹爹对他另眼相看了,气死人!

于是她猛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成蕙好奇道,“咦之之你做什么?”

魏之之不理她,起身走去,绕过屏风,脆喊了一声,“爹爹。”

永荣原本正要回敬魏弦一杯酒,手一抖,洒了大半酒出来。

魏之之冷笑,心里好得意。你装,继续装,每次都人前装得老实温厚,人后却阴险恶毒从不留口德,老子一定要把你真实面目逼出来。

于是她袅袅婷婷去执酒壶,乖巧笑道,“爹爹,我来给成伯伯斟杯酒。”

成临青忙说,“这不敢当不敢当。”

魏弦觉得吧,他这别扭女儿难得这么乖巧,高兴极了,大手一挥,“这有什么不敢当,咱们这私人相聚,聚的是朋友,之之给长辈斟杯酒,又有什么不可。”

魏之之便端出娴淑模样,笑微微为成临青斟酒。成临青笑两声,也坦然受了,举杯示意,仰头饮下,魏弦也兴致勃勃举杯相陪。

魏之之用眼角瞟一瞟局促不安的永荣,又娴淑笑着和她爹说,“爹,你素来教导女儿,人无本事无能安身立命,我今儿倒是开了眼界,这几位马帮老板,是真有本事,想来也都是海量…”

魏弦顿时被撩拨得兴高采烈,“那是,男人没个酒量,好意思出来混么。来人,再提两坛子好酒来!”

魏之之目的达到,又要不失分寸地保持她大小姐体面,于是向成临青微一欠身,“爹,你们慢慢喝,女儿告退了。”

说完,袅袅婷婷地走了,心里又一阵得意,她这爹出身军营,豪饮那不在话下,遇上高兴,更是巨豪,她还不信她爹饮酒,那几个人不作陪。

哼,永荣?醉死你个阴险小人!

不想,魏大小姐这不着声色的报复,连累得蔡襄霍安也好崩溃,魏弦和成临青都是好酒量,他们自然得陪,陪得要吐啊。

永荣脸先是喝红,继而喝白,蔡襄知他酒量不好,便趁着魏弦和成临青喝酒,偷偷让永荣尿遁一番,先避避,以免在都尉府里失了体面。

恰在这时,魏弦忽然问蔡襄,“蔡襄,开春咱们保宁军中要进一批军马,年前就已报备了,你们什么时候有好马?记着,要绝对的好马,当年我是驻守过边境的,好马孬马骗不过我。”

蔡襄一听,和霍安顿时两眼发亮精神抖擞,要真能攀上保宁都尉这条路子,以后他们的马不愁销啊,还定能卖出好价钱,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于是二人顿时觉得,上午莫名其妙一场恶打,不算什么,真不算什么,让这魏弦高兴高兴也无妨。

这时的永荣却没有他们那么高兴,他觉得好难受,头也痛,胸也闷,心跳得嘭嘭响,两条手臂软得跟面条一样,抬都抬不起。

正因为手臂软,夹菜都发抖,他觉得丢脸,没怎么好意思吃菜,只好一顿空腹生猛喝酒。他觉得吧,他真心要被那魏之之搞死了。

问了侍卫去路,他便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往花园深处去了。

走到一丛假山时,他实在忍不住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假山便呃呃干呕起来,因为没吃什么菜,只呕出一股发酸的酒水,满额滲出冷汗来。

正头昏眼花,忽然耳边听得断断续续的女声,“…小姐…方才舒兰表小姐让人来传…说是邀请小姐下午去看暖房里的兰花…”

另一个女声冷哼,“兰花有什么好看,长得跟草一样,说我头痛,给回了。下午我留成蕙她们在府里玩花牌。咦,我的手炉呢?明翠,快回去给我拿,丢房里了。”

永荣一听这个声音,就好想撞假山。

冤家他大爷的就是路窄啊。

于是拼尽最后一点清醒,急忙往假山后躲。

不料吧,这都尉父女扭曲,连他们家的假山也扭曲,两丛假山中间是个贯通的洞,他这么转身一靠,不想身子靠空,猛然失重,跌跌撞撞扑了出去正挡道。

魏之之原本在低头理自己的裙角,站在原地等明翠回房去取手炉,不想听着假山处有动静,警惕地道,“谁?”

话音刚落,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就扑了出来。

她定睛一瞧那人背影,脸就黑了。

永荣正晕着,好不容易把自己站稳,努力睁大眼瞅瞅天又瞅瞅地,觉得都尉府的地形好复杂,这条路见着好像来时路啊,这么想着就一个转身,然后…

然后他就被雷劈了。

魏之之大小姐就像一个噩梦,永远挥之不去。

这个噩梦她还会说话,各种打击报复鄙视不屑,“哼,什么人就什么量,小人吧就是小器量。喝这么点酒,就丑态毕露了。”

永荣摁摁跳痛的额角,不想去招惹这个狗屎大小姐,转身就要走。

不想魏之之对于他不鸟她,十分愤怒,在老娘的地盘你还翘尾巴,非砍了你尾巴不可!

于是断然一声娇喝,“走马的,给我站住!”

永荣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眼前都在冒星星,一股酸酒直冲胸臆,倒是点燃了他憋闷已久的一股怒火。

猛然一转身,红着眼盯着魏之之,摇摇晃晃,“魏小姐…你这样糟践我,开心吧?”

魏之之嫌弃地看他一眼,别开脸冷冷淡淡道,“不开心。因为糟践得不够。”

永荣干呕两声,魏之之往后一退,皱眉道,“你滚开滚开,满身酒气好难闻!”

不料酒劲上头的永荣却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我也想滚的,可滚哪里都能碰上你…我真是好倒霉好想死…恨不能踩泥人一样踩了你…”

魏之之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看吧看吧,她就说这个男人老实温厚全是装的,一没人就说恶毒真心话,一时气得乱抖,“来人,把这个混蛋丢去喂狗!”

永荣哈的笑了一声,又往前走两步,“我谢谢你给我个痛快…”

魏之之往后一退,便背抵假山了,冷冷硬硬让她心头发慌,只想明翠怎么还不回来,又见这小人醉得厉害,怕他横来,便赶紧要开溜。

永荣一巴掌拍在假山上,右臂撑着假山,挡住了她的去路,魏之之赶紧又向另一边溜,不料永荣左臂一撑,又挡住她去路,醉醺醺地将她圈在中间。

魏之之又气又急又羞,永荣虽然模样秀气,但身长结实,他这样圈着她,实在让她压力很大,半垂脸庞不敢看他,两手紧捏裙子努力镇定,“你让开,这是都尉府,由不得你撒野。你敢碰我一根头发,我爹…”

不料她话还没说完,永荣冷冷嗤笑,“…就你…这模样,给钱我也不碰…”

魏之之怔住。

蓦然抬头,含着眼泪猛甩他一巴掌,“无耻!”

这一巴掌打得永荣怔了怔,胸中又一阵翻江倒海,酒气猛烈往上冲,眼前一片一片的发黑,只觉得眼前这姑娘好眼熟,咦咦咦是哪个?

魏之之真的要哭了,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欺侮她,于是顾不得仪态,头一低腰一弯,就要从他臂下钻出去。

不料那小人醉醺醺地伸臂一捞,将她捞回来往假山石上一按,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迷蒙地盯着她看。

魏之之紧紧靠在假山上,头上发簪一抖就歪了,一半乌发散落下来。

永荣眨眨眼,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总是瞧不清这人是谁,不过额如白玉发似乌云,总似在哪里见过。

魏之之好惊恐,完了完了,这人借酒撒疯,喊人吧喊人吧,顾不得名节了。

正要放声大喊,不料那永荣沉沉一笑,垂头便往她额头柔柔印上一吻,“…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额头好看…”

魏之之呆住,全身僵直。

她她她,都尉千金,居然被一个臭走马的阴险恶毒的还醉酒无赖的小人,给轻薄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上一重,那永荣竟然软成烂泥倒在她身上,醉得不省人事。

魏之之完全被雷劈,这个人的下巴抵在她额头上,隐隐有些扎人,她羞愤难当,赶紧伸手去推这堆烂泥,可是好重好重啊。

不想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啪的一声,忙乱中扭头一看,好崩溃。

明翠小婢女脚下滚动着一个小手炉,站在那里惊得面色煞白,指着他们抖抖抖,“小小小姐…你你们闹哪样…”

魏之之终于奋力推开烂泥,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也没去细看,狼狈地跑了出来,正要说话,不想明翠又跳脚叫,“血血血…”

魏之之转头一瞧,哦她的天,由于她太用力,导致身上那堆烂泥往后砸在对面假山上,很不幸地撞破后脑,耳背后流出鲜血来,蜿蜒入脖颈,而他浑然不知,软软地顺着假山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