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一连几日都心不在焉,每天做两屉糕,卖完就关门回家,惹得非燕煞有介事地去劝她,“四姐姐你这个样子,是夜里孤枕难眠吧?要不今晚我来陪你?”

苏换满脸飘黑云,“蛐蛐又和你说什么了?”

非燕说,“他说深闺怨妇的普遍特征就是,孤枕难眠。”

苏换咬牙切齿,牵了达达小二去蔡襄家,放开二狗,指使它们追得蛐蛐满院子上跳下蹿,看得非燕哈哈大笑。

又过了十日,深闺怨妇她实在沉不住气了,老梦见霍安要休她,于是这日开铺后让非燕守着,她偷偷摸摸跑回蔡襄家,找了覃婶吞吞吐吐问,“真…真有女人不能生孩子?”

覃婶明白她的意思,放下手里的活计,提了菜篮子和她出门,“你放心四姑娘,我在保宁十几年,有相熟的老大夫,德行也是极好的,绝不会四处乱说的。”

苏换硬着头皮,跟着覃婶去了。

一路上她没好意思抬头看路,被覃婶拉着走进一家药堂子,不期然和迎面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她愣了,“成蕙?”

成蕙一副没睡醒的失魂落魄状,听着有人喊她,茫然看了一眼,认出苏换后抬脚就想走,但刚伸出脚便清醒过来,镇定地抬手抚了抚头发,“咦小四?”

苏换正想开口,不想成蕙比她快,一口截住她的话,“你来找大夫看病呐?”

苏姑娘心里有鬼,赶紧指着覃婶说,“哦我陪覃婶来瞅瞅,她有些不舒服。”

成蕙哦了一声,“那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就要走,不想苏换拉住她,一脸恳切道,“成蕙你真生病了呀?我原本想去探你的,可我开…”

成蕙不等她说完,便猛一下甩开她的手,胸脯微微起伏,“不过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苏换反应,便急急走出去了。

苏换愣愣地,和覃婶说,“我觉得成蕙好像不高兴理我。”

覃婶也有些疑惑,“咦奇怪,青帮大小姐还用得着亲自来药堂子瞧病?有钱有势的,哪家不是请大夫去家里瞧。”

别人的事,自然管不了那么多。覃婶撩开帘子,拉着苏换进了内堂。

一进内堂,苏换又愣了。

不是吧,去年霍安第一次走马回来,她闹假害喜,霍安带她来瞅的,就是这白胡子老大夫。

哦哦哦,好丢脸好丢脸。

她赶紧转身就要溜,“覃婶改日再来瞧吧。”

覃婶果断地一把捉住她,严肃道,“四姑娘,逃避是不对的。”

苏换没法,皱着一张苦瓜脸,期期艾艾地坐下来,别扭地侧着脸,只愿这白胡子年老痴呆,不记得她了,否则她要糗死。

覃婶只道小媳妇自然是面皮薄,于是俯身去,在白胡子耳边轻语了几句。

白胡子唔了一声,眯着眼搭脉。

半晌后,他睁开眼,和蔼地问,“小夫人成亲多久了?”

苏换不好意思看他,“大半年。”

白胡子说,“信期不准吧?”

苏换惊道,“你记起来了?”

白胡子茫然,“记起什么了?”

苏换好想咬掉自己舌头,人家看那么多病人,哪还记得她,于是镇定镇定,“是有些不大准。”

白胡子又闭上眼,让苏换换了只手,细细摸脉。

这次摸了许久,才睁开眼,认真打量苏换,小声嘀咕道,“瞧着气血蛮好。”

忽然又问,“小时可受过寒?”

苏换愣住,“受寒?风寒?”

谁这辈子没害过几次风寒呐,正想说话,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十二岁那个冬天,简直太悲剧了,亲娘死了不说,好容易缓过气来,出去逛逛园子,结果又顶撞了她高贵冷艳的二姐,她端庄慧洁的三姐急着拍马屁,一掌将她推进荷池子里去,差点没把她冻死淹死,好在她二姐的婢女十七八岁已经知事了,怕几个半大孩子闹出人命来,赶紧找人把她捞起来了。

这个算不算?

她赶紧实打实地和白胡子说了。

白胡子于是转头和覃婶说,“不碍事,大概有些血淤之症,老朽给这位小夫人开个暖宫祛瘀的方子,调理调理就好。”

苏换赶紧问,“不会淹了回冰池子,就不…不能生了吧?”

白胡子摇头叹气,拿过笔墨写方子,“这世上的人就是奇怪,求而不得,得而非求,不知要闹哪样。”

苏换听不懂,“什么意思?”

白胡子一边写方子,一边愤然道,“反正那种伤天害理的缺德方子,老朽是绝对不会开的。”

苏换茫然去看覃婶,覃婶弯腰低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晚回家,苏换虔诚地熬了药来喝,苦得她满脸抽搐,非燕好心问,“四姐姐你病了?”

苏换说,“风寒风寒。”

非燕啧啧道,“不像呀,今儿上午做糕,你还甩得粉剂子嘭嘭响呢。”

苏换盯着她,“还想不想有晚饭吃?”

非燕立马什么好奇心都没了。

睡觉时苏换很沮丧,一个人在床上翻来翻去想,要是她真是只不下蛋的小母鸡,霍安会不会另娶呀?唉以前她就不该嫌弃小孩的,结果遭报应了。

嫌弃?

她猛然翻身坐起。

想起覃婶今日在她耳边说的话,“大夫说的伤天害理,是指打胎的药方子。”

啊呀呀啊呀呀!

怎么办,她好像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第二日她精心做了一盒糕,选了成蕙爱吃的口味,蜜豆酥和栗子糕,留了非燕看铺,然后亲自提了糕,去探望青帮大小姐。

结果青帮大小姐拒见,理由是风寒,出不得门。

苏换觉得吧,风寒这种梗,都要被用烂了。不过既然成蕙不愿见她,她也没法,这事情暗里委实波涛汹涌,她不能乱掺和,只好留下糕,走人了。

回了糕铺,却见覃婶提着菜,喜气洋洋走来,见着时辰还早,就吃了块糕,顺便喜气洋洋地和苏换八卦了一下永荣,“我这几日做了些干菜,隆叔最喜欢吃,我就给他捎了些去。他很高兴地和我说,他瞅着有家的姑娘挺好,想说给永荣。”

苏换一听,兴致勃勃道,“怎么个好法?永荣是个好人,得讨个好姑娘。”

覃婶说,“说是马市一家绸布庄的女儿,今年整好十八,隆叔说长得眉眼端正,体态丰腴,是个好生的模样,还让我改日去帮着瞅瞅。”

苏换摸摸鼻子,她就不好生,真是伤自尊。

覃婶说得兴头上,没注意这些,继续说,“隆叔说,虽然一直养在乡下,可陪嫁是有的,还做得一手好饭菜,人家也不嫌弃永荣干走马这个营生。”

苏换说,“隆叔怎么想着给永荣说亲了?”

覃婶说,“隆叔说,永荣上次走马前,和他提了提,说是阿婆走了,他孤家寡人冷锅冷灶,也该成个家室了。太美的姑娘他也配不上,通情达理能洗衣做饭就好。”

苏换赞道,“永荣就是实在。”

一下积累了这么多八卦,苏姑娘真是好想有个人来分享,于是天天盼霍安回来,又纠结地想,成蕙那事她也不确定,要不要和蔡襄说呢?

憋了半个月,五月初十,押货的马帮汉子,平平安安回来了。

苏换把糕铺关了,去蔡襄家帮着覃婶做饭。

半下午时,蔡襄一行说说笑笑回来了,苏换飞奔出去喊霍安,惹得曹风阴阳怪气,“有媳妇就是好。”

一群人热热闹闹吃饭,蔡襄见着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嬉笑怒骂,苏换心事重重地纠结,人家当事人都雁过不留痕,她乱管闲事不好吧?

吃过饭,曹风兴致勃勃去怂恿蔡襄,“襄哥,咱们去金玉楼吧,你的晚晚,好久没去看了吧?”

苏换去看蔡襄的反应。

蔡襄面色微僵,撑着头似有醉意,挥挥手,“今儿累得慌,你们去吧。”

曹风于是又去怂恿永荣,低低说,“永荣你就是菩萨下凡吧,就从来没有想的时候?”

永荣很是尴尬。人家四姑娘还在呢,这个曹风真是口无遮拦,正要开口拒绝,不想四姑娘响当当说,“永荣,覃婶说隆叔帮你相了个姑娘。”

啊?永荣愣住。

苏换斜也曹风一眼,这个曹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花天酒地最得行,不能让他带坏永荣这种好孩子。

蔡襄倒笑了,眯着眼妖模妖样,“是么?永荣你得好好把握。咱们走马的,命长命短都不好说,没多少姑娘愿意嫁的。”

他站起来,看了霍安一眼,笑道,“不是每个都霍安这么好福气,娶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说完摇摇晃晃回房去睡觉了。

这晚回去,霍安洗个热水澡,跑上床就欢快地扒苏姑娘衣服。

苏姑娘内心挣扎了一下,严肃地说,“霍安我有两个事要和你说。”

霍安点点头,扒了她中衣就啃她,一边啃一边听她说,反正苏姑娘话多,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苏换去揪他耳朵,揪了几下不见效,只好放弃,“我去瞧了大夫,大夫说我受过寒,有些血淤之症,所以大概不是很容易有孩子。”

霍安猛然从她胸前抬起头来,黑葡萄眼溜溜亮,盯着她。

苏换紧张道,“你很介意啊?”

霍安从床头拿过木牌就写:“那我勤奋点。”

苏换吐血,霍爷你已经够勤奋了。

霍安甩了木牌就开始勤奋,勤奋得苏换啊啊乱叫,“等等,等等,还有事…啊…啊啊…”

没法,霍爷一勤奋,脑子里都不想事的,苏换只好积极配合他,反正这时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夜深人静,勤奋的霍爷终于爽透了,拍拍苏姑娘后背,翻个身舒舒服服睡觉,他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苏换光溜溜地趴到他肩膊上去吹气,贼兮兮说,“我觉得,你兄弟蔡襄,搞不好有儿子了。”

霍安有些迷糊,他太勤奋,好累,半眯着眼抖抖眼睫毛,没理苏姑娘。

苏换好气愤,你爽完了话都不和老娘说半句,倒头就睡,于是狠狠掐他,“喂你不觉得这很劲爆吗?”

劲爆?

蔡襄有儿子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儿子!

霍安腹诽着,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苏换扯了被子来裹住自己,坐在床上高贵冷艳地一撩长发,“哼,继续装死不理我呀。”

第二日,蔡老板早早就爬起来了,拿过堂子里送来的账本,细细核计,心里盘算着休整几日,月底还是该带人出去走马了。

霍安和苏换来时,他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低头去看账本,“大清早的,不要来我面前秀恩爱。对了霍安,月底要出去走马,这趟你去不去?”

苏换赶紧帮霍安回答,“他不去。我们要去白头山找彭公。”

白头山?

蔡襄怔了一下,淡淡道,“哦好。”

苏换走过来,坐在桌对面,“襄哥。”

蔡襄嗯一声,认真翻账本。

苏换说,“半月前,我陪覃婶去瞧大夫,碰见成蕙了。”

蔡襄嗯一声,抬头眯眼看看苏换,又看看霍安,冷冷道,“霍安你什么都给媳妇讲啊?”

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苏换赶紧说,“襄哥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说。我碰见成蕙,成蕙说她生病了,可…可我觉得她不像是病了…”

蔡襄不知她吞吞吐吐要说什么,干脆不耐烦地一关账本,怒道,“人家都不稀罕见我,我便是想探病也…”

苏换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我觉得她有了。”

蔡襄两眼瞪得老大,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苏换道,“你冷静冷静,我也不知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猛然眼前一条人影晃过,她坐在那里瞪着那账本,“人呢?”

她转过头去看霍安,呆呆道,“霍安,出大事儿了吧?”

霍安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青帮总堂子真的出大事儿了。

南关马市的蔡老板来求见大小姐,大小姐拒见,于是蔡老板硬闯,一路闯进去,将三堂五庭的青帮弟子打得人仰马翻。

众人皆知这蔡老板,平日里和他们帮主是交好的,也不知这一大早闹了什么失心疯,就吵着要见大小姐,想来想去,众人就明白了,有奸情吧。

奸情什么的,果然令人愚蠢不要命啊。

蔡襄一路从外堂打到中堂,又从中堂打到内院,打得青帮总堂子七进七出的大院,简直有如一锅沸水,终于惊动了正在用膳的成临青。

他走出来,站在内堂门口眯眼看去,院子里一片混乱,看了半晌皱眉道,“蔡襄?”

他转头问身边一个阁老,“他们的走货佣金,没给?”

阁老赶紧道,“回帮主,昨儿就让人给送去了。”

成临青沉下脸,“那是怎么失心疯了?叫他们别打了,让蔡襄来见我。”

不想身后传来他宝贝女儿的声音,“让他打。”

成临青转身看去,“蕙蕙?”

成蕙一身孔雀蓝长裙,长发用一支祖母绿的翠石发簪绾起来,虽然面色苍白,但身姿依然俏丽,眸色极亮。

蔡襄也看到了。

他一边打一边扬头喊,“成蕙,你让我说句话,我说了就走。”

成临青微皱眉,“你们怎么回事?”

成蕙衣袂飘飘,不说话。

成临青觉得不对,他行走江湖,少说也是几十年了,这些小儿女情怀,他也是历经过的,当机立断道,“放他进来。”

众青帮弟子立马收手。

成蕙转身就往内堂走,蔡襄跑过来,心急火燎地想追,但很不幸被成临青一把揪住,“蔡襄,你有事瞒着我?”

不等他说话,成临青揪住他衣领就往内堂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阁老,“让他们各归各位,不得我令,谁也不许进内堂。”

内堂冷冷清清,还放着未撤的早膳。

成蕙坐在那里,低头用一只勺子搅粥。

成临青走进来,一推蔡襄,然后把门一关,叉着腰,“你们谁说?”

成蕙慢慢道,“爹,我上次中媚药,不是什么高人解的毒,是蔡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