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那三名死者都是前几任的事,若果然其中有冤屈,他胁从查清了,自然又是大功一件。即便何阮的案子略有疏漏也能弥补了。

图磬回了一眼,对他的小算盘门儿清,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木着脸问小红,“口说无凭,总要有些证据才好。”

小红咬了咬牙,“其实早年一位方姨娘临产之前,我替人去她院子里送果子,无意中听说过一句,什么来日若她有不测,一定是夫人下手。那时我还小,当时就给吓坏了,谁也没敢告诉,可也慢慢上了心。过了约莫半月,夫人忽然发现方姨娘的心腹丫头消失了,问方姨娘时,方姨娘只说她老子娘得了急症,自己也想给腹中孩子积福,直接给了卖身契叫她走了。如今想来,或许是方姨娘提前发现了什么,自己又走不脱,所以才”

“方姨娘生的谁?”蔡文高眼睛一亮,“那丫头姓甚名谁,哪里人士,长得什么样?”

“她就是少爷的生母。”小红摇头,带着几分伤感的说:“卖身为奴的,谁又有自己的名字?即便是有的,若猜测成真,那丫头如今肯定也改名换姓。不过我倒是还记得她的模样,当时她已经十六岁了,身量模样基本定了,想来如今也不会大变。”

蔡文高先是高兴,继而又犯愁,“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没个地址,难不成要依靠一张画像大海捞针?”

就算能找到也不知猴年马月,还有他什么功劳?

图磬沉吟片刻,却道:“我却觉得,她必然就在附近州县。”

方姨娘自知死期将近而放心腹离开,必然是为了来日翻盘,若那丫头想及时掌握何家动态,绝不能走远了。

蔡文高立刻就想明白了。

谁都知道临泉这人浪荡归浪荡,但办起正事来也是真靠谱,不过他的速度还是再次刷新了大家的认知。

被廖无言撵出门去的第三天夜里,临泉久违的带着一股脂粉气和酒气混杂的复杂味道过来敲门,“找到了。”

何明找到了。

才十四岁的少年,被从青楼带回来时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甚至还尿了裤子。

“不是我干的!”何明生得不坏,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和挺拔令他看上去像极了墙角的竹子,可惜现在竹子倒了,而且脸上糊满鼻涕眼泪。

庞牧呵了声,“你知道为什么抓你?”

何明可怜巴巴的往墙角缩了缩,“真不能赖我!”

之前庞牧他们做过很多种假设,包括万一何明拒不开口该如何应对,可谁成想,对方压根儿不必逼迫,一敲打就主动秃噜了。

作为何光唯一的儿子,何明简直就是福窝里长大的,虽没什么大毛病,但难免有些好吃懒做。

何光做梦都想做官老爷,可惜自己能力有限,也只好把这个念头强行寄托在儿子身上。

但更可惜的是,何明不仅比他更有限,甚至还被养废了,完全不想寒窗苦读。

为了保证自己的锦衣玉食,何明只好频频去文会等处敷衍,有时候为了打掩护,还会带上关系不错的妹妹何阮一起。

兄妹俩生的好,出手又大方,很是结识了几个人,然后又通过那几个人同龄人结识了其中一位的叔叔,张兴,一位27岁的举人。

张兴为人风趣幽默出口成章,难得还一点架子都没有,何家兄妹都十分仰慕他。

本以为是多了个忘年交,谁知就在几个月前,意外出现了。

何阮忽然找到何明,说自己怀了张兴的孩子,何明当时就吓傻了。不过后来何阮和张兴都说绝对会成亲,他也只好装聋作哑。

说到这里,何明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把脸道:“可后来我就觉得不大对了。那张兴说好了要上门提亲,结果又借故推迟,还说正在通关系谋缺,若是能成,也不必非考到进士,马上就能做官了,到时候何阮就是官太太……”

第104章

何明本就有点没心没肺, 见当事人双方都如此笃定, 他索性就撩开手不管了。

父亲何光春节要外出应酬, 何明便如脱了缰的马, 在家根本待不住,勉强糊弄着吃完了年三十的晌午饭就跑了,接下来几天一直在青楼醉生梦死。

晏骄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这都五六天了, 青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 小道消息最灵通,你竟一点儿不知道?”

何明脸红了下,小声道:“我, 我一直没出过门。”

晏骄好奇了,“你就不闷得慌?”

何明憨憨一笑,眼睛都亮了, 说话忽然流畅了, “自然不会,逢年过节外头管的松, 平日不能玩的也都能玩了,花样儿多着呢,一个月都不会腻味!”

晏骄无言以对, 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点点想听。

庞牧无奈道:“你何必问得这么细?对孩”

他突然想起来冯大夫还没最终确诊,现在提前紧张起来对母体有害无益, 就赶忙刹住了。

晏骄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才要说话, 却见姜峰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对二人抱拳道:“公爷,晏大人,才刚有人在衙门口发现一个妇人鬼鬼祟祟的,行迹十分可疑,便上前拿住了。前面图大人和我家大人看过后发现她隐约有些像根据丫头小红描述所绘画像中的人,两位可要审一审么?”

现在众人大体分了三组:

廖无言和临泉盯着隋家,预备后期开展认亲工作;

图磬和白宁轮流搭着蔡文高,半合作半监督,主要针对现有线索的深入调查和历年卷宗的查询整理;

晏骄和庞牧的夫妻档则带着人主审、推进和其他一些查缺补漏。

两人一听这个,顿觉喜出望外,“果然么?”

姜峰点头,“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只是头脸脖子烧坏了好些地方,嘴巴都歪了些,不过倒也勉强认得出。两位大人怕不扎实,已经又去提小红了。”

庞牧道:“谨慎些好,不必等我们,这头忙完了就过去。”

姜峰才要领命离去,却听何明壮着胆子小声道:“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萃香楼的梅姨?”

众人下意识看他。

“你认识?”晏骄问道。萃香楼就是何明过去几天待着的那家青楼,算萍州城内数一数二的。

“我是听你们说她烧坏了才觉得是,”何明道,“她是萃香楼的烹茶女工,手艺了得,却因为容貌尽毁而不大出来,不过人是极和善的。”

说到这儿,他难言担忧的问道:“她怎么了?那个小红是我家的小红吗?怎么又有画像了?她怎么还跟这事儿扯上关系了?”

晏骄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问:“她是对所有人都和善吗?你们怎么认识的?平时有什么交流吗?你可知她的身份来历?”

如果没有意外,那个梅姨很可能就是当年何家方姨娘神秘消失了的贴身丫头。

何明给她这一大串问题问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道:“你们不说我倒不觉得,她好像挺孤僻的,似乎对我格外好些,不过可能是大家都怕她,我却不怕的缘故吧。我觉得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人,又是毁容又是沦落青楼的,必然有段伤心往事,左右与我无干,何必再巴巴儿去揭人伤疤?也从没问过。”

“她很少说话,第1回 见面也是有一日我吃多了酒呕吐,她进来收拾,伺候的十分尽心,我睡醒后要赏她银子,她非但不高兴,反而生气了,说我不该来这里,不该这样糟践自己。”

他挠了挠头,有些茫然,“她又不是我什么人,那话莫名其妙的,我本来也要恼的,可转念一想,似乎连我爹都没这样关心过我……”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后者又别有深意的问道:“何夫人待你不好么?”

何明又挠了挠头,似乎有些苦恼,“嗨,怎么说呢,衣食住行是不缺的,银子也尽着我花,单论纵容,她倒比我爹还宽几分,可,可总跟外人似的。”

说到最后,这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也不禁垂下了脑袋,瘦削的身形中透出几分落寞。

到底不是亲娘呢。

他一直都知道何夫人不是自己的生母,可对方从未苛待自己,要什么给什么,周道的不得了,从小到大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实在没得挑。

而恰恰就是这样,何明总觉得不自在,因为对方对自己太客气了,客气的像对待客人,表面上无可挑剔,实际上压根儿就不在乎。

所以年三十亲爹不在家时,何明宁肯跑去青楼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吃什么有名无实的年夜饭。

原本晏骄觉得他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可恨,但现在却又觉得他可怜。

也才十来岁的孩子,大小没有亲娘在身边,爹也常年不在家,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后娘这样不冷不热一味顺从的,如今看来,这孩子爱去青楼竟也算不上大罪了。

晏骄随口安慰了几句,谁知这小子竟就红了眼眶,弄的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终究是庞牧不管不顾又细细问过了,确定何明是真的人傻钱多,该知道的什么都不知道后,这才提溜着他往前头去认人。

一出门,晏骄崩溃的发现又下雨了。

平心而论,萍州地灵人杰,风景秀美如画,连下雨都透着一股水乡独有的温柔气,进行为期三五日的短暂旅游绝对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在经历了自打来了之后衣服从来没晾干过一次,每每都要进行室内烘烤,并时刻警惕衣服被褥返潮发霉之后,她再看这些细如牛毛的温柔雨水时,就感觉像天上下的温柔刀了。

一进前面衙门二堂,何明就对里面的女人喊起来:“梅姨,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来了?你自己跑出来的吗?”

见他完好无损,梅姨明显松了口气。

庞牧过去低声问图磬,“怎么样,果然是她吗?”

图磬出身文臣世家,算是他们这群人里面最文武双全的,画得一手好画,对认人格外有一套。

“八九不离十,”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指着手中画像道,“容貌虽然毁了,但是眼睛和鼻子还在,这两样和嘴巴本就是脸上最容易辨认的地方,应该错不了。不过最好还是让小红来瞧一瞧。”

“还真让你说准了,”庞牧转述了何明的交代,“她这两年一直待在萃香楼,就是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去过什么地方。”

那边晏骄已经让何明写了张兴平时的住址和可能会去的地方,“行了,暂时没你的事了,先家去吧。”

何明哦了声,下意识往四下张望。

“你出门没带人吗?”晏骄也觉出不对来了。

何明习惯性的去抓头发,然后转过去问梅姨,“梅姨,你瞧见我的书童了吗?”

梅姨也愣了下,“他在你来的当天夜里就离开萃香楼了,没回何家?也没在别处等你吗?”

何明傻了,“没啊。”

主子还在青楼呢,哪儿有奴才自己跑回家的道理?更何况他被带回衙门,多大的动静啊,连梅姨都知道了,没道理在外等候的奴才没听见风声。

晏骄什么都想明白了,恨得牙都痒痒了,“叫画师来!另外再去问何家的下人,尤其是厨房的人和何阮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事发前他的书童是否出现过。”

这都叫什么事儿!

蔡文高也回过味儿来了,“那小子有问题,事发前他可曾离开过你的视线?或是独自外出?”

何明是有些不着调,但今天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该猜到不是好消息了,整个人都结巴了,“他,我,我有时候不爱有人跟着,就随手赏他几两银子让他走,谁管他去哪儿啊?”

哪儿有主子盯着奴才的规矩。

图磬问了个关键问题,“他认识张兴吗?”

何明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冷汗淋漓的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的点了头。

逛青楼都带的书童,没理由去文会不带着。

这头乱成一团,本还警惕着的梅姨也跟着傻眼,过了会儿才问何明出什么事了。

可何明哪儿有心思说这个啊!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可怕的猜想:

我的书童伙同外人谋害了我妹!

晏骄才说着人送何明回何家,后者就把脑袋甩出残影,白着脸道:“不不不,我不回去!”

晏骄道:“胡闹,不回家你去哪儿?难不成还住在衙门?”

谁知何明还真就一咬牙,“我去大牢不行吗?再不济我还有银子,我回萃香楼啊。”

要是给他爹知道他大过年的待在青楼,腿都要打折了。

啊,还有,还有他妹妹的事……若东窗事发,知道那张兴是因他的缘故认识的,又有他知情不报在先……

何明猛地打了个哆嗦,直接哭出来了。

晏骄懒得理他,朝姜峰摆了摆手,后者就提小鸡仔似的拽着何明的衣领出去了。

等何明嗷嗷怪叫的声音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晏骄这才看向梅姨,“来都来了,你就没什么话想说?比如说,申申冤什么的?”

梅姨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看了看她,再看看蔡文高和庞牧,震惊之余更多的是迟疑。

说了半天话,晏骄觉得嘴皮子都干了,忙端了茶来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躲这么多年,不容易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却忍心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也真是难为你了。”

梅姨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呼吸都急促了。

“躲了十年还不够?你在等什么?”晏骄将茶杯放回桌上,杯底跟桌面碰触后发出的一声轻响让梅姨跟着抖了抖,“若是要跟话本里说的那样,等恩主的儿子金榜登科跨马游街……你可能要重新投胎了。”

何明压根儿不是读书的料啊!

梅姨脸上有稍纵即逝的怒气和沮丧,因为作为一个被迫在青楼照顾小少爷的人,她太清楚晏骄的话的真实性了。

她原本只是想找一个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苟延残喘,暗中等待时机,顺便替女主人看顾小主人成长,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有亲自照料的机会。

但天可怜见,那里是青楼啊,她倒是希望对方在真相大白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我要状告何夫人谋害人命!”梅姨终于跪了下来,一字一顿的说,“不仅是我家主子,还有其他两人。”

蔡文高仿佛看见了触手可及的政绩,头一个兴奋起来,率先问道:“你可有证据?”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口说无凭,不好定案呐。

“我有!”

“我有我主子当年写的绝笔信,另有一包刘氏保胎药里的药渣,还有当年曾给两人接产过的稳婆的下落。”

第105章

蔡文高赶紧让姜峰去捉张兴和梅姨口中那个早已逃遁他乡的稳婆, 自己则留下来听故事。

一桩桩十多年前的旧案被慢慢揭开真相,所有人都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生怕打扰到梅姨的思绪。

外头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合着灰蒙蒙的天, 好像有谁在哭。

梅姨的嘴巴被烧坏了, 一开合大半张脸都跟着抖, 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自然发声, 导致她的个别音节有些扭曲,阴雨天听起来格外难受。

“方姨娘原本是乡间农户的女儿,穷的了不得,因有一年何老爷去外地买卖偶然遇见她在泥地里卖鱼, 执意要纳回家做妾。姨娘进门时,何家已经有一个姨娘和屋里人在头里了,听说还有两个没名分的, 也跟老爷不清不楚挂着。何夫人固然不热情, 却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苛刻,我们也都松了口气。”

“姨娘来时身边只带了一个自小长大的小姐妹, 我是来时路上买的, 因家里穷的揭不开锅, 又是女孩儿,这才卖身给人当丫头。不过姨娘待我极好, 跟自家妹子似的, 那可真是亲爹妈都没有的和气……”

回忆起这些时, 梅姨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怀念和感激混杂的温柔。

“原本姨娘想着, 难得主母和气,当家的又有本事,回头再生个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算不枉了。”

“可没成想,姨娘渐渐觉出不对劲了。”梅姨的声音陡然一变,咬牙切齿间带动面上伤疤,晦暗光线下不断蠕动扭曲,犹如恶鬼般可怖,“老爷年青,又惯爱往妾室屋里去,何家频频有人有孕,孩子倒是大多生下来了,但前头一个姨娘、一个屋里的却都在产后没了。她们本都是何老爷为了生儿子挑的人,平时身子骨十分健壮,早前大夫把脉也都说好得很,怎么就不行了呢?这也就罢了,偏两人都是同一个稳婆!”

方姨娘不是没尝试过挣扎,比如说换个稳婆什么的。但何老爷根本不管后宅的事儿,而她又实在捏不到何夫人的把柄,作为妾室,说得不好听了只不过是半个奴才罢了,主母又不曾苛待,哪里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呢?

说的次数多了,何老爷自己反倒恼怒起来,骂她不知好歹、不敬主母。

几次都失败后,方姨娘终于绝望了,她觉得何夫人既然能对前头两个下手,必然也不肯放过自己,这才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

梅姨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姨娘的另一个丫头是她的姐妹,死活不肯走,况且姨娘临盆在即,若是信得过的人都走了,只怕更活不久……”

晏骄叹了口气。

梅姨和方姨娘三人的遭遇可谓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虽然惨,但晏骄还是不得不说实话。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药渣什么的,实在不能作为有力的物证,如果稳婆那边不配合的话,单凭一卷血书,谁也不能拿何夫人怎么样。”

正室和侧室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多得是彼此厮杀的惨剧,此时梅姨控诉主母谋害诸多侧室,可何夫人也能反过来说是侧室居心叵测,意图污蔑主母。

梅姨听后沉默许久,黯然道:“其实我也知道难,所以这些年才没敢吭声,原本打算等少爷长大了,能当家做主了……”

到那个时候,即便不能通过衙门走正规途径,至少也能想法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又使何夫人生不如死,好叫方姨娘泉下有知死尔瞑目。

可万万没想到,自家少爷竟这样不争气……何家竟然又出了这一档子事儿。

若错过这个机会,恐怕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想到这里,梅姨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

她好像把半辈子的隐忍、苦痛和悲愤都叹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萎靡干瘪,听得人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晏骄也跟着叹了口气,“你的脸?”

梅姨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初我连夜逃了,姨娘固然把卖身契给了我,可我哪儿敢去衙门消奴籍,只好四处卖身工。那年我在一家作坊帮人缝被子,半夜着了火,就,就这么着了。”

烧烫伤的疼痛绝对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一,她虽轻描淡写,但在场众人却都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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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兴和那被列为嫌疑犯的稳婆都不在本地,蔡文高已经出具公文,命人马不停蹄的搜捕去了,但想要有消息,怎么也得等几天。

何明被反复警告不准透露衙门内发生的事,若是何光问起,也只说是有人偷赌罢了,结果越发引得何光大怒,直接叫人打了一顿。

他倒也有几分血性和倔劲儿,到了这般田地,反而越发守口如瓶,又哭喊爹不管家事,不亲近自己云云,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何夫人象征性的拦了一句,然后就继续回屋子念佛去了,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待的日子尤其难熬,众人都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好在还有另外的事情分散注意力:隋老爷,大名隋鹏的人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来了。

得到消息后,晏骄和庞牧立刻去了隋家。

隋夫人对他们的到来反应十分强烈,诚惶诚恐之余更多的还是不解,毕竟一个是小小商户,一个是能跟圣人称兄道弟的国公爷,两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正常情况下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关联。

可如今对方却再次主动登门,究竟有什么事?

隋玉那小丫头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大胆,听说晏骄来了,也不等隋夫人叫,竟主动跑到前头来,在大屏风后面探头探脑的,直接把晏骄和庞牧都逗乐了。

她虽然很想跟晏骄说说话,但也知道今儿怕是大人们有正事,并不大敢真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冲出去。

隋夫人有些尴尬,忙赔笑道:“小女疏于管教,实在是让两位贵客见笑了。外子正在更衣,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隋鹏是外出做买卖的,回到萍州城后的第一站是自家铺子,等安排完了一些货品交接、账目盘点之后才回的家,结果才跟老婆孩子说完话,正沐浴时,前头门子就传话说贵客临门……

晏骄摆了摆手,笑道:“无妨。”

隋夫人拘谨的笑了下,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庞牧,心头直打突突。

定国公此等人物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简直跟神话里的菩萨和神仙没什么分别,谁能想到有一天忽然就到了近前?哪怕对方自己不在意,可他们却不能。

隋鹏很快就过来了,身上尤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那一脸大胡子果然十分扎眼。

大禄人其实挺爱讲究的,好比这胡须更多偏好长且飘逸,嫌碍事的武将多胡茬。晏骄来大禄这么多年了,甚至看过几位知名中老年隔三差五给自己的美须抹油保养,例如邵离渊。

江南多书生,多文人,多雅士,隋鹏的这把大胡子简直就像是最不一样的风景线。

隋鹏的须发乌黑浓密,就这么蓬松的炸着,脸上除了五官什么都瞧不见,晏骄正琢磨怎么说才能显得更正当时,却听庞牧轻飘飘丢出来一个惊雷:“你脸上可有伤?”

在场三颗脑袋刷的扭过去,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怀疑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掉在地上滚了。

晏骄瞪圆了眼睛,心道你好敢啊!

万一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巧合到了极致的误会,他们这样……哎,他是国公啊,只要不随便杀人,好像也没什么不行的。

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又钻入所谓“迂回”怪圈的晏骄骤然松快了。

她不禁自嘲一笑:在官场混了几年,正经“不动声色”的本事没学到,反倒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束手束脚起来。

她实在是太在意隋玉那小丫头了,总担心万一闹得太僵,会影响到小姑娘的生活。

不过话说回来,若此事为真,不管用什么方法,隋玉平静的生活肯定要起波澜。

隋鹏迟疑片刻,点头,“早年在外讨生活,被贼人砍了一刀,草民怕吓着人,故而留了胡子,却不知公爷如此火眼金睛。”

庞牧摇头,“只怕不是讨生活,而是逃难吧?可曾捡到什么东西?”

几乎是庞牧的话一出口,隋夫人就一哆嗦,手中茶盏掉到地上跌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也忘了喊疼。

“公爷,公爷何出此言呐?”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眼神游移闪烁。

晏骄看向她,觉得什么都不用问了。

打仗这种事人人皆知,普通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本是常态,没什么好回避的,若无事隐瞒,何必这样紧张?

再说了,庞牧这话问的不明不白的,不相干的人听了只会满头雾水,偏他们……

隋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马上就叫了丫头上前,“扶夫人去后面上药,也把小姐带回去。”

“老爷!”隋夫人颤声道。

她撑着桌子的手在发抖,眼泪已经控制不住的滚下来了。

隋鹏叹了口气,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去吧,该起泡了。”

隋夫人踉跄了下,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半倚半靠在丫头身上,死死抓着隋玉的手往后头去了。

隋玉关切的看了看母亲发红的手,又茫然的回望向晏骄,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厅内人都走光了,隋鹏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直接离开座位,去庞牧和晏骄面前跪下了。

“敢问公爷,那孩子的父母是谁?”

民不与官斗,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抵赖也无用,倒不如痛快些。

可当年那孩子身上穿戴的,甚至是襁褓都十分精美,想来不是普通人家。

庞牧看了他许久,“你放心,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隋鹏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若是皇亲国戚,且不说以后日子过得如何,只怕往后他再想见一面也难了。

晏骄见状唏嘘不已,不由放低了声音,“你放心,他们只是寻常官员,为人正派和气,百姓和圣人都夸的。”

隋鹏好像已经没有维持跪姿的力气了。

他晃了晃,向后坐在自己小腿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良久才梦游似的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