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这点小伤我早就习惯了。”她口气平淡。

他默不作声,从衣服下摆撕了一角,默默地给她包扎左臂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柔。

她一直看着他动作,他包扎完,也抬眸看向她。

这是自从他打了她一耳光,她负气离开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但是他知道,这两年来,她一直都跟在他身边。

有她的气息,断断续续的,一直在身边。

只是,她没现身,他也不想揭穿。

不管怎样,“谢谢你。”

“不用。”她神色有些不自如,“你也救过我,我们就当两不相欠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的脸色有一刹那的迷茫,随即阴沉下来:“我一定要杀了那帮黑衣人,给娘和六弟报仇!”

她问道:“仅仅是黑衣人?”

他垂首不语。

她忽然也不忍心再逼他,叹了口气道:“我们先想办法回庄。等你回去之后一定要事事多加小心,我会在暗处保护你。至于这次袭击背后的操纵者……此人不达目的应该不会罢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真相。”

得知真相,往往并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那人站在树下,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月白色的长袍随风轻舞,更显孤寂。

她犹豫再三,还是慢慢走上前。

“你说,名位权利,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对于某些人,可能是这样吧。”

“某些人?”他回头,往昔清澈的眼眸满是嘲讽,“你不是曾经说,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当时是我气急,口不择言了。”

至少,后来她想,有那样一位蓝衣的小公子,是不一样的。

“是吗……”他俯首,看着自己的手,“我现在倒是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她皱起眉头,看着他,然而什么也没说。

“大娘和大哥不知道,就算爹选我为继承人,我也会心甘情愿把它让给大哥,辅佐大哥。在我心中,这区区虚位,又怎么能和我的亲人相比?”

她沉默一会,拍拍他的背,笨拙地表示安慰:“我明白。是他们贪心,以己度人。是他们错。”

“不,是我的错。”他凄凉地笑,“是我没有听六弟的话,提高警惕;是我太过愚蠢,一心以为别人也都跟我一样;是我没用,才连娘和六弟都保护不了。”

他眼中的悲痛几乎要刺伤了她,她很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然而——她毕竟不可能永远保护在他身边,江湖险恶,早些让他意识到这些是不是也好?

“我要名利和权位,我要成为爹的继承人,我要成为这天下武林的盟主!”

他忽然倾吐誓言,看着她,目光灼灼,

“你——愿意帮我吗?”

她已完全被他眼中的神采震摄住,不假思索地点头。

面前那人,却薄唇微勾,讽刺地笑起来:“是吗?可这世上,连亲人都靠不住,你又为什么愿意帮我?”

为什么?!

少女手中的剑,狠狠扎在面前的尸首上,血肉四迸,她浑身上下鲜红淋漓,恐怖至极,却完全都不在意。

为什么为了一张藏宝图要灭她向家满门,为什么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她这么关心他在乎他他还是要喜欢别人要冷冷地叫她滚?

为什么她想依赖的都不可靠,想拥有的都得不到,想守护的都会失去?

或许,只有眼前这淋漓的鲜血才是最真实的,只有她手中紧握的这把刀才是最牢靠的!

“嗜杀,执念,魔障。”

淡然冷漠的声音,是谁……

她好难受,握着那把刀,还是好难受。很多的血,但是不够,要更多的血,更多!

因为心里有太多怨恨和不甘。

“要我救你吗?”一只手摸上她的脸,那人的手就跟他的语调一样冰冷。

“救我……”

“没有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无欲,则不动执念,无求,则不入魔障。坚定自我,才能摆脱心魔。——左护法,将她丢入寒冰谭,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救她上来。”

半年后。

白衣的少女,眉目清明,与入潭清修之前判若两人,周身再见不到一丝戾气和杀意。

显然,有些东西,她已懂得控制和隐藏。

“一日为杀手,终身为杀手。属下谢主上开导之恩。”

她的人生,从十年之前的那场屠杀开始,早已走上既定的轨道了。

以孤魂为起点,以报仇为终结,踩着鲜血和罪孽前行。这一条路,原本就是黑暗和孤寂的。没有什么可得到,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又何必再强求什么?

自那时起她便已坦然,什么都不想再强求。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在黑暗中看着那少年的微笑,寒冷也会温暖,寂寞也会开怀。

她想要守护住这样的微笑,默默地看着就好。

他喜欢一个人,她便祝福;他恨了一个人,她便除去。

现在他想要这武林最高的权利和地位了,那她拼了命也会帮他达成。

“江傲炎。”

她轻声道,娇媚笑起来。这两年的时光,她已经不是他初见时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了,她是曲线玲珑,美艳娇俏的真正女人了。

手臂轻柔勾上他脖颈,罗衣滑下,露出白玉般的肌肤。

他眼中隐有抗拒之色,却不动不言,静待她下一步反应。

娇软覆上水色薄唇,她在他唇畔低笑。

“从今日开始,我们便是盟友了。不是我帮你,而是我们互相帮助。”

他眼中的疑惑渐渐换成明了,然后坦然。果然,她是有目的的。这样也好,互帮,利益的关系,没有负担更不用担心背叛。感情才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要你帮我查明我的灭门仇人,而我,则会教导你所有的伪装和手段,助你登上盟主之位。”

这样的关系,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了吧。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没有负担不必担心背叛。感情,他拿不出她也要不起。

医神

往事走马灯一样幕幕在眼前重演,她像是作壁上观的过客,看得分明却也模糊。思绪混沌,仿佛在大海中沉浮,最后终于慢慢都归为黑暗,沉沉遁去。

再睁开眼,头顶上方是一大片雪白。她偏头,双目还未适应阳光,隐约看到有人站在屋内不远的地方。

那人背着阳光,面上一大片阴影。一时之间便让她有些恍神了,时光仿佛倒流到静安寺里那间安静的厢房,清俊的少年走向她,腼腆地微笑。

“姐姐,你终于醒了!”

她静静看着那人欢快跑过来,短暂的怀念时光冷静地宣告终结。并没有什么蓝衣少年,这里也不是静安寺的厢房。她在昏迷前正跟左千秋决斗,她使用了逆天大法——却竟然没有死。到底是什么人救了她?

“姐姐,你感觉怎样?睡了这么久头晕不晕?有没有饿?我去盛粥给你喝吧!啊不对不对,我应该先去通知爷爷和江大哥才是啊!”

黄衣的少女明眸皓齿,唧唧喳喳,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因为她而生动起来。

寒烟注视着她又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背影,江大哥应该是那人,她口中的爷爷——这世上有能力能救她的人,其实也并没有几个,只是……

她闭上眼。与其猜测,不如暂且养神。反正等那人来到,一切自有解答。

直到感觉到他的气息,她才重又睁开眼。这几年彼此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已经到了不必注视或者倾听就能感受到对方存在的地步。

江傲炎在床畔坐下,看到她清醒,并没有如先前那少女一样欣喜的神色,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太深邃,就像他的人一样,总是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所以这些年来,她也已经学会了视若无睹。如果只有明确的合作关系才能让他安心,那么她会顺从他的心意什么都不再探究。

此时她看着面前的俊颜,只是微微心疼。他看上去清瘦了一些也苍白了一些,显然她昏睡的这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舒心。

“这里是——”

“左千秋——”

她笑:“你先说吧。”

“左千秋已死,”他停顿一下道,“是我亲手所杀。”

寒烟闻言身子微微坐起,双目灼灼地盯着他。半晌,无意识握紧床单的十指缓缓松开,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是一种,困压多年突然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很快平静下来,真诚道:“谢谢你。”面上也缓缓绽开一丝笑意。

那笑容,不知为何,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飘忽的感觉。

他微皱眉,甩去心头突如其来的不安:“你刚才想问什么?”

她微笑摇头:“没有什么。”左千秋已死……左千秋已死……这一瞬间,她在何处不重要,谁救了她不重要,未来会如何也不重要,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先前那少女又走了进来。

“姐姐,喝点粥吧。”

那少女走到床前,江傲炎伸手拦住她,径自从她手中拿过碗和勺子。

少女惊讶瞪大眼,另两人却都很平静。

一个平静地舀一勺递过去,另一个平静地张口,咽下。好像这样的举止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了。

直到碗空,两个人也没有再交谈。

放下碗,他道:“你休息吧。”

她点头,顺他话意躺下。

他伸手体贴替她掖好被角,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掩门出去了。

两人走出小茅屋,进到旁边另一间屋子,黄衣少女道:“江大哥,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

话音未落身边的男子忽然以手捂胸,喉间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大哥!”黄衣少女慌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这时从屋外又走进来一人,见状忙放下背篓赶过来,焦急道:“丫头,快帮我扶他进去!”

江傲炎被扶到里屋床榻躺下,梁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给他喂下两颗药丸,等了一阵,伸手把他的脉搏,见已慢慢恢复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身朝孙女使了个眼色,二人轻手轻脚走出去。

梁灵秀红着眼睛道:“爷爷,江大哥没事吧?”

老头子摇头:“现在没事了。不过丫头,我先前不是交代过你,他身体很虚弱,必须好好休息。你怎么又让他下床呢?”

梁灵秀小声抽噎:“是……是江大哥跟我说……如果那位姐姐醒了……一定要告诉他……要是我不答应的话……他说他宁愿不休息,自己亲自等着……我没办法……”

“那位姑娘醒了?”

“恩。爷爷要去看她吗?”

梁方摇头道:“那位姑娘并无大碍,就让她休息吧。现在倒是江公子的情况……唉,你先去把我刚采的草药煎了吧。”

梁灵秀听了他的话,刚止住的泪又要流出来了:“爷爷,你不是神医吗?你一定能治好江大哥的对不对!”

梁方闻言叹了口气:“神医也得对症下药。这世上或许所有的病都有对症的疗法,可若是一个人是自身油尽灯枯了,那恐怕就是神仙也难救啊……唉,你先别哭啊,不管怎么说,江庄主曾于我梁家有大恩,这次既然江公子找上门来了,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救活他的。”

若是到最后实在不行也只有用那个法子了。

像江傲炎对那位姑娘一样,把自身的真气和内力都输给对方,以一命换一命。

寒烟醒来之后在床上又躺了好几日。

这几日,除了之前的那个黄衣姑娘,她没有见到其他人。那黄衣姑娘也不像起初那样唧唧喳喳了,往往只是放下饭菜就走。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醒着的话就躺在床上发呆。

从来都不会感觉饿,但是每日还是照常吃三餐。那黄衣姑娘何时送来,她便何时吃。送多少,她便吃多少。

左千秋已死,她却必须活着。因为,她还亏欠对一个人的承诺没有兑现。

她躺在床上,没想什么,也没有什么好想,只是等着那个人,等着他过来告诉她,还有什么可以做。

到了第七日,那人终于来了。

那天从早到晚黄衣姑娘都没有出现,傍晚的时候,江傲炎端着饭菜出现了。

她披衣下床,他安静地坐在一边。

这日饭菜的口味,跟以往有些不同。她没问,他也没说什么。

待她吃完,他边收拾碗筷淡淡道:“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出了这处山谷,你先自行回影煞门。”

他站起转身的一瞬,侧脸有那样明显的苍白和疲惫,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然而,最终还是只是在他背后默默地放下。

就算她抚上他的脸,在他面上,也永远只会有不耐和敷衍吧。

他所渴望的安慰和关怀,从来就不是来自于她。

她不知道,他到底找了什么人救她,但是救她必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许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不会问是什么代价,也不会开口道谢,他向来很善于权衡利弊,既然选择救她,就一定有他的道理。那么与其纠结于此给他带来困扰,倒不如用最实际的方法回报——替他拿到最想要的。

江傲炎走进隔壁昏暗的房间。

“江大哥!”床上的少女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我做梦又梦见爷爷了。”

“乖,没事了。”他伸手轻拍她背,温柔安慰,“梁神医是为了救我而死,临死前又托我照顾你,所以灵秀你放心,以后你虽然没有爷爷了,但是你有江大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