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个相像的人影罢了。

故人(二)

四人傍晚时分回到慕容山庄,跟十三十七道别之后,慕容尊和苏波回到自家院落。苏波前脚刚进厅门,就有一道人影扑面而来。她猝不及防被抱个正着。

那人偷袭成功,面上露出大大的得意笑容,拉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不满道:“两年不见,你怎么一副混得越来越好的样子,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苏波促狭道:“八少放心,那你一定会活得比我更长。”

慕容八少慕容决嘿嘿笑了两声,揽着她往桌边坐:“来来来,好久不见,今天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苏波落座。对面还坐着一人,青色儒衫,摇着扇子微笑看着她。

她再忍不住面上笑意:“四少,你也回来了。”

“四哥回来了?”另一边,慕容十三也得知了消息,欣喜道。

丫鬟小翠点头:“四少和八少一起回来的,刚到山庄没多久。”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慕容十七慢悠悠道:“自然是九哥那里喽。”边说着伸手拖某人重又坐下,“十三姐,你急什么啊。你现在就算过去,四哥也没心思理你。”

慕容十三理解不能:“为什么啊?”

慕容十七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你说呢?这四年来,四哥每次回庄都会直接去九哥那里,他总不会是为了看九哥吧!”

“你是说……”慕容十三恍然大悟,随即又惊道,“不能吧!苏波明明跟九哥是一对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是一对啊。”

慕容十三坚定道:“两只眼睛。十七,你没觉得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吗!”

慕容十七嗤之以鼻:“我只看到一个老妈子对奶娃娃照顾得无微不至!——你不记得三年前四哥遇伏那次,他和苏波都同时奋不顾身地救对方?这才是默契啊!”

“那四哥对苏波有恩,苏波当然会救他了。而且习武之人本来就不该见死不救啊,要是我我也会救的。”

“你是傻瓜!要不然怎么放着顾少初这么好的不要,非要去选那个乌云一朵!”

慕容十三无奈:“好端端的你扯到云止身上干嘛?我是在说九哥和苏波,我觉得苏波来了之后九哥比以前有精神多了,我看了也替他高兴。”

“那苏波来了之后四哥也比以前待在庄里的时间长多了,你就不高兴?”

“我当然高兴啊,可是明明苏波跟九哥才是一对嘛,而且九哥这人深居简出,难得有喜欢的人,错过的话说不定要终身不娶了。”

“我瞧四哥才像有终身不娶的打算呢!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外飘泊居无定所的,九哥就不同了,居家又听话,自然会有慕容老爹替他安排亲事。”

总之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了。慕容十三丧气道:“算了,我们吵也没用,还是等等看吧。”

“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如何,看看苏波最后究竟选谁。”

“好!输的人……把四书五经抄十遍!”

够狠!“行!”

无聊的二人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某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别人打赌的对象。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苏波来往几趟将书房内的书都搬了出来,一本本摊在院里晒太阳。慕容九少在一旁树下的躺椅呼呼大睡。

慕容十七忽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拉过她就跑。

苏波诧异:“十七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十七急道:“时间紧迫,边走边说。”

二人默默地跑出院子跑过花圃跑过池塘跑过竹林跑出慕容山庄跑在下山的小路上……

慕容十七终于道:“你先答应我,千万别激动啊。”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好。”再坏的事都比他现在这样莫名其妙拉着她疯跑要好。

“我……我怀疑四哥在外面金屋藏娇!”

“什么!”

“冷静,冷静,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激动嘛,我现在也只是怀疑而已,所以我们要先确定了再做打算!你放心,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不是激动,她是惊讶啊。慕容御一没成亲,二没纳妾,而且向来随性洒脱不受束缚,要是知道他有了心仪的对象,慕容庄主估计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了,有什么必要“藏娇”啊!

“十七少爷,我看——这是?”她接过慕容十七递过来的一张纸,“房契?”

“是!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去找四哥,四哥不在,我就在他书房里等他。谁知道,让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当时他是想找找有没有四哥和苏波互通情谊的信件之类的,“我四哥竟然秘密在平西镇买了座房子!慕容山庄上下毫不知情。这明显很有问题啊!然后今天一大早我去找四哥,他正好准备出门去镇上,我就顺势说要跟他一起去,他当时脸色马上就不对了!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出的,但是我是谁啊,我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中原武林第一易容高手慕容十七,任何人面上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是瞒不过我的。然后我就马上找了个借口说不去了,接着就过来找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苏波道:“然后呢?”他说了这么多,可是自己完全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

“然后我们当然要去证实啊!我们就照这张房契的地址去找,如果我猜得没错,四哥一定是去见这个秘密的女人了!”

“呃……”其实说心里话,不要说四少了,任何人听说要跟慕容十七一起出门都会脸色一变的……因为此人的喜好和特长就是将没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有他在身边那绝对是麻烦不断。另外,一座房子能证明什么?再说就算真有个秘密女人,那也是慕容御个人的私事,别人没有必要过问吧。

“十七少,我想四少做什么决定自然都有他的道理,我们何不再等等——”

“不能等了!一定要把□扼杀在萌芽阶段!”她不急,他都替她急!他那十遍的四书五经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四少觉得时机成熟,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慕容庄主的,”就姑且当作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好了,“他既然选择现在隐瞒,那就是——”

“你放心!就算四哥禀告老爹,我敢保证老爹一定和我一样站在你一边!”

怎么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慕容十七忽然激动道:“就是这里了!”

苏波被他拖着朝那房子一步一步走,挣又挣不得,讲又讲不通,心里只感无奈。

慕容十七敲门,里面很快有脚步声。不一会儿门打开,露出一张脸。

果然是他家四哥!

慕容御看到他二人的一瞬表情也是剧变,慕容十七眼明手快,迅速透过他肩膀的空隙捕捉到后面屋中一道人影,一把推开慕容御拉着苏波冲了进去。

屋内装饰很简单。靠右边一套竹制桌椅,上首挂着两幅字画。

一人在里边的竹椅上坐着,手上捧着一杯茶。

此时也已听到动静,抬眸看来。

屋内却一时间寂静无声,他侧耳细听,半晌有些困惑道:“阿御?”

苏波震惊地看着那人。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然而全无焦距。

金屋藏的娇……原来是个男人,还是个瞎眼的男人。

她还无法说清自己心中涌动的情绪是什么,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甫近他身侧,便可以闻到淡淡的梅花清香。

“霍思卿。”这三个字慢慢从她口中说出,似乎有千万斤石那么重,又似乎是云雾一般轻盈飘忽。

原来他真的没死,原来前几日她见到的并不是幻像。

那男子骤然屏住呼吸,手中的茶杯剧烈抖动,“哐当”落地摔成碎片。

他站起,身子却晃动着摇摇欲坠,她下意识伸手去扶,被他用力甩开。

苏波站在原处,看他踉跄着走到通往里间的门帘处。他扶着墙壁站定,背对他们冷冷道:“恕我不接待外客,还请诸位尽快离开。”

眼看他进了内室,苏波脚下一动便想跟去,却被一人拦住。慕容御对她摇头,低声道:“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故人(三)

三人坐在茶楼里一时无语,等到慕容御把事情简略说过一遍,慕容十七气道:“四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义气!既然人家跟你是好朋友,你不就应该把他接到慕容山庄照顾吗?你把他丢在平西镇这算什么啊!”

慕容御苦笑,若是那人愿意,他又何必如此麻烦。

慕容十七仍在喋喋不休:“他自己一个人,又失明了,你常年在外也不可能过来照顾他,那生活多艰难啊。吃饭穿衣如厕这些日常的都不方便,他平常要想出门买东西怎么办?也没有人陪他说话,多孤单寂寞啊。”

苏波突然站起,转身就走。

“哎——你去哪儿!”

慕容御及时拉住慕容十七,神色难得凝重:“你若真想思卿去慕容山庄,就让阿苏一个人去吧。”

她在后院找到他,直接道:“跟我回慕容山庄吧。”

那男子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面上扬起一抹讽笑:“寒烟姑娘的功夫还是这么好,进别人家后院如入无人之境。”

苏波迟疑问道:“你的眼睛……”

他冷笑:“运气不好。在你手上没死成,还是被别的仇家毒瞎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只能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在慕容山庄人多有照应,跟我回去吧。”

他终于转身,朝着发声的方向。虽然他看不见,却可以很清楚地猜测出此时那人眼中的情绪。

“你是在怜悯我?呵呵,原来我已经沦落到这一步了,要靠一个女人怀着怜悯之心来拯救。不过无所谓,这几年来我也习惯了。你大可以在这里继续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反正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自尊这种东西早就可有可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经的他淡漠疏离,现在的他浑身是刺。或许是她不明白,可是,

“难道眼睛就这么重要?没有了眼睛,你还会算账经商,还会吟诗作对,你的相貌声音性情品性都没有变化,你还是你。”

霍思卿冷笑道:“算账经商?吟诗作对?我根本就连账簿和诗本都看不见了!不要说别人了,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了!呵,一个瞎子!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累赘和包袱!”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身体也微微颤抖。

“那又如何?就算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还是霍思卿。”还是那个宁可人人负我也决不负任何人的霍思卿。

他闻言面上有一瞬的怔忡,慢慢又恢复成冰冷,漠然道:“你走吧。我早就说过,宁可你一剑杀了我,也不想让你看到霍思卿这个人有多可怜可笑。”为什么他所有的不堪都会被最想要隐瞒的人看到,“算我求你,给我留一点尊严吧。”

苏波静默片刻,慢慢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什么放在他手心。

冰凉清透。

他的手微一抖。

她合上他五指,轻叹一声道:“曾经我以为,至少在你以簪相赠的那个瞬间,心中是拿我当朋友的。原来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

掌心的冰凉,覆手的温软,他心下一时大为震动,面上神色呆滞空洞,却在她欲抽手的刹那忽然反握住,握得死紧。

那日她在轿外,他在轿内,她曾经也这样紧紧握住他。当时她说,求你一定要救救我。

她不知道,对于他来说,她才是那样最后的救赎和全部生存的意义。可是他不能先伸手,因为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她的累赘和包袱。但是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尚无私,当她向他伸出手时,他终究没有办法就这样松开。

“你真的希望我去慕容山庄?”

“是。”

“一个瞎子,即使勉强能够自己穿衣吃饭,但走路的时候还是需要别人搀扶,他无法照顾你,你反而还要照顾他。”

“是。”

“不能算账经商,不能吟诗作对,不能文不能武,随时可能会变成你的累赘和包袱。”

“是。”

他笑了:“好,我跟你去慕容山庄。”如果这是她的心愿,那么在她先开口说不要之前,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苏波静静看着那个久违的笑容,心中也有淡淡的欣喜。

霍思卿将玉簪放回她手里,又收起笑容板着脸道:“你答应过不会还给我的,怎么言而无信?”

“抱歉,再不会了。”

他问道:“以后怎么称呼你?”

“苏波。你若愿意,可以跟四少一样叫我阿苏。”

“阿苏。”他轻声道,过了半晌又唤了一声:“阿苏。”

阿苏,阿苏阿苏阿苏,这四年来,一千四百四十天,他已在心中预习过十万四千四百遍。

苏波举着烛台推开走廊尽头一间门,小心扶他进去到床榻边。

“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住隔壁一间,有什么事情大声喊,或者,”她握住他的手贴到墙壁上,笑道,“敲敲这面墙也可以。”

“好。”

“那你先休息吧。明日见。”

他颔首。神情在烛光下始终温淡平和,与之前院中判若两人。

苏波掩门出去,端着烛台走回大厅,慕容九少已就寝,慕容御也已告辞离去,只剩慕容十七还坐在桌前托腮冥思。

“十七少爷,这么晚还不回去歇息?”

十七看她进来立即坐直,迫不及待问道:“苏波,你跟霍思卿是什么关系?”

先前他在酒楼继续抱怨,他家四哥受不了就说出来是霍思卿自己有心结不肯来慕容山庄,至于是什么心结四哥又守口如瓶了!秘密听一半可真要人命啊。然后当他看到霍思卿和苏波一起出现在酒楼的时候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四哥跟霍思卿那么铁的交情都办不到,苏波是怎么办到的?

“是……一个朋友。”认识他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没有朋友,现在有了朋友回头再看,原来那种相知相惜的感觉就是朋友。

“朋友?那……是特殊的朋友吗?”

“呃,算挺特殊吧。”虽然他们相处没有几天,甚至当时完全是敌对的关系.

慕容十七快要跳起来了:“有多特殊!有你跟四哥那么特殊吗!”

苏波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多奇怪的问题,但是他既然问了,她就认真想了想。

“差不多吧。”

她想要照顾霍思卿,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他当日曾经为了她舍弃生命,和慕容御救了她一命一样,在她心中都是亏欠恩情的人。

慕容十七以手掩面颓然倒下。完了完了,他的四哥九哥还没分出个胜负来,这边又活生生地杀出来个第四者!他跟十三姐的这场赌局可真是越来越精彩纷呈扑朔迷离了!

龙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