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思佳人,辗转不可得,思之欲狂。原本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现在却辗转不得,怎么能不思不狂?

她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讽笑,慢慢收回手,径自合拢敞开的衣襟下床。

杀了他,她还嫌污了自己的手。

“寒烟!”走到一半,衣服袖子被人扯住。

她看也不看他,冷道:“江盟主,影煞门的寒烟六年前在断木崖已被你一掌击毙。有些陈年旧事还是藏着掖着的好,抖出去的话大家都难做人。”

江傲炎沉默一刻,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懒得回答,用力想扯回袖子,未果。

那人的力气很大,大到几乎要将她袖子生生扯下一截来,她扯了半天终于不耐烦道:“江傲炎,我在旭日山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苏某对你半点意思都没有!这天下的女人是都死绝了吗!你何必非要纠缠我!”

就那样维持着原样不好吗?起码她关于过去的记忆中还有那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小公子,虽然他不爱她,但是在她黑暗的杀手生涯中,那个人是最长久的温暖和安慰。为什么非要把这些美好都摧毁!

他闻言完全怔忡,满目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心中像被人拿小刀剜着,一刀一刀,深深的长长的,从小痛慢慢变成剧痛。挖心噬骨也不过如此了。

她的话虽狠,漠不关心的眼神却更让人绝望。

他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最后的力量全部凝结在握着她袖子的右手上——心中有个念头很清晰,不能松,绝不能松。

若是松了,她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曾经跟这个人那样亲密过,双方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

虽然他极力隐忍着,但此时眼中的震惊与伤痛根本藏无可藏。

她心中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就算无法再爱,那些并肩作战的情谊和关怀也无法抹煞。

她并不想伤他,但是,若不对他狠心,就是对自己跟思卿狠心。

别无选择。

他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才有力气问出那句话:“是因为他吗?”

她镇定道:“不是。”

黑眸紧盯着她一眨不眨,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不信。”

“随你便。”

他眼中怒气滔天,忽然上前一步冲动握着她胳膊,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若不是他百般阻挠,当年找到你的人应该是我!你还不明白吗?他费尽心思就是要拆散我们!”

她听了实在觉得好笑,不由便笑了出来:“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江盟主要杀我,不阻拦难道还打包送去给你杀不成?”

“寒烟!”她眼中的嘲讽和冷漠让他心惊胆战,“你知道那日我并不是要将你打落悬崖的!事后等到梦诗说我才知道你为了救她已经受了重伤,我……我真的是无心之失!”

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当年若不是思卿舍命相救,你现在大概就只能对着座孤坟说话了。”

他眉目微凝,半晌竟笑了一笑,柔声道:“我明白。”他的手顺着她手臂滑下,轻轻握着她手,声音中也带上些宠溺和劝哄:“你一向最讨厌欠别人恩情,所以我很明白你想报恩的心情。其实他救了你,我也一样很感激。但是恩情不能等同于感情,你若不能真心相待,他反而会更加难受。这份恩情,日后我会跟你一起慢慢还,哪怕还一辈子都可以。”

他说得这样温柔,她却蓦的笑了起来,这是个古怪的意味深长的笑,莫名看得他心中一阵发凉。

她抽回自己的手,同样温柔道:“江盟主,谢谢你关心了。不过你说的这个道理,我跟思卿比你更清楚。恩跟情不能等同,你又怎么知道,恩不会变成情呢?”

他面色瞬间惨白,半晌开口道:“我不相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她闻言冷笑:“江盟主过视甚高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啊,若这天下每个跟我没关系的人都要我做什么莫名其妙的证明,那我岂不是得忙死了?”

她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关心那人反应,毫不迟疑起脚出了房门。

抬首月明如镜,她现下身处的这处庭院也不知道是哪里。

总之先出去再说了,她往前又走了几步,身后忽然有声幽幽道:“你昏迷之时我本可以对你用化功散,但我想了很久还是没用。因为……我原想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她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无限忧伤道:“唉,现下我知道这是不能的了。你若要出这院子我绝不拦你,但是你还记得那句话吗?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的脚步终于停下。

江傲炎继续道:“你这几年的事情我都调查得很清楚了,你跟慕容山庄的人感情都很好。像是慕容九少,慕容十三,慕容十七,慕容十九,他们常年都在山庄与世无争的,大概从未见识过这江湖的残酷和黑暗吧。”

她立刻领悟,怒不可竭瞪向他:“江傲炎!你敢动他们试试看!”

他双眸含笑,欣喜道:“寒烟,你终于肯转身了。”跟着温柔道,“其实这样不是挺好?我们可以好好把话说清楚。为何非要我逼你你才肯回头看我呢?”

“你到底想怎样?”

他柔声道:“我想怎样,你不是很清楚吗?你若是不清楚,我可以再清清楚楚说一次,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断然道:“不可能!”跟着冷笑,“江傲炎,你威胁我之前最好先搞清楚,这世上你可也不是孤家寡人!大不了我们就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她竟然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原来当痛无可痛的时候,人也就跟着麻木了。

他眼神一片木然,口中仍是柔声道:“你这么疼小安,你忍心对他下杀手吗?”

她阴沉道:“现在是不忍心。但你若是敢伤了我在乎的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来了。”

二人在月色下僵持对视。

这场景……他心神微恍,一如十年前在静安寺后院的那场命中注定的相识。

同样的月色同样的人,连她眼中的敌意都是完全相同的。

岁月流逝时光荏苒,兜兜转转牵牵念念多年,最后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只是在这过程中,他却不小心弄丢了那个为他哭也为他笑的明媚少女。

老天爷可不可以就慈悲一次?

良久,他开口先打破沉默,平心静气道:“寒烟,我们各退一步。你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三个月,若三个月后,你仍一心要走,我绝不阻拦,日后也绝不纠缠。我就跟上天打这个赌,赌你的真心跟不舍,是赢回挚爱还是老死不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坦然受之。”

苏波面色稍霁,半晌淡道:“好,就三个月。”三个月换一生安宁,他敢赌,她有何不敢?

前缘误(一)

十天之后回到旭日山庄。

摘星楼。

屋内的摆设都跟当年一样,床上的帷帐勾起,临窗的案几上还翻着未看完的书。

她不由道:“你住在这里?”

他淡淡笑应:“恩,六年了。”

六年?她很惊讶地看他:“六年你都住在这里?”她知道他其实喜静,但也没必要住在庄中偏院啊,毕竟他是一庄之主,更何况……“楚梦诗和梁灵秀也住在这里?”话虽问了,但是她看这房中实在不像有女人的痕迹,

江傲炎背对着她,边整理床铺边慢慢道:“是我一个人。虽然我时常在窗边坐着,就会不由自主回头去看横梁,可是这屋内根本没有她的气息,始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他的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不知为何却听得人心中悲怆,她明明问的是楚梦诗跟梁灵秀,他为何扯到另一个人身上?……原来那时候她赌气不现身,偷偷跟在他身边,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苏波摇头,不想再想这陈年往事,换了个话题道:“我让你稍平安信回慕容山庄,办妥了吗?”

“恩,信已送到了。”他回眸,神色似笑非笑道,“其实皖清大可言明,没必要写首藏头情诗暗示自己在旭日山庄。”寒烟这个名字在人前毕竟是个禁忌,所以前几日他便开始用原来的名字称呼她。

苏波双眸闪过一丝火气:“你偷看我信?”

他倒好,丝毫没有被人拆穿之后的窘迫,仍是老神在在道:“皖清不是早料到了,否则也不会煞费思量想出首藏头诗来。”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小心翼翼展开。

她瞥了一眼,这次真是火冒三丈了:“你竟然敢扣我信?!”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送了另一封相同意思的信去了,只不过将藏头诗换成了明白话。”他握着那信,俊雅的眉目都笑开来,话意间七分深情三分狡黠:“这情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我却喜欢得很。也绝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她原是生气的,可见到他面上那样温柔欣喜的神色,一时间火气竟都烟消云散了。站在原处良久,板了脸道:“我困了。”

他笑道:“正巧,这床也铺好了。”说完自己却率先脱靴上了床。

搞什么鬼?

她神色不动,冷眼看他。

他望着她笑道:“这屋中可只有这一张床,你不妨先将就一下?”

烛光映着他俊美容颜,眼角眉梢尽是惑人之态。

这场景眼熟,这话也熟。

那时他听了之后是作何反应?开始那一两年是闭目打坐不理她,到了后来便会妥协,也脱了衣上床来抱她。她最擅长自欺欺人了,总当没有看见那人眼中的无奈和嫌恶。

“无聊。”她口中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看也不再看床上那人一眼,径自推门出去。

院中还是那颗熟悉的老青杨树,在这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孤单立着。

那时她在树上,他在树下,身在咫尺,心却是天涯。

现在她就站在当年他站的地方,在这里他对着她微笑,在这里他煽她一耳光,在这里和他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她心中此刻却没什么情绪,只是想道:思卿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茶铺的事情想必是没心情办了,知道自己到了旭日山庄他会不会很担心?会……来找她吗?

不知站了多久,一回首,却见江傲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她心下不悦,眉头不由拢起,冷眼看那人一步步走近。

然后忽然伸臂抱住她。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想推开,耳畔却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他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整整六年,梦里你就站在这里,回眸浅笑眉目如画。若这还是梦,我宁愿永远都不要醒来。”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忽,仿佛真的害怕惊醒这个梦一样。

她伸出推他的手便停在空中,一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六年这个期限太沉重,而她最明白那样绝望等待的滋味。

抬首望着夜空,那样比月光更深重的悲凉忽然慢慢侵上心头:她很挂念思卿,也无心伤眼前这人。三个月才过去了十天就感觉是度日如年,到底要怎样时间才可以过去得快一点?

第二日,江若玫带着小安来看她。

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几个月不见就感觉高了不少,再过一两年大概就见不到这样可爱的肉拳头肉脚丫了。

哭花的小脸还埋在她怀里,苏波不解的是:“为何小安会叫我娘?”

江若玫也一样困惑。

小安小脑袋在她胸前蹭蹭蹭,听她这话又委屈得小嘴一瘪,眼泪珠子跟着就下来了。

“呜呜呜……娘亲不认小安……”

她不是不认,可是她又不是,这要怎么认?

她拍拍怀里的小肉球,小声哄道:“姐姐真的不是小安的娘啊,小安认错人了。”

小安停了下哭,大眼睛紧盯着她看了半晌,嘴又瘪了:“呜呜呜,明明就是!娘亲明明就跟爹爹的画像里一样!娘亲真坏……小安好想你,你却不认小安……”

她与江若玫皆愕然。江若玫想的是,就算四哥给小安看了他娘的画像,可是这位向姐姐与已故的四嫂也不像啊。

苏波却很快了然,江傲炎根本就是拿了自己的画像告诉小安是娘。

他到底想干吗?!

不管他想干什么,自己要坚持的绝不会变。

她扶正小安,认认真真道:“小安听好了,姐姐的确不是你娘。姐姐曾经见过小安的娘,娘亲她很美丽很温柔,也真的很爱小安。可是她不得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办法陪在小安身边了。小安虽然没有了娘,但是还有疼爱你的爹爹跟姑姑啊。而且,姐姐也很喜欢小安,会跟娘亲一样照顾小安的。”

用过晚膳,苏波一个人坐在房中无聊翻着本书,心中担心想道,也不知道小安怎么样了?下午好容易让他接受了自己不是他娘亲这个观点,他就一直在哭,直到江若玫带他告辞时都没停止。

正想着,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狂风暴雨扑面而入。

黑眸酝酿着滔天怒火,那人一开口就是质问:“你为何要对小安说那种话!”

她讽笑:“哪种话?真话吗?那么你呢,为什么对儿子说假话?”

他一看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莫名火大:“你知不知道你说他娘回不来了,小安哭到现在还没停!”

笑话,他生气?她还有火呢!她用力一摔书,倏的起身也爆发了:“江傲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有胆子用你儿子当诱饵,就别怕我伤他心!”人不是工具,正因为她心疼小安,才更容不得他存心利用!

他闻言更怒,怒极反笑:“原来你都是这么看我的!好,很好,非常好。你根本不想当小安的娘,又何必诸多借口?”

她半步不让,冷笑道:“我是不想,楚梦诗拿自己命换回的儿子,我怕冒充了会天打雷劈!”他根本不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也不知道失去一个孩子有多疼多痛。她可以像娘一样疼小安,但是绝对不可以抹煞他亲娘的存在。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爱他甚过爱自己。

江傲炎冷冷看着她良久,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前缘误(二)

二人大吵一架后,整整两天没说一句话。

这日傍晚,江若玫邀她去自己的紫月阁吃饭。苏波一进门就惊喜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菜。”

江若玫掩唇笑,伸手拉她:“皖清姐姐,你赶紧尝尝看。”

她摸了摸小安的头,笑道:“若玫太客气了,就我们三个,这么多菜哪儿吃得完?你下次再请我来,我可不敢来了。”

“是是是,若玫下次不敢了!皖清姐姐,来。”

她接过筷子,先夹了一块鸡翅给小安。

江若玫急道:“别管小安了,你快尝尝。”

苏波看她这般急切的样子倒上心了,心思转了转玩笑道:“莫非这个大厨是若玫认识的?”

江若玫的脸一红,忙道:“怎么会呢。”

她了然,眼中不由便含了笑。顺她意起筷。

“唔……”

“怎么样怎么样?”江若玫身子前倾,满脸写着期待。

苏波也不逗她了,衷心道:“不错不错。”跟着放了筷子,又忍不住笑着补充,“值得嫁!”

话说完,江若玫却没如她想象中那样羞涩脸红,反而扑哧一声笑出来。

苏波正讶异,便听她边笑边道:“皖清姐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日后不能反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