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傲炎闻声未动,白衣而立颇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姿态,只淡道:“草民见过云王。”

先前那人更怒:“大胆——”

“算了。”有人开口打断他,声音低沉慵懒,“本王也不爱这些繁文缛节。”

这云王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却特别好听。便似是上等的苏杭丝绸,陈放了百年的醇香美酒,说不出的幽沉惑人。

苏波微一怔,这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云王似乎动了动手,他右首边的紫衣男子忙低头道:“是。”跟着带着伺候的丫鬟们一起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云王漫不经心道:“你可知道本王为何要你的命?”

江傲炎平静道:“王爷连唐门都灭了,又怎么会放过江某?”

那人闻言嗤笑了一声,讥讽道:“你倒也不必抬举你自己。本王就算再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将本王的秘密说出去。”

江傲炎摆明了不信:“那王爷为何要杀江某灭口?”

那声音冷淡道:“犯不着。江傲炎,你要搞清楚的是,你在本王眼中,不过就是一条闲暇养来咬人的狗。狗要是死了逃了,愿意取而代之的多的是,本王才懒得花时间去杀人灭口。不过,你江大盟主跟别的狗不同,你对本王来说是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的。”

他掀衣起身,一步步慢慢走下台阶,离他三步凌空对视,俊美面容阴森冷滞如同鬼魅:“在你跟本王的旧账清算之前,想辞了武林盟主走人,那可不成。”

苏波直到此刻才看清他庐山真面目,心中一时震惊几难抑制。

他话意间毫不掩饰的露骨敌意,便连江傲炎也感到惊讶了:“江某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王爷?”

云王没回话,慢慢又踱回座位。他手中一直把玩着那个青色的小瓷瓶,半晌懒懒开口,却说了一件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本王清楚记得十岁那一年,景德十四年三月初七,赵姬这个贱人使了一招毒计陷害我母妃与人私通,那老昏君色令智昏鬼迷心窍,竟然就信了这个贱人的话,要砍我们母子的头。亏得当时的禁卫军指挥室李子良曾受过我母妃恩惠,所以拼死保护我二人逃出宫来。姓赵的贱人还不死心,一路派人追杀,母妃受伤带着我,无奈之下只好投奔了当年入宫前行走江湖时所相识的结义兄长。此人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在江湖上也算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他那时豪气干云地对我母妃说,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护得我们母子平安,后来确实也做到了。我当时只觉得对此人无限崇拜加感激,”他面上蓦然浮现一抹讥笑,“那时候真是蠢得出奇,这世上哪会有人无缘无故便对你好?这个所谓的结义兄长,其实私下里早就对我母妃垂涎多年,自从我母子靠至他荫庇下,他便明里暗里对我母妃多番纠缠,最后更在一次醉酒之后强行奸污了我母妃。母妃性子向来刚烈,翌日便不堪受辱拔剑自刎。”他讲到此处停顿一刻,眼神冰冷,面上讥诮笑道,“你说她这个人是不是很自私?大概儿子在她眼中,跟她的自尊也是完全不能比的。不过我可从来没恨过她,若不是她生得那般花容月色,我如此有幸地继承了她八九成美貌,日后的生活也就不会这般跌宕起伏波澜有趣了。”他口中这样说着,话语间的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她做鬼也没想到,三日之后的夜里,就在她的灵堂之上,那个自称相思成狂的禽兽便将她儿子也一道奸了。”

江傲炎听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如今自己已知道了此人这样大的秘密,他势必绝不会放过自己了。

那人望着他,眼中明明是恨不得毁天灭地的决绝与森冷,出口的声却一径平淡无波:“那日在灵堂之上,我疼得不知道晕死了多少次,醒过来却仍然只能看到那禽兽兴奋得令人作呕的脸。我跟自己说,你不能死,绝不能死。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这禽兽,亲手杀了姓赵的贱人,夺回我应有的一切。凭着这股仇恨的信念,我又过了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整整两年,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是我母妃的忌日,那个禽兽喝了很多酒,又让我扮成母妃的样子供他取乐。他喝醉了,比平日还要残暴上百倍,我在他身下痛得几乎没有了意识,心想这次是要死了吗?模糊间却听到打斗的声音,跟着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轻柔地在我身上动作,我挣扎着睁开眼,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人面上的担忧不忍……当时心中竟是想道,这人这样好看,莫非是天上的仙女?”

他盘弄着手中瓷瓶,平淡的声中不由带上几许柔情:“后来我才知道,那好看的女孩子原来是个杀手,而且还是个很笨的杀手。她杀了人,还笨到在尸首旁边留了一行字。门主唐越山,影煞寒烟杀。呵呵,寒烟,寒烟,我那时老是在想,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是不是人如其名冷若冰霜飘渺动人?——她明明跟我素不相识,却给我上药,还特地在尸首旁边留了字,强调唐越山的死与我无关。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江湖人上人人认为的大善人大英雄,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而所有人恨之入骨的冷血杀手,骨子里却是个烂好人。”

“江傲炎,”他声音忽然一冷,身影一晃已站到江傲炎面前,两指精准掐住他咽喉,眼中燃着滔天的怒火,“六年前你竟然亲手将本王的救命恩人打落悬崖,这个仇,你说本王应不应该报?”

江傲炎与他对视,半响未发一言。

苏波心下思绪万千,思卿了然握住她手,无声地给予安慰。她回握住他,良久无声叹了口气。

她不能下去坦白身份。

江傲炎不开口的原因,她与思卿一样清楚。江傲炎都能找到她,以云王的实力,若是有心早就可以找到她下落了。其实他心中,到底是想要找到她还是根本不想再见到她?大概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虽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也是这世上唯一亲眼见过他那样不堪过往的人。

江傲炎已经知道了云王这么大的秘密,就算她现身,云王也一样会杀他。云王这个人喜怒无常偏执成狂,要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冒然现身非但救不了江傲炎还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当中。

思卿低声道:“我们先回客栈再从长计议吧。”

如今她终于明白在旭日山庄时唐清澜的死因,抛弃了过往身份,才能全心全意以一个新身份而活。

也明白了那夜他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的含义。

她与云王的恩怨是非,本来与那人没有关系,到最后却害了他一家。

思卿拍拍她:“阿苏,你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救他出来。”他记忆力惊人,略一回忆泼墨挥毫,一刻钟便将夜间所见云王府的布局图在纸上勾勒出来。

“外传新帝与云王兄弟感情甚笃,云王隔几日便会入宫面圣,我们便挑这时入府救人。具体的步骤还得仔细计划。等救了人出来,我会先引开云王府的追兵,你就带着江傲炎夫妻走另一条路出关,待我摆脱追兵再去接了小安跟江姑娘到边境与你们汇合。”

相思绝(三)

霍思卿谋略严谨计划缜密,三日后云王进宫面圣,他们顺利潜入王府救出了人。

当时江傲炎看到她,面上并没有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来了。”

她一剑砍断他身上枷锁,平淡道:“我一定会来。”

之后按照计划二人分头行事,苏波带着江傲炎跟梁灵秀从沭阳,淮南,柳江一带多走水路,水路虽然比陆路安全但速度就相对慢了,她三人披星戴月地赶路还是用了一个半月才到达皇朝北口的边关小镇。

这日晚饭前苏波先出门在镇上打探了一番,确定思卿他们还未到达。

饭后她有些心神不宁,便想出门散散心,这小镇不大,走了没几步便走到城西的渡口。

她负手立在河畔,晚风带起青丝飞扬。离岸枯藤老树,满目萧瑟。

她一来忧心思卿他们下落,二来,若等思卿来了,又该如何?江傲炎武功原本很高,但在王府已被云王废去九成,若她要走也不怕他阻拦。但是,正是这被废的九成武功……让她怎么走?他是因为她才被害得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山庄,武功,地位,所有重视的东西一朝尽毁。

逃难的这一个多月,二人就几乎没说过话。她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呢?是不是在怨她?

她喉间不禁溢出一声叹息。又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微微觉得冷了,才打算回客栈休息。

一转身,却见那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蓝衣颀长,眉目温润。

便似那年梦中的月下,那衣袂飘飘的小公子,一回首便注定了要用她一辈子来忘却。

若是能回到那时……

她恍恍惚惚想着,心中却有个声音愈来愈清晰:回不去了。

那声音清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温柔道,簪子配你很好看。

那声音焦急道,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声音轻柔带着哽咽,我不会等你。若有一日有比你更让我喜爱的姑娘出现,我一定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是她所听过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说着最感人的承诺:从今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事都尽管去做,不必有任何顾忌。因为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静静看着树下那人走过来。

是她不好不够坚定,所以才背叛了拜天地时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诺言。

但是感情不能与恩情对等,也同样不能与负疚对等。

她心中喜爱着另一个人,不能伤害那一个人,所以只能对不起他了。

“等小安若玫他们到了后我会与你们一起出关,一直待到你们在关外生活安定下来。”

江傲炎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面上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温温淡淡的,半晌长指轻抚上她眉目,柔声道:“等出了关我们就安全了,你也不必再相送了。我武功虽然只剩一成,但对付寻常人要想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瞧着她面上惊讶表情,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也岁数不小了,若再不嫁人可就变成老姑娘了。哪儿还经得起再耽误个一两年?”

“江傲炎……”他怎么了?

他忽然伸臂出乎意料抱住她,在她耳畔叹口气道:“皖清,我很想将你一生一世绑在身边。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虽然娶了梁灵秀,却从来没有碰过她。我心中一直拿她当妹妹,总寻思着要找个合适的人家将她嫁出去,这么多年她却一直不肯,这事也就拖下来了。如今她一无所有地跟着我逃亡,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照顾她一辈子,所以——”他放开她,黑眸温柔望着眼前那人,似乎要将她的样子深深刻进心里,“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承诺了。皖清,你值得更好的人。”何况若是跟着他这样一个朝廷钦犯,哪里还有幸福可言?

她想过他会生气,会恼怒,会难过会失望,可是为何是这样?他这样温柔地说着放她自由的话……她平生最恨亏欠别人,却偏偏欠了最不想欠的这个人。

他们两人都是思绪繁杂,没留意到远处观望的一双眼中的怨毒。

江傲炎抬首看了一眼月光,淡淡笑道:“我等了整整六年,感觉就像一辈子那样漫长,与你重逢的这六个月,却好像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话意间带着浓浓的惆怅与不舍,“皖清,此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你要保重。”

“你也是。”她勉力一笑,万般歉疚与祝愿都在这句话中,“小公子,你一定要保重。”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不管外在如何冷漠残忍,他其实一直都未变过,一直都是当年静安寺中温柔慈悲的小公子。只可惜自己与他十载纠缠半生流离,最后终究是有缘无份。

“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他微笑道,转身的一瞬身子忽然倾倒。

苏波连忙扶住他,心中正担忧——是旧伤未愈吗?自己忽然也一阵头晕脚轻,脚下一个趄趔,连同江傲炎一起摔到地上。

她伏在地上,只觉得心口处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喉间腥甜已呕出一大口血来。

有人从远处树后的阴影中走出来,看着她冷笑:“这滋味好受吗?”

苏波未及答话,五脏六腑突然一阵剧痛,她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皖清!”江傲炎顾不上自己,挣扎着爬过来,“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她咬牙,痛得眼前发黑还在死撑。

江傲炎抬头对那人怒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那人闻言明显一愣,跟着低声轻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疯了……”她慢慢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温柔抚上他俊美面容,痴痴道,“早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已经疯了,疯了整整六年,早就无药可救了。”

江傲炎猛用力推开她;“滚开!”

那人被他推倒在地,半晌似乎都没有力气爬起来,只呆呆看着他。他焦急摇着怀中的女子:“皖清!皖清,你撑着点,我带你去找大夫。”他想使力扶她起来,刚运气自己口中便溢出鲜血,顾不上擦又继续运气,再呕血,如此反反复复,好像只要能将那人扶起来,自己变成什么样他完全都不在意。

梁灵秀眼中的空洞渐渐燃烧起来,忽然发疯吼道:“你就这么喜欢她吗!那时在药王谷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她明明人都已经死了,还痴痴傻傻等着她回来!她不过一句话,你就可以不当武林盟主!她——”

“是,”他冷冷截断她,“我就是这么喜欢她。”

她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沉默片刻语调突转忧郁绝望,漠然道:“那么我呢?我也爱了你这么多年,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心中一直拿你当妹妹。”

“妹妹,妹妹,”她喃喃道,空洞的眼中慢慢留下两行清泪,绝望吼道:“我从头到尾都不要当你的妹妹!你到底明不明白!”

江傲炎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是我对不起你。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皖清无关。你先解了她的毒,我们再慢慢谈。”

梁灵秀怔怔看着他,面上神色半是阴郁半是漠然:“你自己也中了毒,就不怕会死吗?还是你觉得,我一定舍不得杀你?”她茫然的视线转向苏波,没有焦距,语气虚无缥缈:“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当年在悬崖上你没有死呢?这个世界上每天会死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没有你?你知不知道,我痴心等了六年,一直期盼着有一日相公会接受我,本来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为什么你偏偏又回来了?你一回来,他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他竟然又跟我提要我嫁人的事情。——呵呵,我等了这么多年啊。这么多年都比不上你寒烟的一句话!我这样的人,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跟白痴没有两样?”

苏波喘息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梁灵秀忽然上前几步,用力一把扯起她头发,往昔温宁端庄的脸此刻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你是不是以为我是白痴就没有感觉不知道疼痛?我也是人,也会痛,就跟你们一样!”她手上猛用劲,头皮连着肉,苏波痛得面色惨白,梁灵秀冷笑道:“很疼吗?告诉你,这样的疼痛跟我所感受到的比起来轻了太多!”

江傲炎气得又呕出一口血:“住手!”

伤别离

她竟然真的放了手,视线转回他濡湿鲜血的衣衫上,放柔声道:“相公,你要我住手我便听你的话。只要是你喜欢的,无论什么我都会做。只除了一件事。”她顿了顿,轻飘的声在这清冷的河畔带着说不出的诡谲,“你想要跟这女人在一起,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你……你放了她……我保证以后都不见她……”

她闻言却笑了:“相公,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之前你舍不下,想悄无声息弃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带这女人远走高飞,我便暗中帮了你一把,将你的计划透露给云王爷听。你知不知道,你选择回来救我,跟我死在一处,我心中真的好欢喜。可是为什么——”她声音突转阴狠,“为什么这个女人还是阴魂不散!非要回来拆散我们!她一定要将你抢走,不许我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她声音原本尖锐刺耳,忽然慢慢又转回柔情脉脉,“不过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让她得逞了。”

江傲炎捂着胸口艰难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眉开眼笑道:“我从出了京城这一路上就在你二人身上种下情蛊啦。”

“情……蛊?”他惊愕,情蛊乃苗疆一种蛊术,男女二人互为蛊介,天下间只有一药可解,便是对方的鲜血。解蛊之后,一方生,一方死。

“不错。”她声音带笑,话意间却是让人颤抖的刻骨怨毒,“你们不是互相喜爱吗?我便要你们一生一死,永世不得相见!”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

苏波靠近江傲炎,压低声音道:“我们先与她虚与委蛇,等找个时机出手制住她。”话音未落,他猝不及防出手点了她周身几处大穴。

这一运气,又让他嘴角溢出鲜血。

她震惊地睁眼,看他慢慢取下佩剑,慢慢在自己右臂划出一道伤口。

她惊恐万分:“江傲炎!你难道真的相信她说的鬼话吗!”

他柔声道:“不管信不信,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不准!”她厉声道,恐惧得周身都在颤抖,“我不准你试!”

眼看着他将流血的手臂慢慢伸过来,她急得脑中一片空白,歇斯底里叫道:“梁灵秀!你疯了吗!还不快制止他!”

那人却好象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不要……不……”他流着血的伤口按到她唇上,然后又像那次喂食药丸一样,强遏着她下颚灌了进去。

望着她的黑眸温柔带笑,她心里却是前所未有过的绝望。那绝望悲凉入骨几乎要将她湮灭,她面上潮湿的,也不知是凝着汗,还是流下的泪。

她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那人终于停止,拼了最后的力气解了她穴道。

浓烈的血腥味在口,她转身就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干呕。

“小公子……”她的声音抖得快说不出话,冰冷的指摸上那人更加冰冷的眉眼。

他面上带着微笑,轻声道:“今日这事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

“不,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鬼迷心窍救了唐清澜……”

他喘息道:“你记得吗?我曾在悬崖那里亲手杀过你一次,如今算是还你一命,我们自此两不相欠了。”

她含泪摇头:“不是这样的!在静心寺你还救过我一次,你不记得了吗?”悬崖那里,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想放她走的。只是他不知道她已经受了重伤,那一掌才将她打落深渊。

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在他苍白的面上摇摇欲坠,“那你后来也在静心寺救过我一次。”

她好像跟他较上劲了,哽咽着道:“那你在青竹林救过我一命又怎么说?还有……梁灵秀说的药王谷那次,你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他叹了口气,长指伸出想替那人拭去眼泪,却在中途便无力垂下。她牢牢握住那手,紧贴住自己脸庞。

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大哥和大娘曾经多次派人暗杀我,都是你暗地里解决的。”他说着这话,面色红润,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寒烟,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什么都没说,是因为我觉得,亏欠你并不会让我有所负担。所以,你也要这么想。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

她努力笑道:“你说得很对。”他们之间,是情,是恩,是债,是谁欠谁的早就分不清了,“所以怎么可能两情呢?今生算不完的,来生一定要继续算。”

他笑了:“好啊,一言为定。”

他的手垂下去,便像是快要燃尽的烛火最后陡然亮了一下,然后终于熄灭了。

最后那个温暖动人的笑,还凝结在他面上。

苏波抱着怀中人,浑浑噩噩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从后被人一把推开,江傲炎的尸首也被那人夺去。

“梁灵秀!”她沉寂多时陡然暴怒,长剑横在那人脖颈,已控制不住在她颈上割出一道血痕。——若不是,若不是江傲炎欠她恩情,她一定要杀了她!

梁灵秀却对她所说所作恍若未闻,她似乎已与外界完全隔离,只痴傻抱着怀中那人,眼中漱然流下泪来:“江傲炎,你竟然不要我,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想要赶我走。傲炎,傲炎,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啦。”她披头散发又哭又笑:“这个世上只有我最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你休想摆脱我,休想要摆脱我,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她喃喃自语着,眼中口中鼻中口中,七窍慢慢都流出黑血来。

苏波心下一惊:“梁灵秀!”连忙俯身探她鼻息。那人却已经伏在江傲炎尸首上断了气,面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霍思卿循着客栈小二所指的方向一路找来,见到的便是这样凄惨绝烈的一幕。

他看着那人孤寂背影,心中一痛,快步走上前从身后搂住她。

她过了很久才说话,声音听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你说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沉默了一刻,柔声道:“若有一日我不在这世上,一定希望阿苏好好活着。”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相信那人的心愿与他是相同的。

苏波陡然转身,双眼通红,气急落泪道:“连你也要说这话气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