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知道她是想让静渊和七七独处,便笑嘻嘻跟着秀贞出去,快出门时,却从秀贞手里抓起苞谷子儿,放在七七手里。

七七道:“干吗?”

三妹笑道:“你们要是不说话,便玩玩捞子儿,有什么气要撒的话就这样。”

她用手指指额头。

七七啐了她一口,三妹笑盈盈去了。

抓着一把苞谷,只捏得一手汗,却仍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渊见她神色尴尬,正要开口,走廊里却传来秀贞和三妹的惊呼,只听三妹道:“哥,你要干什么?”

有拉扯的声音,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静渊和七七都有些惊讶,忙走出房门,却见罗飞一脸冷峻,正急急走来。

静渊抢先一步挡在七七身前,罗飞一声冷笑,走来将他一推,手一伸,抓住七七胳膊。

七七低声道:“你要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

阿飞将她一拉便走,话声中却听不出喜怒:“自然要好好说,咱们去找老爷。”

静渊冲过去,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放开她!”

罗飞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过,她现在还不是你林家的人。”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一章风波起(4)

静渊淡淡一笑,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也不关心你要说什么。只是你现下可要考虑好,你今天所做的所说的,究竟对谁的影响最大,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罗飞本紧紧拽着七七的手腕,听到这句话,手不禁一松,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七七道:“阿飞,究竟出什么事了?”

罗飞看着她,她一脸怔忡,双眸清澈无染,他满心的话想说出来,可看着那双眼睛,竟然语塞。

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她,半晌,抬起头来,对静渊道:“我们谈谈。”

静渊的脸上,慢慢露出极细微的一丝微笑。

初夏的阳光,映照在庭院的池塘中。几尾锦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假山上一株小小的石榴冒出了花苞。

七七在回廊上,秀眉微蹙,远远看着静渊和罗飞在池塘边,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三妹和秀贞亦在一旁,心知肯定有甚变故,见七七在一旁发愣,只不敢表露出担忧。

“说吧”,静渊看着远处一棵女贞树,上面密密一层白色繁花。

“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谋算自己的好友。”罗飞的目光紧紧锁住静渊的侧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静渊淡淡一笑。

“傅怀德原本戒了烟,之所以会重新进烟馆,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吗?”罗飞凛然道。

“看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不明白,是指傅家的事情,与至衡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冲动?”静渊依旧看着远处。

罗飞听他已默认与傅家的变故有关,不禁冷笑了一声,“这种为达目的不惜牺牲友情的人,七七若跟了你,也不过是你的另一枚棋子而已。”

静渊转过身来,直视着罗飞的眼睛,“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我和怀德之间的事情,也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你觉得你有资格和能力让至衡过上她想要的日子?”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尖利的嘲讽,罗飞知道其中的含义,哼了一声,却不能回避自己内心中的答案。过了片刻,方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至少这世界上另外有人有资格,只是那个人不是你。”

静渊朝不远处的回廊看去,七七正往他的方向看来,见他转头,赶忙将脸侧过一旁。静渊心里倒有些微的酸楚,道:“你若觉得你能帮得了她,你想做什么说什么就去做吧。”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自幼跟着孟老板和你父亲,盐商之间的倾轧争斗也见得多了,以你的经验,当很清楚这次傅家的事情,不仅和我林家有关,若将所有的事都抖出来,可不一定会达到你想要的结果。”

叹了口气,“这其中最无辜的是谁,你很明白。”

罗飞心中一震。

静渊眼中那丝柔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虽只转瞬即逝,但却如黑夜中一道闪电,直照得人心中惊颓。

想了许久,罗飞方道:“欧阳松野心很大,他不会仅仅想要开泰井的股份。”

静渊脸色一动,嘴角露出一丝钦佩的笑意:“多谢好意。”

罗飞苦涩一笑:“我对你无甚好意,你也不用谢我。你记住我的话,假如你敢亏待你那即将过门的妻子,我既不会让你好活、也不会让你好死。”

说完转身就走。

“你等等!”静渊叫道。

罗飞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

静渊道:“你在香雪井……”

罗飞冷冷地道:“自你成亲之日起,我与孟家的产业不会有任何关系。”

“怀德在你家,他还好吗?”

“他很好,你若顾念旧情,就帮他好好看住艾蒿滩的产业。”

罗飞路过七七,朝她微微一笑。

七七被他笑迷糊了。

三妹与秀贞觉得有些尴尬,避到一旁。

罗飞柔声道:“刚才有些小误会。”

七七心里难过,轻声道:“你适才要去找我爹说什么?”

罗飞道:“生意上的事情,本不该把你扯进去。你成亲那天,我可能不能去送你了。”

七七道:“你真的要走吗?你不是好好在香雪井待着吗?”

罗飞笑道:“那是你的陪嫁,我难不成跟着你嫁到林家去吗?帮你料理好了,我的事儿也算了了。”

秉忠从东边厢过来,远远见到罗飞,叫道:“阿飞,快跟我去见老爷。”

罗飞应道:“是!”

也不再和七七说话,朝他父亲走去。七七见他和秉忠说了几句话,一齐往善存书房走去。

静渊待罗飞走远,方从院子里走过来。

“你们说了些什么?”七七满腹疑惑。

静渊似乎松了口气,眼中蕴着笑意:“想来他总不放心你嫁给我。不过,他虽然不放心,但却还是放下了。”

罗飞把她放下了。

从她记事起,他是她的兄长,她的玩伴,她的保镖,她的朋友,若是没有静渊,说不定还会成为她的丈夫。

如今,他告诉她未来的丈夫,他把她放下了。

放下,他也许会过得更好。

只是,她的心里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落的呢?

她的落寞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因为她知道,她眼前这个男子是多么敏感的一个人。于是她扬起头,让阳光下榴花的颜色映满脸颊。

她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可这一次,她要让自己变得笨一些,迟钝一些。

她慢慢露出笑容。

不知为何,虽是笑容,可静渊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是什么滋味。

空中传来鸽哨声,晴天朗日,碧空无云。

这两个年轻人都在想,不论如何,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消磨过去了,空气里已经开始有忍冬的香味,丁香也开始绽放了。孟家和林家,即将迎来他们最好的时光。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二章关山几重(1)

善存穿着一件家常棉布袍子,衣饰甚为简朴。书房里依然熏着那种东洋的百步香,花梨大理石案上的香炉里,冒着袅袅的蓝色烟雾。

秉忠先是汇报了一下近几日的新来进账,然后停了停,沉声道:“开泰井给孟家的股份分成三成,已将两成送予省里的刘局长,剩下的一成,我已着人细细算过,若进项正常,年内偿清傅家债务,也不算太过艰难。”

善存容色端详,目光柔和,听秉忠笔笔算来,并不出声回应,只在秉忠说到关键之处,方轻轻点点头,以示赞许,听到后来,方说:“给傅怀德在钱庄设个账户,每月往里支入500大洋,他要也罢,不要也罢,这笔钱咱们都给他存上。”

秉忠道:“是。”再笑道:“这一次我们下了血本,省里盐务若聪明识时务,老爷这个商会会长的头衔指日可待。”

善存缓缓道:“捐官入仕,早在前清就有先例,我自幼是个低贱的人,穿上官服,也不过像偷人衣服穿的猴儿,无甚意思!倒是在商界扎稳脚跟,以后即便下位,也能给乡里留点念想。”

秉忠笑道:“老爷深谋远虑。”

这时罗飞嘴唇一动,似想要说话。

善存道:“阿飞,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罗飞道:“清河的盐务,盐店街新来的管事欧阳松,也有开泰井的股份。”

善存淡淡地道:“静渊要留一手,对林家有好处,对林家有好处的事情,对咱们孟家,自然也不会是坏事。”

罗飞立时明白,善存早已知晓静渊将自己手中开泰井股份全部赠与欧阳松一事,想来静渊为之所做的一切,他均了如指掌,其中牵扯关联甚多,自己多说无益,当即缄口不语。

善存道:“你几日前跟我说,你要离开运丰号?”

罗飞跪了下来,向善存磕下头。

善存对秉忠道:“阿飞的决定,老弟你当早已知晓了?”

秉忠黯然道:“是,我们已商量好。”

善存看了一眼罗飞,柔声道:“这么多年,孟家上下都把你当作我的干儿子,你的身份地位,和至聪他们并无区别。不说我对你的情分,你父亲对你,也从小就把你往盐铺东家那儿培养。你这么一走,我们多年的心血可不是打了水漂?”

淡淡的香烟飘过窗棂,窗台下,是新植的盆景,小小一株六月雪,白色的柔柔的光影,混合着百步香的香味,让人思绪纷乱。罗飞并不抬起头来,只垂首道:“求老爷成全。”

善存慨然一笑,道:“成全?若不是七七早有婚约,我成全的,岂止是你今日远走高飞的心愿?命定之事,我强求不了命,自也强求不了你。自求多福,你是出类拔萃的人,有你命中自有的出息。”

罗飞眼眶一热,心中隐痛,只连连磕头。

秉忠眼眶也红了,清了清嗓子,向善存躬身道:“阿飞的本事,是老爷手把手教的,他这一辈子的福分,全在老爷手里。”

善存沉吟道:“想来你如今要去的地方,也早定好了吧?”

罗飞道:“扬州。”

善存微微一惊:“扬州?”眼光看向秉忠。

秉忠道:“是去扬州秦奉全秦老板那里。”

孟夫人是扬州人,秦奉全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秦家与孟夫人婆家亦是故知,善存立时明白秉忠如此安排的含义。

既让罗飞不抛下自幼习来的本领,又不完全割断与孟家的联系,且扬州盐商名望远超巴蜀盐商,罗飞若能出头,对孟家自是大有襄助。

这一番安排,其中热忱与苦心,让人心感。善存长叹一声,道:“秉忠啊,为兄对不住你啊。”

秉忠道:“姻缘之事是天定的命数,阿飞前世修的不够,不怨老爷。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为男女私情所困,阿飞也该出去闯闯了。”

善存扶起罗飞,柔声道:“阿飞,你的心意我向来知晓。我孟善存是个念情的人,你们一家对孟家的情义,我记在心里。”

走向书桌旁,拿出笔墨纸砚,亲自给秦奉全写了一封荐书,拿出自己的印章,重重盖下,封好,交予罗飞手里。

善存道:“我当年和你父亲一起贩私盐的时候,还没有你岁数大。狠得下心连命都不要,就是为了出个头。年轻的后生汉子,若能尽早断下痴念、勤奋起家,将来必前途无可限量。”

罗飞手捧荐书,眼光灼灼,“小子谨记老爷教诲。”

善存道:“何时起身?”

罗飞道:“就这两日。”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三章关山几重(2)

罗飞与父亲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与镇上的郎中吴四迎面撞上。

秉忠忙问:“傅少爷好些了吗?”

吴四笑道:“他本已下决心戒烟,如今烟毒退了不少,就只憔悴些,身体却已无甚大碍。将养些时日就好。”

秉忠抱拳道:“难为大夫每日辛苦!”

吴四道:“傅家落难,罗爷无亲无故,这么相助,真真是世上难得的好人!”

秉忠笑道:“哪里,哪里!”

待送走郎中,罗飞道:“这傅怀德对老爷恨之入骨,留在家里,未尝不是一个祸害。”

秉忠一笑:“世上的善恶爱恨,像天上的云一样,风一吹就会变个模样。老爷要怎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罗飞沉吟,细细琢磨话里意味。

秉忠见他面上略有黯然之色,知他心中对脱离孟家不无遗憾,自己本爱极这个独子,倒不忍说破他心思,拍拍儿子肩膀,俩人一同进得屋去。

三妹回来得比他们还早。家里没有佣人,怀德每日的餐食,是三妹与母亲亲自预备的。傅怀德自家族遭遇罹难,性情变得暴躁易怒,但毕竟也是大家公子,罗家阖府悉心照顾,他虽深恨孟家,但却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这两日,性情已好了许多。

晚饭时,三妹本要去给怀德送饭,罗飞道:“我去吧。”

三妹知哥哥过两日将远行,凡事均不违背他,便将托盘递到他手中,眼光扫向他,只觉哥哥又瘦了,穿得也过于素净,脚上一双布鞋针脚已泛起毛边,马上寻思给他走之前缝几双新鞋。

罗飞把饭送至西房怀德屋内,怀德见他进来,礼貌地欠欠身,罗飞上下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傅少爷,气色好多了!”

怀德脸上微微一红,自己这几日在罗家白吃白喝,罗飞这么一说,他倒觉得有些臊皮。罗飞其实并无他意,见他脸红,立时知晓他心中所想,忙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径自把菜拿出来,一边放一边道:“若不嫌弃,今日我俩对饮一杯,如何?”

怀德道:“哪里,请坐。”

罗飞斟了酒,自己先一饮而尽。

怀德便也将自己杯里的酒喝了,心念一动,道:“鲁二今天过来,说罗兄找他问了问我家的事情,可是有甚不明白的?”

罗飞面色微微一动,却立时恢复如常,只微笑斟酒夹菜。

避过怀德问题不答,却问:“傅少爷今后有何打算?”

怀德微微苦笑,“丧家之犬,又是一身烟架子,哪谈得上打算?混一日过一日也就罢了。”

罗飞不忍告诉他静渊与傅家之间的瓜葛,见他神色凄苦,心里却忽然起了一念。

轻轻抬手,给怀德杯里又斟上慢慢一杯酒,道:“傅少爷可愿跟我去一趟扬州?”